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丨劉亮程 所有語言里,天亮這個詞, 對于其他語言,都是黑的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李乃清 日期: 2019-03-11

“每一種語言都有自己的天亮,它并不是一個自然界的天亮, 漢語的天亮,可能在另一種語言中恰好是黑暗, 當漢族說天亮的時候,只是漢語里的天亮,每種語言中都有自己的生活和文化”

頭圖攝影/陳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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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一個村莊從泥土里拎起來,懸掛在云上

“此刻刮過南疆的一場大風(fēng),并不晚于一千年前的那場風(fēng)。”

劉亮程說,他有著悠長的聽覺,早年在新疆鄉(xiāng)村,村與村之間是荒野戈壁,雖然相距很遠,他仍能聽見另一個村莊的聲音?!坝绕涔物L(fēng)時,我能聽見風(fēng)聲帶來的更遙遠處的聲音,風(fēng)聲拉長了我對聲音的想象。”

在新近出版的長篇小說《捎話》中,劉亮程虛構(gòu)了毗沙和黑勒兩個信奉不同宗教的王國,他讓一個人和一頭驢,背負“捎話”重任,穿越戰(zhàn)場硝煙,親歷生死絕戀,最終書寫了一首屬于新疆,屬于歷史,也屬于他個人的魔幻之詩。

“主人公庫所處的語言環(huán)境,也是我在新疆所處的語言環(huán)境,新疆有十幾個世居民族,在日常生活中不時地會聽到其他語言發(fā)出聲音……捎話的本意是溝通,貫穿小說的也是不斷的和解與溝通。只是有些話,注定要穿過嘈雜今生,捎給自己不知道的來世,那或許就是信仰了?!?/p>

大風(fēng)從南刮到北,上個世紀末,劉亮程的《一個人的村莊》從鄉(xiāng)村刮到城市,從新疆刮到全國。這個扛著鐵鍬在村里“閑逛”的人,被譽為“20世紀中國最后一位散文家”。

風(fēng)中的院門、 逃跑的馬兒、溫暖的墳頭、賣掉的老牛、“通驢性的人”、“像作家的狗”……家鄉(xiāng)黃沙梁在劉亮程的文字中復(fù)活,他沒有寫村莊的勞作和春種秋收,他寫一場一場的風(fēng)吹過村莊,把土墻吹舊,把村莊的事物吹遠;他也寫一片樹葉的命運,它被風(fēng)吹遠,多年后又被相反的一場風(fēng)吹回,卻已是面目全非……人們喜歡讀劉亮程詩性而富于哲思的散文,中學(xué)生也從語文課本中認識了他,在那些閱讀理解題中想象著另一個世界的模樣。

自新書出版,劉亮程的活動也多了起來,他和讀者談?wù)摗皩懽髡叩牡乩咸旎摹保c中學(xué)生分享“寒風(fēng)吹徹中的現(xiàn)世溫暖”,跟媒體聊《捎話》里的“人話、鬼話”,聊“被驢眼看扁的世界”,興致盎然,“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

公眾場合下,劉亮程寡言,但和三倆熟人小聚,他的幽默因子悄然釋放。專訪前一晚,網(wǎng)上正在瘋轉(zhuǎn)《啥是佩奇》,剛看完視頻的劉亮程,摸了摸后腦勺,悠悠道:“里面那個老頭應(yīng)該讓我來演??!”

午間聚餐,服務(wù)員端上一盤三黃雞,劉亮程借機給在座“城里人”普及了下“新疆大盤雞”的幕后:“其實大盤雞是小偷發(fā)明的,他們偷雞摸狗時,順了些辣子撒上面,后來就成了這道名菜?,F(xiàn)在他們說,沙灣縣有兩樣最出名:大盤雞和劉亮程,傳到外頭,變成‘劉亮程發(fā)明了大盤雞’,還說要給我塑個雞身人面像。我說,把我跟雞塑一起可不行!好在銅漲價,此事總算作罷!”

出生至今,劉亮程在新疆已生活了56個年頭。他的家鄉(xiāng)在沙灣縣的黃沙梁,從地圖上看,新疆準噶爾盆地大部分被古爾班通古特沙漠覆蓋,沙漠南緣,瑪納斯河靜靜流淌,那個叫黃沙梁的村莊就坐落在瑪納斯河畔靠近沙漠的地方。

1961年,劉亮程的父母從甘肅金塔來到新疆。“父親當時在金塔縣一所學(xué)校當校長,母親做教師,兩人的月口糧三十多斤,家里還有奶奶和大哥,一家人實在吃不飽肚子,父親便扔了工作,帶著全家往新疆跑,那時黃沙梁有公社大食堂,有白面大米,能吃到肉。我是在他們逃到新疆的第二年出生的?!?/p>

劉亮程童年和少年時期的記憶都存留在這片土地?!澳菚r候,空氣透明,地平線清晰,大地上還沒有過多的嘈雜噪音,我在一個小村莊里,聽見由風(fēng)聲、驢叫、雞鳴狗吠和人語連接起的廣闊世界?!?/p>

1978年,劉亮程考入石河子農(nóng)機學(xué)校,三年后被分配到沙灣縣城。剛過而立之年,他辭了縣城的農(nóng)機管理員工作,孤身一人到烏魯木齊打工,謀了份編輯差事,每月拿著450元工資,奔波于城市。但劉亮程坦言,自己在城里沒有存在感,“每天不知道太陽從何方升起,又落向哪里,四季跟我的生活沒有關(guān)系……我在一歲歲地長年紀,一根根地長皺紋,但我感受不到大的時間?!?/p>

提筆寫作《一個人的村莊》,大約是劉亮程在城里徘徊的一次“覺醒”?!盎蛟S是在某個黃昏,我突然回頭,看見了落向我家鄉(xiāng)的夕陽……那里的漫天晚霞,一定把所有的草木、莊稼、房屋和晚歸的人們,都染得一片金黃,就像我小時候看見的一樣?!?/p>

回望的那一瞬,他覺著自己仿佛從一場睡夢中醒來,看見了另一個世界:如此強大、飽滿、鮮活地存在于身邊,曾經(jīng)的家鄉(xiāng),從記憶中回來了。

“每個人心中都有另一個我……我睡著時,另一個我在夢中醒來。”

這次天啟般的回望后,劉亮程開始筆耕,一篇接一篇,近十年間,他寫盡了黃沙梁村里的一切。“我每天吃一盤拌面,渾身便充滿了力量。晚上坐在宿舍燈光下,在一個廢紙箱做的寫字臺上,開始寫我的村莊文字?!?/p>

《一個人的村莊》,是劉亮程一個人的孤獨夢想。這個想事情的人,把一個村莊從泥土里拎起來,懸掛在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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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曉得,驢知道

在劉亮程的文字中,人們看見時間的塵埃,飄起又落下。

“《一個人的村莊》在寫時間,通過樹葉、塵土,通過村莊緩慢的光陰,也通過人的生老病死;《虛土》也在寫時間,寫一個叫虛土的村子,一往無前的時間,在那個村子里打轉(zhuǎn),然后像一個坑一樣洼了下去…… ”

上世紀90年代,劉亮程因《一個人的村莊》聲名鵲起,作品暢銷傳世,但他要扎得更深,此后出版了《虛土》、《鑿空》等長篇小說。如今,這位“鄉(xiāng)村哲學(xué)家”已過了知天命的歲數(shù),耗時五年,推出了寓言般的小說《捎話》。

劉亮程在《捎話》書上題字 圖/受訪者提供

“以前也沒這么宣傳過,這次被‘拉’出來走了兩圈?!闭f到那個“拉”字,劉亮程自己也憨憨地笑了。

專訪伊始,我們就將書中那頭天真而倔強的小母驢“拉”了出來,劉亮程在《捎話》中描摹了一個“驢知道”的怪誕靈異世界。“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我喜歡使用‘驢’這個意象,它們始終是我的知己和同類。我一直想弄清楚毛驢和人的關(guān)系,我想看懂驢的眼神,我想聽懂驢叫。”

十幾年前,劉亮程在小說《鑿空》中就寫過一群驢,小說中那些斜眼看著人的毛驢,其實也是現(xiàn)實生活中驢的眼神。在他的記憶中,那時南疆遍地驢車,他當年所待的庫車縣,40萬人,四萬頭毛驢,四萬輛驢車。每當節(jié)慶日,滿街毛驢和驢車都在朝大巴扎走,一架驢車十個人,一次性把全縣人拉走,干枯的河灘里停滿了驢車,站滿了毛驢?!拔夷菚r就在驢群中走來走去,抬眼低頭看見的都是驢。那是驢的盛世,這最后一個壯觀景象被我看見了?!?/p>

隨著時代提速,三輪車逐漸替換驢車,家家戶戶都把驢賣了。劉亮程當時竭力想把毛驢保護下來,為此還去見了縣委書記?!爱敃r全疆推行一黑一白戰(zhàn)略,將黑石油和白棉花作為兩大支柱產(chǎn)業(yè),我跟縣委書記說,庫車的最大資源是兩黑:地下的黑石油和地上的黑毛驢。棉花是農(nóng)產(chǎn)品,作為支柱產(chǎn)業(yè)風(fēng)險很大,它取決于國際形勢下的棉花價格等,石油多年后就被采光了,到時候毛驢肯定是庫車最大的財富。我提出庫車應(yīng)該發(fā)展毛驢大縣,把毛驢當成未來的支柱產(chǎn)業(yè),政府要讓人趕著驢車就把錢掙到,而不是非要開個三輪車去掙錢。”

農(nóng)民作家劉亮程給了個詩意而實用的方案:建議庫車機場直接用驢車接機。“庫車是龜茲故地,讓大家從飛機下來一步跨入千年龜茲,那種景象多好!驢車讓農(nóng)民致富,又不改變他的生活面貌,把這種古老方式保留下去,多好!我這個建議是在飯桌上提的,縣委書記把宣傳部長叫來:你過來,下次劉作家過來,你不要給他派車,給他派輛毛驢車!結(jié)果這個倡議沒被采納,毛驢在當?shù)睾芸炀拖Я??!?/p>

“現(xiàn)在好多大型企業(yè)在養(yǎng)驢,周邊國家也在養(yǎng)驢,整個巴基斯坦把驢作為支柱產(chǎn)業(yè),供給中國的阿膠廠,每年有成千上萬的毛驢從中巴走廊走過……所以,我到現(xiàn)在還在呼吁把驢產(chǎn)業(yè)作為一個富民政策做起來,把毛驢還給農(nóng)民?!?/p>

在庫車縣,劉亮程見證了遍地毛驢的光輝盛景。在喀納斯,他描述了一種隱秘古老的傳遞方式——風(fēng)傳。風(fēng)傳遞風(fēng)雨,也傳遞歷史。劉亮程與當?shù)厝私徽?,觀察他們的生活,新疆的獨特地理與倫理,越來越多地展現(xiàn)在他的寫作中。

2010年出版的小說《鑿空》中,石油開發(fā)來到偏遠的村落阿不旦,當?shù)卮迕窨钢鴤鹘y(tǒng)農(nóng)具期待大干一場,村莊逐漸被“鑿空”……

寫作跟現(xiàn)實發(fā)生關(guān)系,在劉亮程生活的地方,城鎮(zhèn)化加速,新農(nóng)村建設(shè)讓村民跟世界有了聯(lián)系,但也蒙蔽了許多事情。“我喜歡把故事放到風(fēng)中去講述,故事一旦進入風(fēng)中,它會演繹,風(fēng)會掩蓋一些東西,但又會顯露一些東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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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村里,安頓身心

創(chuàng)作小說《捎話》,劉亮程將故事背景推遠到千年前,完全虛構(gòu)了一種生和死,“但它離我們很近。我們現(xiàn)在的生活,是歷史的后遺癥?!?/p>

風(fēng)聲悠長,沙塵彌漫,他在書中描寫了各種怪誕形象:身首各異的鬼魂;鉆進活剝羊皮的男孩變成了人羊;毛驢死后的靈魂寄居在捎話人的身體里……

“這其實是一部死亡之書,描寫了那么多死亡,每場戰(zhàn)爭都在收割人頭,之后又有那些皮匠牽著毛驢到后面縫合人頭,還經(jīng)??p錯……《捎話》寫的是戰(zhàn)爭給人帶來的身體和精神的分裂。在這樣一種精神變故中,整個小說希望突破生與死的界限,尋找一條溫情的出路?!?/p>

劉亮程和夫人在木壘書院祭孔 圖/受訪者提供

思南文學(xué)讀書會對談現(xiàn)場,聊及劉亮程所寫無數(shù)回首張望人世的鬼魂,作家毛尖幽默點評——小說《捎話》,一半人話,一半鬼話。劉亮程則一語道破天機:“對于寫作者,人心之外,并沒有另一個世界。鬼在人的心里?!?/p>

與《一個人的村莊》中人畜共居的鄉(xiāng)村相比,小說《捎話》更多的是靈的彰顯,可謂一部人、畜、靈共居的鄉(xiāng)村史。

“我上小學(xué)四年級時開始寫詩歌和童話,現(xiàn)在回想,寫的全是自己的夢和害怕。我小時候膽小,晚上蒙著頭睡覺,眼睛露在外面,就能看見荒野上的墳地,好像我的眼睛能穿透墻和房頂,看見黑暗里的一切……萬物的靈在孩子的眼睛里飄。小孩看見的世界比大人多好多層。一長大人的眼光就俗了,看見的全是平常物。不過,人一老,鬼又來了。人生一世,兩頭見鬼。”

50歲出頭時,劉亮程決定在天山東麓一個原始村莊落腳,靜心等待老年的到來。這個名叫菜籽溝的小村莊,保留了他兒時的記憶:三兩房屋散落在小溪和山邊,從任何角度看都是一幅山水畫?!爸袊说纳剿嬐暾硎隽宋覀冏嫦葘ψ匀坏膽B(tài)度,人居住在大地一個小小的角落上,更多空間是留給自然的?!?/p>

菜籽溝似乎喚醒了他在《一個人的村莊》中遺失的舊夢。

“我不知道這個村莊,真正多大,我住在它的一個角上。我也不知道這個村里,到底住著多少人。天麻麻亮人就出村勞動了,人是一個一個走掉的,誰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誰也不清楚誰在為哪件事消磨著一生中的一日。村莊四周是無垠的荒野和地,地和荒野盡頭是另外的村莊和荒野。人的去處大都在人一生里,人咋走也還沒走出這輩子。另外一天人不在了,剩下許多個早晨,太陽出來,照著空房子?!?/p>

菜籽溝原有四百多戶人家,當時已有兩百多戶遷走,剩下許多空房子,待賣,待拆。劉亮程發(fā)現(xiàn),當?shù)睾枚嗝駠宕睦戏孔?,只四千塊錢就賣了,由人拆了木頭,一車拉走,百年老宅就此化為廢墟。他對此感到痛心,決心進入村莊,搶救性收購保護這些老房子。

“我們收的最大一院房子,是上世紀60年代建的一個老學(xué)校,當時已成了羊圈,所有教室都積著厚厚一層羊糞,我們花了好多錢一锨锨清理羊糞,還在羊糞中找到了當年那一代學(xué)生留下的鐵皮鉛筆盒?!?/p>

這個大院子收拾完畢,劉亮程就建了個國學(xué)書院,“我任院長,自己任命的?!痹谀緣緯?,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筆耕與勞作并行。

劉亮程也與當?shù)卣献?,讓幾十位藝術(shù)家進駐,使得原本沒落的古村落煥發(fā)了文化生機。“菜籽溝藝術(shù)家村落”興起后,當?shù)刂匦禄鼐哿巳藲??!按彘L”劉亮程也常跟村民交流,他們蓋房子時,他會發(fā)揮自己的特長,給對方提提建議,如何在室內(nèi)建造洗手間,如何將傳統(tǒng)結(jié)構(gòu)的優(yōu)勢保留下來。

有人說,劉亮程將“一個人的村莊”變成了“一群人的村莊”。

“回到到村里去,是我需要認領(lǐng)這樣一個可以安頓身心的地方。也許很多人在城里長大,沒有一個農(nóng)村的家,但我相信,我們在生活中流浪,在內(nèi)心中尋找,向往一個叫作故鄉(xiāng)的地方,可以讓自己一點點地回歸?!?/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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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捎話》,風(fēng)聲掩埋,塵土彌漫

人物周刊:你的作品里經(jīng)常寫到風(fēng),早年散文《風(fēng)中的院門》,《風(fēng)改變了所有人的一生》里寫到“生命像一場風(fēng)”,你不僅寫風(fēng)的聲音和它的形狀,還經(jīng)常把它和人生、死亡、時間這些主題勾連在一起,說說你對這個意象的偏愛?

劉亮程:我的文字都不會單獨去寫自然,在自然的聲音和物象中,它糅合了人生。寫作時那塊地域所有聲音、物象,全都混混沌沌地裝在我腦子里,寫一個故事時很容易把它放到風(fēng)中去寫,因為那地方經(jīng)常刮風(fēng),那些大風(fēng)天,風(fēng)聲灌滿了你腦子,讓你在以后多少年不管寫什么腦子里面都是風(fēng)聲。

這本《捎話》也不斷地寫到風(fēng),我好像自覺不自覺地喜歡把故事放到風(fēng)中去講述,故事一旦進入風(fēng)中,它會演繹,風(fēng)會掩蓋一些東西,但又會顯露一些東西。《捎話》這本書的整體氛圍,就是風(fēng)和土這樣一個氛圍。

人物周刊:塵土也是你在書里經(jīng)常描繪的。

劉亮程:南疆的天氣,一年中有半數(shù)是土天,只要沙漠里面一刮風(fēng),天空就飄滿了粉塵,看不到太陽,那些地方降雨量忽略不計,但有降土量。那是一個風(fēng)和土的環(huán)境,人的頭上不斷在落土,人和毛驢不斷地搖頭,才能把土抖下去,要不然頭會越來越重。我注意到當?shù)厝擞幸粋€生活細節(jié),拿起什么東西都習(xí)慣性地拿手拍打兩下,或用嘴吹一個。都是因為落土。

劉亮程在自己題寫的“木壘書院”大門前留影 圖/受訪者提供

人物周刊:我們常說,人的生命終究歸于塵土,你寫《虛土》、《鑿空》,會涉及虛、空這些意象,《捎話》中也有這種塵土彌漫的感覺。

劉亮程:在鄉(xiāng)土文化中長大的中國人,看到“塵土”或“土”這些字時,會有不一樣的感受,它不是一個物質(zhì)的土,它是一個精神的,是一個把生和死粘為一體的土,跟“祖先”、“厚土”,甚至“入土”這樣的詞連接在一起。

在我的小說和散文中,土是一個時間概念,包含生前死后。土是今生來世,人生于土上葬于土下,塵土里有先人寄居的天堂。這樣一種塵土,從頭到尾飄浮彌漫在整部小說中,這是我給《捎話》營造的一個氛圍,它要西域那里的生存環(huán)境,這些塵土不斷地被風(fēng)吹動,有風(fēng)沒風(fēng)塵土都在天空飄浮,不斷飄起、落下,讓這些塵土飄起的不僅是風(fēng),還有奔波在那塊大地上,在生活在奔跑在行走的人和萬物。小說中人的腳和驢的腳,奔波不息,人有兩只腳,驢有四只腳,踩起的塵土就比人多……

人物周刊:我看到你有段文字:“驢的路三層,塵土里一層,驢蹄聲傳到的云里一層,驢叫聲飄到的云上又一層。驢知道自己最后去鳴叫聲飄到的云上生活,所以不住地叫,存銀子一樣,往云朵上寄存叫聲”,關(guān)于驢的叫聲和三層路的說法非常具有想象力,妙思具體是怎么來的?

劉亮程:整個小說要建構(gòu)一個聲音的世界,這個世界中有人的聲音,有驢的聲音,還有其他萬物的各種聲音。任何一個生命都是立體的,他在地上行走,他的聲音在天空回響,當他在地上走完塵世中的路,他的魂,他在世間的叫聲,可能早已在天空鋪成了另外一條路。其實所有宗教都是這樣的,那些教徒每時每刻朝天的念誦,都是在天上鋪路。

人物周刊:你小說里也經(jīng)常會寫到一些鬼的活動或氣息,你有過類似經(jīng)歷?

劉亮程:我在鄉(xiāng)下從小是聽著鬼故事長大的,鬼就在身邊,眼睛一閉,啥都是鬼,小動靜小聲響都會被認為是鬼。小時候經(jīng)常被人帶著去捉鬼,還把鬼捉住讓我們看一下。有的人被鬼纏身,胡言亂語行為失常,然后就有捉鬼的去給他貼符,拿著桃木條把鬼抽出來,抽的時候就聽到鬼在叫,拿個寶瓶把鬼收到瓶子里,用塞子塞住然后挖個深坑埋掉,這鬼就被治掉了。鬼是人類精神文化中最有想象力的創(chuàng)造。

人物周刊:你曾提到,寫作中,過去是尋找“黃金”,后來發(fā)現(xiàn)要尋找“一根針”。

劉亮程:找到一根針,跟找到一片天空是一樣大小的。在我的文章中沒有大和小這種區(qū)別,沒有尊卑之別,沒有好壞分別,甚至死與生的界限,也是模糊,我對人和萬物不做價值的分別。

記得十幾歲時讀愛因斯坦的相對論,豁然開朗,我一下找到了一個不一樣的世界——文學(xué)世界,一個相對來說沒有大小的世界,時間也沒有絕對的長短快慢,一生和一天一樣永恒而短暫,一個叫黃沙梁的小村莊也是大千世界。你能想象,當時相對論對一個文學(xué)青年的這種震動,我想那些科學(xué)家讀到這東西都沒像我這樣震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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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驢眼看扁的世界

人物周刊:《捎話》的小說主角為什么選擇一頭驢?你寫的是頭小母驢,“她知道自己小,一個小姑娘的小”,它的性別、大小都有設(shè)定,包括它的名字“謝”,寫作時都有所考慮?

劉亮程:從寫散文到寫小說,我都跟驢糾纏不清。這部小說主要的敘述者是小毛驢謝和捎話人庫,庫是一個正常人,我們能看見什么他就看見什么,但毛驢謝能看見聲音的形狀和顏色,能聽見鬼魂說話。

塑造一頭名字叫謝的小母驢,也是讓她一路上有故事,她在路上不斷遇到公驢調(diào)情,因為她是個剛處在發(fā)情期的小母驢,經(jīng)過那些戰(zhàn)場那些驢群時,那些公驢都會有反應(yīng),甚至包括漫漫路途上的人都可能對她想入非非等等。

古代文人喜歡驢。魏晉七賢個個都騎驢,那些文人見面不說人話就學(xué)驢叫,尤其吃了五石散以后學(xué)驢叫聲音更響亮。所以,驢這個動物,被中國文人認作知己,自古都這樣。古代冷兵器時代,馬用來長途奔襲、打仗,驢不打仗,《捎話》里寫的毛驢都不打仗,驢不配合人打仗。沖鋒時馬可以跟人同步?jīng)_向敵人,驢根本不聽你話,一看前面打仗掉頭就跑,你騎到驢上,驢也不配合你打仗,所以驢被保護下來,驢跟戰(zhàn)爭無關(guān),戰(zhàn)爭結(jié)束以后,人騎著驢去把人的尸體拖回來,驢就干一件事,這就是《捎話》里面驢干的主要的事情。

人物周刊:小說中驢的視角特別有意思,“她左眼貼門縫看一陣,又換右眼看。左眼看熟的人,右眼一看又覺得生……她靜悄悄地從門縫看了好多天,把外面的一切都看扁了?!?/p>

劉亮程:驢眼睛一直斜著看人,還揣摩人。它世故,看你可以欺負就故意給你發(fā)脾氣。我們說驢“牽著不走,打著倒退”,就是指驢脾氣很犟。

驢跟人搭配,因為它體格跟人差不多,比人稍重,它有勁馱人,但又不像牛高馬大,對人有威脅,驢很適合做人的幫手。一千年前,驢是跟我們生活非常緊密的伙伴,家家戶戶養(yǎng)驢,驢是我們的鄰居、生活幫手、遠行的主要工具。那時往來絲綢之路,沙漠地帶牛馬都不行,駱駝可以,但毛驢是最主要的運輸工具,所以絲綢之路是毛驢走出來的。

小說的故事也發(fā)生在絲綢之路上最重要的一個節(jié)點,驢把人送到遠方。我寫的那個世界,人看見的驢也看見,人聽見的驢也能聽見,甚至比人更多,那個世界萬物共同生活,同時看見和聽見這個世界,這個世界也在萬物的眼睛耳朵里。

現(xiàn)在一千年以后,曾經(jīng)陪伴我們的那些生靈都逐漸遠去了,我們正處在一個毛驢的末世。十幾年前我寫《鑿空》時,整個南疆遍地是驢和驢車,到處能聽到驢叫,家家院里拴著驢,現(xiàn)在僅僅十幾年過去,聽到一聲驢叫已變得很困難,你到南疆去,運氣好才能碰到一頭毛驢。這樣一個龐大的生命,十幾年間就從我們生活中迅速消失了,因為追求速度的時代到來,這個世界,再不會被驢看見,也不會被其他眾多生靈看見,這個時代變成了一個孤獨的人世。

這里面隱藏著一種哲學(xué),人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樣的?當我們所有文學(xué)都在描述只有人的世界時,這個世界其實無法證明、頗為荒謬,這個世界只被人看見,又被人說出,人自言自語,人自說自話,自己在那里生老病死,有誰證明人世是這樣的?沒有旁證。但遠去的那個時代,人在萬物之中,我們也重視萬物的眼睛。我們的古典文學(xué)中描述了多少草木生靈,它們都在用眼睛看人,都在關(guān)照人世,我們也關(guān)照和敬仰它們。那樣一個時代遠去之后,人世變成了孤獨的人類的世界?!渡釉挕愤@本書寫了一個曾經(jīng)遠去的萬物有靈的世界,人的聲音和人的生活置身其中,其實只是世界的一小部分。

人物周刊:你在《捎話》中寫到,“你每學(xué)會一種語言,就多了一個黑夜”,你當時寫下這句話是怎樣一個情境?

劉亮程:上次北京開研討會,《世界文學(xué)》的主編高興看到這句話時,他說確實如此,只有懂多種語言的人才能寫出這樣的話,其實我只懂一種語言。這其實也是《捎話》這部小說所闡述的一個主題——語言之間的相互遮蔽性?!渡釉挕烽_頭是想寫一個捎話人,要捎帶別人的一段話去上路,因為它不能是寫成書面文字,就靠口頭傳遞,一句話在捎帶過程中也可能遺忘,也可能傳達時走形變成了另一句話,總是誤傳。我們平常生活中遇到這類事很多,很多時候一句好話,傳到對方那里就變成制造矛盾的話,我寫的就是這種語言的不確定性。語言通過傳遞和翻譯造成誤解,其實翻譯就是對語言最大的誤解,但最后把所有的話都簡化成一頭小毛驢。毛驢成了一句話。

人物周刊:小說里還有一句,“但是,所有語言里,天亮這個詞,對于其他語言,都是黑的。”

劉亮程:也是一種感覺吧,每一種語言都有自己的天亮,我是表述這一層意思,它并不是一個自然界的天亮,漢語的天亮,可能在另一種語言中恰好是黑暗,當漢族說天亮的時候,只是漢語里的天亮,每種語言中都有自己的生活和文化。

人物周刊:“亮”字也在你名字中出現(xiàn),父母親給你取名“亮程”,當初有何考慮?

劉亮程:你看,我都沒注意。在我們家我這一輩是程字輩,我大哥叫劉明程,我跟著叫劉亮程。我父親也是讀書人,盡管我八歲時他就不在了,但這個名字起得很有學(xué)問。我后來上學(xué)好幾個老師說劉亮程不好,叫劉程亮更亮,讓我改名。我想你這些老師都不如我父親,我父親深知儒家文化,要把亮含在中間,內(nèi)心有亮,若叫劉程亮,就變成一個手電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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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巴》,寫出時間的面貌和本質(zhì)

人物周刊:最近手頭在寫些什么?

劉亮程:正在寫一部以《江格爾》史詩為背景的長篇小說,取名《本巴》,應(yīng)該今年會寫完。我們國家有三大史詩,新疆有兩大史詩,《江格爾》和《瑪納斯》,還有一個《格薩爾王》在西藏,但我想漢語作家和讀者都不大去讀,只是知道名字。

這三大史詩都是英雄史詩,有自己民族的英雄,有敵人。但《江格爾》比較智慧,他的敵人全部都叫做莽古斯,所以它是一個世界性的史詩,他把敵人魔鬼化,不指向單個敵人。

人物周刊:寫《本巴》時《江格爾》你史詩看了多少遍?有何感觸?

劉亮程:我在讀五卷本史詩時讀得非常心悅,尤其欣賞古代游牧民族的那種想象力?!督駹枴肥吩娀旧蠈懙氖呛染拼蛘痰臍v史,出征前喝一場大酒,然后醉乎乎就上馬了。去跟莽古斯打仗的過程中還要喝,打完勝仗回來再大喝一場,基本都這種模式……我邊看邊劃也邊領(lǐng)會,也在草原上聽江格爾齊(演唱《江格爾》的民間藝人)說唱《江格爾》,那時草原上沒什么娛樂,把祖先的英雄事跡變成口傳的史詩,一到晚上氈房里坐著男女老少,說唱藝人彈著樂器,手舞足蹈,說唱《江格爾》,有時可以說一晚上,從天黑說到天亮,大家都不會瞌睡。那個時代崇尚英雄,那些英雄一場一場打勝仗回來,一場一場地喝酒,這都是人們感興趣的,他們需要靠史詩壯膽,史詩是他們的靈魂和精神,所以能把這個史詩傳下來?,F(xiàn)在,《江格爾》史詩在新疆和布克賽爾縣都有傳唱人,它已經(jīng)成為國家非物質(zhì)遺產(chǎn)了。

人物周刊:說說你創(chuàng)作《本巴》這樣一部小說的“野心”?

劉亮程:所有文學(xué)作品都在解決時間問題,作家重新安置時間、創(chuàng)造時間,讓時間流逝、停頓,靠時間把控故事速度,作家通過對時間的操縱來完成一部文學(xué)作品,時間成了完成小說的手段。我想在《本巴》這部小說中把時間作為一個本質(zhì)而非手段去寫,寫出時間的面貌?!督駹枴肥吩娭?,蒙古族人的前輩們就在想象時間,他們處在那個年代,四周都是強大的莽古斯,人害怕衰老,一旦衰老就會被人欺負、被別人征服,所以他們天真地想象出了一個“人人活在25歲”的本巴國度,不衰老也不死亡,都是年輕人,身強力壯可以抵御所有外敵。因為時間不往前走,他們就有足夠時間吃喝玩樂打仗,一仗打敗了下一仗還能再打,所以《本巴》就接著這樣一個時間觀念往前思索:時間對我們來說到底是什么?我們對時間的幻想或想象能達到一個什么樣的境地?再慢慢去接近真正的意義,本質(zhì)性的時間。

人物周刊:你早年寫《一個人的村莊》常流露“垂暮之年的悲愴”,那時你才30出頭,但關(guān)注老年人、祖輩的生活狀態(tài),現(xiàn)在人到中年,開始關(guān)注那個永遠25歲永遠年輕的烏托邦世界。

劉亮程:在那樣的鄉(xiāng)村環(huán)境中,人小的時候就已經(jīng)老了。像我們鄉(xiāng)村的孩子都是爺爺奶奶帶大的,你的父母親忙于農(nóng)作,起早貪黑,你一睜眼,童年歲月面對的就是兩個老人——爺爺奶奶。所以衰老早早就刻在了幼年記憶中,那種滄桑感是早年生活給你的。有評論家說,你二三十歲就寫出了一個人的村莊那樣有滄桑感的書,我認為自己八歲就老了,就是個小老頭,背著手跟在那些老老頭后面。

人物周刊:經(jīng)過這二十來年,如今你對時間的面貌和本質(zhì)怎么看?

劉亮程:我覺得我會越來越天真,寫《本巴》的時候,我滿心欣悅天真,覺得寫出了我所有作品中最天真的一本書,這種天真也可能是在閱讀《江格爾》史詩過程中獲得的一種智慧吧。早期游牧民族的這些史詩都是天真的、好玩的,對世界充滿了一種幼稚的好奇,但這種幼稚的好奇恰好是我們這個時代缺乏的、珍貴的,你看中國那些詩歌,從《詩經(jīng)》開始,唐宋詩詞等等,越寫越老成,也越寫越世故,我們追求“世事洞明皆文章”,但游牧民族史詩追求的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天真。

人物周刊:可能追求的是那種童真的靈性?

劉亮程:游牧民族本來很強大,在冷兵器年代,蒙古族人征服過大半個世界,但他們的史詩又天真無比,我想天真可能是他們的力量,我們早已失去了這種力量。天真應(yīng)該是天然真趣,我們失去天真之后,又在各種修養(yǎng)中去重新獲得天真。

人物周刊:2001年一次訪談中,你聊到詩歌、散文和小說的創(chuàng)作,提及這個村莊的完成需要一兩部小說,它的細部要留給小說去完成,到現(xiàn)在為止,其實已經(jīng)不止一兩部小說了,你想完成的細部都呈現(xiàn)出來了嗎?

劉亮程:其實我的寫作目標非常明確,我從來沒有在自己的寫作方向之外耗費時間,當時我最早通過詩歌寫村莊,后來通過《一個人的村莊》寫這個村莊,其實那時候已經(jīng)隱約地產(chǎn)生想完成一個村莊世界的構(gòu)想。先用散文讓這個村莊亮相,再用小說讓村莊不斷地去完成、去豐富、去壯大。一開始寫,這可能就是個具體的村莊,但寫到最后,它是一個叫村莊的世界。我想,當這個村莊完成時,從它的語言方式到意象、想象方式,應(yīng)該是只屬于我的一個自足的文學(xué)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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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6期 總第816期
出版時間:2024年12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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