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日上午11點09分,《北京青年報》副刊編輯尚曉嵐因病離世。編輯往往是沉默的,所以識得這個名字的人也很少。直到她去世后,我才后知后覺讀她的書,發(fā)現(xiàn)她的文字實在是耐讀。她在寫作時用筆名“尚思伽”,那么在這里,作為讀者的我也稱她為尚思伽。
尚思伽寫過一些筋道的書評、影評和劇評,散見于各大報刊。旅日作家薩蘇說,尚思伽的寫作水平比她約稿的大多數(shù)作者都要好,對待編輯工作也從來認真負責。他在一篇文章中緬懷,十幾年前第一次見尚思伽,逮住了她唯一一次生氣的模樣:截稿期將至,作者突然失蹤,她只好自己填了版。薩蘇后來總拿這事揶揄,尚思伽也不惱。
這與尚思伽的同事、作家陳徒手給《散場了》作序?qū)懙脑u價吻合,“思伽性情平和,少見慍怒……學識淵博、待人誠懇、做事認真?!?/p>
尚思伽曾是北京各大小劇場的常客。她愛劇場內(nèi)的黑暗和散場后迎接她的風,“像某種異次元空間,能被那閃爍著微光的黑暗吞沒,是件很幸福的事?!币虼怂膭≡u集就叫《散場了》。
她非科班出身,下筆卻鋒芒畢露,時有風雷,絕不因人情而作夸贊之聲。她從話劇《切·格瓦拉》僅以激昂的道德姿態(tài)討論貧富分化和革命理想的“戲劇行動上的懶惰和滯后”,談到中國當下的某些藝術(shù)介入現(xiàn)實與表現(xiàn)美感的能力之孱弱??刺锴喏螆?zhí)導的《桃花扇》,她褒獎其“聰明而有才華”,但也指向話劇導演革新戲曲的危險性,對于默認話劇先進而戲曲落后的范式提出質(zhì)疑?!案唢w的鳥,飛奔的豹,誰比誰更先進?”
在郭德綱聲名鵲起的2006年,她寫下《郭德綱為何不能令我發(fā)笑》,肯定其“恢復了相聲劇場的傳統(tǒng)”的同時,也為那些聽了嘲笑生理缺陷和感官發(fā)泄的段子開懷大笑的觀眾感到不安,“無論是什么,不問意義,只要能笑就是好的——真是這樣嗎?笑就那么重要?不管是什么使你發(fā)笑?”這刺耳的評論,后來獲得北京新聞獎。
尚思伽后來寫道,“這個被資本和戰(zhàn)火搖蕩的世界,正在一片片地碎裂,既有的主流文化,已不足以解釋和彌合日漸擴大的裂隙,而新的文化方案,卻又蹤跡渺然?!保ā痘脑堑暮拷小罚┰谶@樣的環(huán)境下,她意識到文藝評論的可厭可憐,既然對時代與作品本身都無能為力也無足輕重,那不如不寫。“‘閉嘴’乃是人生必要的修煉?!?/p>
她一生偏愛契訶夫,說他“嘲笑個體,但不嘲笑生活,沒有一個偉大的作家會對生活本身進行冰涼的嘲笑”。她的創(chuàng)作也汲取了這種溫厚的諷刺:多年前,她在古代筆記小說中抽取人物意象,作了些奇詭的現(xiàn)代短篇,主角往往被鬼怪點撥,在懸崖邊緣獲得命運的救贖。后來,她索性以古講古,一頭扎進史籍,用筆刃在空白處鑿開一個個小孔,放出幽幽亡魂。亡魂集結(jié)成軍,就有了《太平鬼記》。
《太平鬼記》中,重要的歷史事件或人物只是一個背景、一個氛圍(當然,這也經(jīng)過了精心考據(jù)),主角基本是小人物,牽引讀者經(jīng)過重重帷帳,最后抵達歷史的一片殘簡?!毒印穼懙氖强鬃訌浟糁H門生的復雜心態(tài);《萬人敵》中,落魄的呂老頭突然被斬首,鄉(xiāng)鄰們在安葬他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他與項羽的隱秘關(guān)聯(lián);《知音》的主角是一個琴徒,去咸陽找“高師伯”學藝,幾個月后被師伯趕走,在回鄉(xiāng)路上聽說師伯試圖行刺始皇帝被處死了,至此讀者才隱約知道,師伯就是高漸離。
尚思伽的小說和議論讀來皆有余味。在《散場了》的序言結(jié)尾,陳徒手說,可惜尚思伽寫得太少,“盼望她以后能夠多看多寫,繼續(xù)貢獻她的才識,這既有益于她自己平生摯愛的戲劇事業(yè),也讓我們大家在浮躁的生活里從中受教?!?/p>
只可惜,再無下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