2018年6月29日,《動物世界》上映。
不少普通觀眾告訴導演韓延,看之前,以為這是央視的動物紀錄片。
12天后,韓延發(fā)微博:“我心里清楚,有一個事實我必須要面對,那就是我在《動物世界》里的嘗試現(xiàn)在看來是失敗的。這段時間我也一直在反省,帶著這么一群可愛的人動用了龐大的資金完成了一場這樣的‘冒險’……話不多講,閉門思過,開悟之時,江湖再見?!?/p>
“什么是你眼里的失?。俊蔽覇査?。一年后,韓延又坐在我面前,還是戴著紅色棒球帽,只不過從大紅變成了暗紅。并非所有創(chuàng)作者都擁有直面問題并自我反思的勇氣和能力,韓延顯得格外誠懇。
微博里,他說那幾天資方見他時都絕口不提票房和市場,話里話外都在寬慰他?!秳游锸澜纭菲狈坎蝗珙A期,沒能突破6億元,雖然韓延最在意的并不是這個。他自責的是,動用了這么多資金和資源,這部電影在傳播角度的社會影響力卻有限——在和普通觀眾的交流中,他鮮有聽到激烈的探討,例如片子如何觸動了他們,更多時候聽到的是感嘆,“原來這個電影這么好看”——“原來”,這兩個字讓韓延哭笑不得。
他反思,反思結果是該堅持的方向不變,但得琢磨主題怎么呈現(xiàn)能讓觀眾更好理解。比如片名會影響觀眾對電影的接受,這個問題制片人早就跟他提過。但韓延有個固執(zhí)的小習慣——他的電腦里,無論是第幾版的劇本,片名都一模一樣,從不改動。他相信第一直覺想出的名字一定是最貼合電影的,《動物世界》亦然,這是第一個鉆進他腦子的片名,弱肉強食的殘酷、人性,都包納其中。片子上映前,團隊想了一百多個題目,討論到最后,韓延還是拍板,不改。
是南墻也要撞。
刀子不砍在自己身上是不知道痛的,他說。從別人那聽得的經(jīng)驗,長不進自己的血液里,直到此時,他才開始承認自己在制作過程中有點鉆牛角尖了。
可也談不上后悔或錯誤。那是當時當下,35歲的韓延會做出的選擇。片名里藏著導演的自我。相較之下,他更害怕自己變得中庸,畏首畏尾瞻前顧后。有一段時間他玩《刺激戰(zhàn)場》,每次都執(zhí)著地選擇落在軍事基地——那是游戲地圖里資源最豐富、但同時競爭最激烈的地點。他不喜歡畏畏縮縮地藏在安全隱蔽的地方等待,他期待落地剛槍(用武器進行正面對決),哪怕結果是落地成盒(剛開局便被擊中失去游戲資格)。
有朋友擔心他這一年的狀態(tài)。他在社交媒體上偶爾會說,大家有什么好消息,讓我沾沾喜氣。但事實是,他一點不消沉:手頭一直在做《動物世界2》的劇本,也在同步開發(fā)其他電影項目;經(jīng)歷了些選擇、創(chuàng)作方向上的猶豫,但還是堅定地要在工業(yè)化電影制作道路上前進。一些中成本的都市題材劇本給到過他,看起來性價比挺高,花很少時間就能完成,但他還是慎重地拒絕了,順帶告誡自己,學會取舍,不要分心。
《動物世界》的“冒險”某種程度上刺激了他發(fā)現(xiàn)問題,劇作、人物、剪輯手法……這反而是好的、屬于青年的狀態(tài),他特別擔心自己有一天“不知道它哪不好、看不出問題”:“這說明我沒有成長了。那才是我最擔憂的瓶頸?!?/p>
“那以后再遇到類似情況,會接受改片名嗎?”我問。
“我還是不想改?!彼Γ暗怯杏懻摽臻g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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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周刊:用一個詞或一句話形容自己的現(xiàn)狀?
韓延:第一反應是躍躍欲試。我現(xiàn)在認為自己在一個很好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里,躍躍欲試想把下一部電影拍出來。
此外,我這一年其實是一個蛻變,不光是我自己對電影的認知,對我自身的成長,對世界、家庭或身邊朋友的理解,都完成了一個蛻變。但蛻變是個現(xiàn)在進行時,不是一個結果。以前有時我會比較感性、由著性子來,現(xiàn)在我突然間意識到我和他們的相處方式會有調整,我會想得更加全面,學會了站在別人的角度想問題。我最近總在和一朋友開玩笑,我說我明白一個事,人要活得特別通透。我說現(xiàn)在看你就像看那時候的我。我希望有一天能活得特別通透,變則通通則達,能達到那個狀態(tài)。
人物周刊:對你父母和他們的成長年代,你怎么看?你理解他們嗎?
韓延:父母啊。我理解他們嗎?我說我理解就太自大了。一代人很難理解另一代人,我覺得就誰也別吹牛說“我沒經(jīng)歷過那個年代,但我理解那個年代人的感受”,這不可能的。每個時代在每個人心里留下的印象、起到的作用,只有當事人最清楚。
但是我們最多能理解到的,就是這個時代下他們的精神需求和物質需求,他們經(jīng)歷的那個時代留在他們身上的烙印。但這個部分我們的理解其實也是一些膚淺的理解。有時候我會想,我父親從小最愛做的事就是畫畫,但我爺爺就死活不讓他畫,這事我就很難理解。其二,我爸考上了工藝美院,因為是家里老大就沒去成,放棄了畫畫下鄉(xiāng)去了。他會為自己的兄弟姐妹去做那種付出,甚至可以把自己的理想扔掉,不在那個時代下你根本無法完全理解。我更不理解的是后來他不允許我畫畫,他就覺得畫畫很難有出息。要是現(xiàn)在,我兒子跟我說他要畫畫,無論他能不能成為一個畫家,我都會支持的。
但我的父母沒有阻止我去走我的道路,他們沒有把這個時代賦予他們的很多東西強壓到我身上。當然不讓我畫畫是因為這個離他的時代烙印太近了,但他沒阻擋我學藝術,我從小就喜歡音樂、寫作這些東西,他們也沒有反對。包括我后來學戲劇,他們只是經(jīng)過了一個非常小的掙扎就允許了我去選擇這個道路。
人物周刊:對你影響最大的一個人、一本書,或者一部電影?
韓延:真的是很難說出一本書,因為我覺得每本書都會有自己的局限。電影也太多。
但其實有一本書——我很少送別人書,但那本書我送了很多人,《西藏生死書》。它講的問題到現(xiàn)在都在影響著我,不是那種只在事業(yè)或生涯上影響我,而是整個影響了我對世界的認知、人生看問題的一個方式。那本書是我大四快畢業(yè)時看的。叔本華對我影響也非常大,我初中就開始看弗洛伊德,影響也很大。我會經(jīng)常和別人談到虛無,聊很多西方哲學的問題,但我總感覺我作為一個東方人,一些問題實在想不通的時候我就會翻翻那本書,里面說的很多東西你可能一輩子都不能完全看懂,但每次看都會有啟發(fā)。
人物周刊:對我們的下一代,你有什么期待?
韓延:我希望他們能夠在我們人類的文明進程上做得更好。不是說要做出更高科技的東西,我只說在文明程度上。比如說在公平、在接人待物上……說白了,我就希望我們下一代人在馬路上開車的時候不會出現(xiàn)亂七八糟的開法,不會有事沒事變線、不會路怒、不會急,我覺得就是一種文明的進步。
我的執(zhí)行制片人最近生了寶寶,他說我希望孩子在七歲之前什么都不用學,什么英文啊數(shù)學啊認字啊背詩啊都不用,他只需要知道垃圾分類,他知道過馬路一定要看燈要走斑馬線,知道這些規(guī)則就可以了。我們幾個朋友最近老在聊,我們希望我們的下一代變成什么樣?因為我們自己也在做創(chuàng)作的工作,我們的作品會影響很多人。文明程度受教育影響非常大。這個世界越文明,所謂的和平?。ㄔ接锌赡軐崿F(xiàn)),我們會越容易達成共識。
人物周刊:那么在時代的前進或者說文明進程中,你期待自己充當怎么樣的角色?
韓延:我期待自己能夠更加文明一點。我還沒有感覺自己已經(jīng)可以結束我的文明進程了。我其實有很多惡習,真的是從小養(yǎng)成的習慣,比如說隨手扔垃圾。我現(xiàn)在有時候隨手扔完后我會想一想,“完了我又不文明了”,然后撿起來,但是不讓我做這個動作確實很難。但我兒子現(xiàn)在在地上看到任何東西,他知道是臟東西就會往垃圾桶撿。這是我們從小灌輸給他的概念,就是垃圾一定要在垃圾桶,它不可能有第二個地方可以去。
人物周刊:對你所從事領域的前景怎么看?
韓延:潛力無限。我們這個行業(yè)的潛力現(xiàn)在還沒完全爆發(fā)出來,雖然相對來說也很繁榮,但潛力還很大很大。無論從市場,創(chuàng)作的質量、數(shù)量甚至包括創(chuàng)作手段、技術,方方面面,因為人才會越來越多。像《流浪地球》,在中國按理說科幻電影有一定門檻,但終于有一部科幻電影成了一部非常主流的電影,無論看過的人怎么理解。你會發(fā)現(xiàn)這種潛力無時無刻不在爆發(fā)出來。但如果郭帆不做出來,那可能永遠沒有人敢去嘗試,科幻也不會成為投資方眼里最想投的最賺錢的那個東西,永遠可能還是在投某一種類型或主題,相對來說會比較單一。
人物周刊:責任、權利和個人自由,你最看重哪個?
韓延:責任。個人自由我覺得就是個偽命題。我說的個人自由跟法律或體制都沒關系。你活在這個世界上,怎么可能是自由的呢?你生下來,你父母把你養(yǎng)大,之后首先出現(xiàn)的就是責任,你要有贍養(yǎng)責任。這世界誰也不欠你的,在你人生道路中會有無數(shù)人無數(shù)次地幫過你,如果某一天,你覺得自己實現(xiàn)了所謂的某些自由,無論財富自由還是精神自由,但這些自由的前提是你要對這些人負責任。責任是第一位的,只要你有責任在這兒,你就不是一個自由的狀態(tài)。我覺得只有精神自由是一個可以談的命題,個人自由,我不覺得人會有個人自由。
我越來越發(fā)現(xiàn),在人生當中,但凡有哪一個關鍵時刻,有人如果失去了責任感,你可能直接就活不到今天。無論是公交車司機,還是建筑工人,一塊磚沒有扶穩(wěn)放好,任何一個點如果沒有責任感,無論是職業(yè)責任感還是個人責任感,我們的生活就很難想象會變成什么樣。
人物周刊:你珍視自己的哪種品質?最想改進的一個缺點是?
韓延:我覺得我還挺專注。我從初中立志要做電影導演,到現(xiàn)在未改過,一直在做著一件事。當然我也想過除此之外我還能干啥。但是我確實專注在這一件事,什么跨界啊辭職不干啊我真的都沒想過。
最想改的缺點就是我太喜歡熬夜了。我是一個如果早起就不知道在干嘛的人,真的覺得晚上的時間太棒了,凌晨兩點對我來說只是午夜剛剛開始,一定要看完一部電影再睡,入睡速度取決于電影好不好看。好看(的話)經(jīng)常就失眠了。我知道這是一個非常不健康的事,但改不掉。
人物周刊:最不愿意把時間浪費在哪方面?
韓延:應酬。我前幾天看人說了一句話,我覺得特別對。就我天天宅在家里玩游戲,那都不叫浪費時間,什么叫浪費時間,就是我要跟一幫我根本不想見的人吃飯、聊天、說話,這才是浪費時間。特別對。所以我打游戲不是浪費時間,非常理所應當?shù)?。你想干的事都不是浪費時間,你想干嘛就干嘛,只有做不想做的事才是浪費時間。
人物周刊:現(xiàn)在的你,還有哪些不安和擔憂?
韓延:我覺著這個不安和擔憂應該不是“現(xiàn)在還有哪些”,未來也還會有。人不可能活到哪個年齡階段就沒有一點擔憂和困惑的,無論你再通透啊,也不可能。我現(xiàn)在對我下一代就很擔憂,我對我兒子就很擔憂。我每次看到我兒子有時做了一個事情,比如下意識打了別人一下,讓我覺得,哎呀這是不是教育上出現(xiàn)了什么問題,或者是他今后會不會變成一個很崇尚暴力的人。我一直覺得一旦教育不好會給別人災難的,破壞力太強了,這個負罪感誰能承受。對他的教育,我只跟他說一條,你要做一個好人。不過要是他被欺負了,我又會有另外的擔憂,哎喲完了,會不會他先在這個動物世界里被淘汰了。(笑)
我自身的擔憂我已經(jīng)知道怎么消化了,我自己來控制和把握,相對還好解決,或者不會太長時間。但像我兒子這種擔憂,且著呢,我也特別擔憂他到了一定程度開始反叛的時候會怎么樣,會變成一個什么樣的親子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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獲獎理由
懷著對創(chuàng)作的高度自覺,懷著一顆赤誠之心,韓延一直在堅持創(chuàng)作有社會價值的電影,也堅定地走在中國電影工業(yè)化探索的道路上。從《滾蛋吧,腫瘤君》 到 《動物世界》,他的電影始終秉持著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同時不乏講好故事的能力,也一以貫之地保持了影像風格里獨特的個人印跡。在商業(yè)與藝術之間,他是青年導演中少有的能掌握平衡的佼佼者。探索尚未終結,蛻變仍在繼續(xù),擁有一個正直如斯的創(chuàng)作者,是所有人的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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