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圖：本刊記者 姜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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優(yōu)雅和俠氣在80歲的吳彥姝身上合二為一。
母親是民國時期的大學生，主修中國文學，兼修家政，課堂上教的是“怎么做一個太太”。母親管教嚴格，讓家人都帶著手絹，街上有人打噴嚏，馬上要用手絹捂住鼻子；跟別人說話時也要擋著臉，唾沫不能噴給別人；喝什么也擋住，不給別人看到牙齒。她從小接受的教育是，吃飯的時候，碗要端起來，小指頭稍微翹一點，筷子拿到三分之一，小口吃。吳彥姝教女兒也是，為了讓她不剩飯，嚇唬她：剩多少飯，臉上就會長多少麻子。
少年時期，吳彥姝的偶像是奧黛麗·赫本，平日留心收集赫本的海報，拿著照片找裁縫，做了好幾套赫本同款。她穿著其中一件小翻領雙排扣的衣服去拍照，工作人員想留下一張掛在墻上招攬顧客，她說不行，“我們劇團的作風是低調做人不招搖?！?/p>
年至耄耋，吳彥姝依然站得筆挺，講話柔緩但有力。在《北京遇上西雅圖之不二情書》（以下簡稱《北西2》）里，偶爾少女，永遠端莊。女兒張荷兒說：“我媽越老越好看，小時候不覺得，生活點點滴滴積累，量變引起質變，年輕時候的積累似乎沒什么用，我剩了飯也沒長麻子，但其實很重要，這條路會告訴你怎么變好，現(xiàn)在我媽所有地方都會讓人覺得‘你怎么這么好’?！?/p>
吳彥姝高中畢業(yè)就進入了山西話劇團，演《劉胡蘭》。右派平反時，她希望能給父親平反。那年元宵節(jié)演出，臺下坐著省委領導。她表演完了徑直走向省委書記王謙，“王謙書記您還記得我嗎？我的父親是右派，在山西醫(yī)學院，我希望能給他平反。”書記一眼認出她，拿了張節(jié)目單讓她寫了份情況說明，傳給周圍幾個省委常委簽字。父親得以平反。張荷兒說：“我媽年輕那會兒是個俠女?！?/p>
話劇《劉胡蘭》
時至今日，她仍然和女兒分開住，定期約時間喝咖啡或看劇本。平日看電影、散步，生病了一個人打車去醫(yī)院?！芭畠河X得我有能力一個人過好日子，也有自己的事業(yè)和愛好，所以我們有親情但互不干擾。我覺得只要有愛，有自己想做的事情，一個人也能把日子過好。”
在《相愛相親》中，吳彥姝飾演的姥姥最后放下了守了一輩子的孤墳，雙眼含淚摸著丈夫骨頭說：“我不要你了。”下一秒面容克制，手一揮：“進城?！睅е謇锶撕坪剖幨幩褪?，風發(fā)的意氣未因角色要求的微微佝僂損耗分毫。
吳彥姝父親是教授，母親也是高知分子。她是那個時代少見的獨生子女，從小受到全家寵愛?！拔覜]有顧忌，想做什么就去做，好奇玩什么就去玩?！焙闷嫘牧舸嬷两?，她手機養(yǎng)蛙、支付寶偷菜，自學逛淘寶、叫網(wǎng)約車。閑暇時間跟女兒一起學插花。好奇心停留在眉目間，從皺紋中擠出了少女感，成為她角色的鮮明特點之一。
從山西話劇團退休后，吳彥姝一直在家中照顧丈夫，丈夫去世后繼續(xù)照顧母親，直到2010年才被張荷兒接到北京，開始接演影視作品。2016年電影《北西2》，她和秦沛飾演一對補辦婚禮的華裔夫婦，第一次為人熟知。次年的《相愛相親》中，她飾演一名在農村苦守丈夫孤墳的老太太，因遷墳一事與丈夫在城里的子女發(fā)生一系列親與愛的故事。憑借這兩個角色，吳彥姝連續(xù)兩年被提名臺灣電影金馬獎最佳女配角獎。2018年，她參演了巖井俊二導演的《你好，之華》。
當年在劇團拍過一部電影后，吳彥姝多年來與大銀幕絕緣，在古稀之年才再度接觸，她樂在其中：“今天很多導演找我拍戲，就是由于我臉上的皺紋。演員是要有生活的，皺紋就是生活的一部分。如果我臉上依然光滑，你就會覺得那些角色不可信。歲月組成了我人生的故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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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胡蘭
我爸爸大學在日本早稻田學國際金融，回國后去廣州中山大學當了教授，也做過實業(yè)，后來去了山西醫(yī)學院。媽媽也是大學生，那時候還有家政專業(yè)。家政是告訴你，一個女人該做什么。你可以嬌滴滴，也可以做太太，但你是有職責的。
我生在廣州，還有個名字叫粵生，后來跟著家人一路搬遷，在山西安定下來。當時爸爸想我學醫(yī)，但我害怕解剖，平時走路經(jīng)過裝尸體的箱子，看見上面寫著一具兩具我都害怕。有次爸爸帶我去話劇院看了一個我忘記了名字的劇，我過去都看梅蘭芳演的京劇，第一次看見話劇，坐很遠，但很震撼。驚訝還有這樣的演出。后來翻報紙看到山西話劇團的招生廣告，我就去考了。爸爸很開明，覺得行行出狀元，就讓我去了。
進去以后，覺得什么都新鮮。但很奇怪，剛進一年，就讓我演劉胡蘭，一下嚇到我。上了臺手腳都不會放了，說話沒有技巧，聲音打不遠。從此開始全面練習，《劉胡蘭》我們排了三年。
那時候排戲不像現(xiàn)在，華北要匯演了，提前好多年就來挑戲，挑好了就磨去吧。我們光去劉胡蘭家鄉(xiāng)體驗生活就半年，平時的高跟鞋、涼鞋、裙子都收起來，真的去紡線、織布，跟著他們刨地。每天戴著草帽去割麥子，臉上的皮膚像被油炸開，直起黑皮。
當時很不理解為什么要這樣，但是回來以后一上臺，那個狀態(tài)就對了，觀眾看我們就是農民。華北匯演掌聲一片。人藝那些老演員看了，說我和以前演的劉胡蘭不一樣，是個小姑娘，也確實是一個農村姑娘，沒有學生氣，貼近真實的劉胡蘭。匯演完了還得到周恩來總理的接見。
接下來是全國巡演，那會兒一天要演五場，早上5點開始化妝，演到晚上10點多。經(jīng)常有演員一幕演完，聊天或者抽煙，舞臺監(jiān)督催他們上場，到了臺上不知道自己該演哪幕哪場。后來舞臺監(jiān)督知道了，他催場的時候改成了“大家注意啦，第二幕第三場” 。
我們在那個年代，上交了十萬元。敲鑼打鼓地去交錢。劇團隸屬于山西省文化局，是上交最多的單位。
演員在話劇上的鍛煉，和一個鏡頭一個鏡頭剪不一樣，話劇要把生活邏輯順下來。我進入了表演區(qū)，喝水也好，發(fā)呆也好，你倆在說，我還要生活我的。電影電視劇，你倆說話的時候，沒我的鏡頭，我就可以不表現(xiàn)了。舞臺上要整個順下來，你倆說話，我什么態(tài)度，我同意還是不同意，我要有我的態(tài)度。經(jīng)過話劇舞臺鍛煉以后，在電影電視劇上出現(xiàn)，鏡頭是連貫的，不丟邏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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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服從導演為天職
2010年我媽媽和爸爸都去世了，山西沒有人了，丫丫（女兒）把我接到北京。她兒子那年考上大學，我就沒事干了。張紀中拍《西游記》，叫我去演了毗藍婆菩薩，卯日星君的媽媽。又演了沈嚴的《手機》《人到中年》和《失戀三十三天》電視劇版。到了2015年，《人到中年》副導演發(fā)微信給我，希望找一個臉像八十多歲，但最好人呢六十多歲的女演員，導演保密、故事保密、片名也保密。我就去了，見到薛曉路，她問我有護照嗎？我說有啊，2021年過期呢。就這么定了。去拍《北西2》，在西雅圖轉機的時候，他們怕我不知道登機口，還給我辦了一個車送過去。
我不會英文，在飛機上一個女孩幫我寫了小紙條，在下面注了拼音。入境的時候，工作人員問我來美國干什么，我說我來演戲。他說演什么呢？我就說grandma。他做很夸張的表情，意思應該是“我也要看”，完了啪蓋個印，我就過了。在拉斯維加斯住了將近一個月。我不是不會英語嘛，女兒給我下了個詞典，經(jīng)常到了餐廳，我要吃魚，就說fish，要什么口味的，不辣就行。人就給我送來了。我都自己在那兒玩。后來換加拿大了我也自己玩，坐地鐵到處轉。我心想這個地方找不到路了，大不了我就去大使館，那里就有中國人了嘛。我外孫還給我下了個App，在他的手機上能看到我走到哪兒了。
這個片子，我的角色其實分量不重，我和秦沛就是為了配合吳秀波賣房子，但出來了收到意料之外的效果。
薛曉路在采訪的時候說：“吳彥姝是最少人知道的一個演員，但是是最早定下來的一個演員。因為一看到（她），我就覺得奶奶是她，我就喜歡她的皺紋。現(xiàn)在老年人都沒有皺紋，梳著光光的白頭發(fā)，我希望有一個有質感的老太太，她的皺紋特別慈祥?！?/p>
張艾嘉也是看中了我的皺紋，邀請我去演《相愛相親》的姥姥。姥姥是在農村長大，受過苦的，她臉上的皺紋應該是真實的，而非畫上去的。但看到劇本我不想接，里面的最后一場戲很重，張艾嘉扮演的女兒強行搶骨，姥姥抱住墳不讓動。劇本上寫的狂風大作，但我有過敏性鼻炎，我怕風一吹沙彌漫，犯病演不好。張艾嘉說這個她來解決。最后她解決得很好，風車放地面往上吹，沙都在我后面，我也只有頭發(fā)在動。
《相愛相親》路演，電影放完主創(chuàng)上臺，我倒數(shù)第二個進去，前面的人上去大家都鼓掌，到我的時候“唰”地站起來，我才發(fā)現(xiàn)觀眾這么喜歡姥姥。這兩部戲完了，觀眾才漸漸知道了我。
這部戲我有兩個地方演得不好。一個是孫女衣服濕了，要睡到我床上。導演要求像兩個小孩一起打鬧，我有點不自然，演小孩的狀態(tài)不好。還有是結尾，我對著死去的老伴骨頭說，“我不要你了，咱們走吧，進城。”我覺得姥姥看到骨頭的時候，她的一輩子會一下子涌現(xiàn)出來。我希望有時間想，但導演希望壓縮，那個地方我一下子調整不好，沒有能夠理清思路轉換了之后再說“進城”這個話的過程。這個“吧”字是決定性的發(fā)音，但進城又有結束不了的感覺。我拍了兩次，還是覺得沒有把握好。最后用的那段沒有“咱們走吧”這句詞。
不過電影是導演的藝術，演員只要做好自己。我向來以服從導演為天職，導演覺得怎樣是對的，那就應該是對的。張艾嘉是女導演里比較細膩的，光是我的服裝就準備了四十多套，發(fā)飾也選了很久。她信任我們，我們也信任她，每一個鏡頭拍下來，都要走到我面前拍拍我。她真的致力于促進兩岸三地的電影事業(yè)良好發(fā)展，《相愛相親》有更廣泛的意義。后來我去了“兩岸三地電影節(jié)”，代表劇組上去領獎，我就希望兩岸三地的電影人像我們的電影名一樣，相愛相親。全場都鼓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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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RADIANCE cafe提供拍攝場地，感謝楊宙在采訪中提供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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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彥姝
1938年出生于廣東省廣州市，國家一級演員。18歲考取山西話劇團，成為話劇 《劉胡蘭》 的主演，多次進京匯演。退休后重新進入電影圈，因 《搬遷》 獲得金雞獎最佳女配角，憑借? 《北京遇上西雅圖之不二情書》? 《相愛相親》 兩度入圍臺灣電影金馬獎最佳女配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