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丨平野啟一郎 自我和解后, 如何在當今社會生活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張明萌 日期: 2019-02-22

“人們在找某樣很大的東西自我支撐,但很難找到,最后可能走向極端主義。對我來說,這激發(fā)了我投身文學”

“自我”是貫穿作家平野啟一郎作品的母題。

平野一歲那年,父親午睡時因心肌梗塞猝死。其離世的影響在平野十一二歲時逐漸顯現(xiàn)。那時,他開始接觸一些抽象書籍,生死屢次被探討。平野常摸著心臟,感知跳動,唯一的死亡經(jīng)驗讓他陷入恐懼:隔著皮肉的跳動會不會下一秒就停止?

中學一年級,年老的叔父因過度吸煙罹患肺癌病逝,他才知道,原來還有慢慢接近的死亡,自然離去。

與死亡相對的生存是平野思考得更多的問題,“我是誰”“人生是什么”“我如何生存”成為日常三省。

中學二年級,平野在電車上讀完了三島由紀夫的《金閣寺》,被三島的文字所吸引,開始大量閱讀他的作品,并由他開啟了閱讀之路?!耙粋€口吃的人,內(nèi)心孤獨、陰暗,三島用華麗的文字表現(xiàn)這種情緒,二者的反差激發(fā)了我的強烈共鳴。他喜歡的波德萊爾、巴爾扎克等等19世紀那批作家也成為當時我閱讀的選擇?!痹趯W校,同學聊天提到的是電視節(jié)目和漫畫,平野當時樂在其中,但事后只覺自己在迎合,并不是真正的喜歡。

類似的體驗是學鋼琴。平野成長在曾大力發(fā)展工業(yè)的北九州,同學多是工人的孩子。當?shù)厝擞X得學鋼琴不是件“酷”的事情,但平野喜歡。鋼琴教室和游泳教室挨得近,每次他都裝作去游泳,悄悄學鋼琴。

“活出自我”是平野受教育時聽到較多的口號,但他困惑,不知道哪個是真正的自我。

大學時期,困惑達到頂峰。平野就讀于京都大學法學系,只在高中時期寫過一次小說。法學專業(yè)課程并不吸引他,他延續(xù)著十多歲以來的閱讀習慣,涉足人類學、宗教學、社會學等門類。有感于1990年代日本經(jīng)濟大蕭條和社會板結,加上阪神大地震和奧姆真理教事件的爆發(fā),平野重新拿起了筆,“那時日本沒有一條只給年輕人的路,說你只要往這個方向走就可以了。在那個時期,我也沒有想成為其他人的想法,只想寫作,成為小說家的意愿十分強烈。”平野先后創(chuàng)作了《日蝕》和《一月物語》,他稱這兩部小說是“太陽”和“月亮”。

?《日蝕》的故事發(fā)生在15世紀的歐洲,巴黎大學神學生尼古拉為了尋求神學異端書籍,遠赴佛羅倫薩,途中遇到煉金術士皮埃爾。他因此被卷入一場關于真理與異端的審判?!兑辉挛镎Z》講述明治三十年,東京的青年詩人真拆為了排解憂郁癥踏上旅途,為探求夢魘,他設法與夢中女子相見。

平野給《新潮》雜志的編輯寫了16頁的自薦信,“大概是介紹我的寫作主張和一些想法,吸引到對方的關注”,他應邀將《日蝕》稿件寄去,獲得雜志頭版刊載。為了推薦作品,編輯在按語上稱他是“三島由紀夫再世”。平野因《日蝕》獲得了第120屆芥川文學獎,成為當時最年輕的得主,正式走上日本文壇。

從《日蝕》開始,關于“自我”的探討以不同形式出現(xiàn)在平野的小說中?!蹲詈蟮淖兩怼诽接憽罢鎸嵶晕摇迸c“暫時自我”的同一性;《無顏者》探討“真實自我”與“社會自我”的變化關系;《決口》中,平野關于個人的思考已經(jīng)到了天花板,在下一本小說《曙光號》中,他引入了“分人”的概念。這成為平野至今最主要的認知主張。

平野認為,人在不同對象面前會呈現(xiàn)不同的自我,但都是真實的。他們來自于人與具體事物的接觸,而非簡單的面孔。日本社會固有的觀念是人一生只做一個職業(yè),這對一個人自我找尋與認定的要求極高。但在分人理論中,人可以在社會變化中更好地生存,并由此實現(xiàn)自我價值?!斑@算是與自我和解的方式,也是我希望在小說中探尋的,人在如今社會應該怎樣生活。”

他的作品是“分人”理論的具象表現(xiàn):跨度大、類型多樣。《日蝕》是典型的西方古典主義描寫方式,到了《一月物語》,又成了中國古典與日本怪談的結合,《無顏者》聚焦網(wǎng)絡時代,《曙光號》則是一本科幻小說,分人理論形成后,他甚至還出了一本《何為自我——從“個人”到“分人”》,詳細闡釋了分人理論。他的每一本書都在“自我”母題下表現(xiàn)著不同的面貌,這使他的作品看起來極具野心。

日本評論家三浦雅士曾評論平野的作品:“通常來說,一個小說家在其第二部、第三部作品時,其守備范圍就已經(jīng)明了了,創(chuàng)作風格顯現(xiàn)出來。然后使其創(chuàng)作風格穩(wěn)步發(fā)展,主題與方法的坐標軸逐漸穩(wěn)定下來,讀者們便開始安心地關注其走向。贊嘆也好,沮喪也罷,都是在其風格限度內(nèi)。但平野啟一郎不是,正當你認為他采用了堅實的自然主義風格的手法時,他又展開了令人不得不想起現(xiàn)代詩破天荒的語言實驗。這位作家就是思想犯。他作品的出版,就像是他在嘲笑我們的困惑。他是個謎一樣的作家?!?/p>

平野本人是分人理論的具體案例:他最廣為人知的身份是小說家,同時也是文學評論者,也關心時事,熱衷媒體活動。除此之外,他精通古典、搖滾音樂,在日本樂壇有“速彈名手”之稱。

隨著年紀增大,平野原有的困惑與恐懼漸漸消弭。父親去世時只有36歲,他自認這是生命的deadline,他甚至圍繞這個話題寫了一本《填滿空白》。36歲生日那天,父親死亡帶來的影響終于徹底離去。“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43歲了,會慢慢比父親越來越大,這是一種很奇妙的體驗。新的恐懼迎面而來,“死到底是怎樣的狀態(tài),和你的未來到底有什么關聯(lián)呢?”

新宿歌舞伎町街上的年輕人

“生存”的探究也延伸到了下一階段,“我現(xiàn)在比較關注人的自由意志問題。人從一出生就開始開拓自己的命運,但是到最后可能都沒能改變,這種主題我很喜歡。人的命運受外界環(huán)境的影響,這是人生的哲學問題。以‘命運’為主題的故事,是我最近關注的方向?!?/p>

東京淺草寺內(nèi)燒香祈福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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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的存在能讓我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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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周刊:《日蝕》表面上在探究人和神學之間的關系,涉及了大量宗教學知識,但你并不是相關專業(yè)出身,怎么去獲取相關知識并順暢地把這些融入到作品中?

平野啟一郎:我就讀于一所基督教初中,也喜歡波德萊爾和巴爾扎克等等受基督教影響很深的文學家,同時閱讀了大量米爾恰·伊利亞德的宗教學作品,我非常喜歡他。我當時一直困惑,一直想很多東西,覺得如果有宗教或者信仰能夠來救贖我其實也不錯。最后還是文學救了我。

人物周刊:所以《日蝕》寫的關于異教徒和宗教的對抗,是你在尋求以宗教解決自我問題的過程?

平野啟一郎:不論是宗教還是當今的社會,很多團體增強團結性的其中一個手法是把這個團體當中的異類拿出來處決,用這種方式讓大家團結一致,中世紀的基督教也是如此。對我來說,我感覺自己永遠在組織之外,這反而能讓我看到更多可能性。在《日蝕》中的表現(xiàn)便是異教和宗教的沖突。

人物周刊:那時候你怎么看待人和神之間的關系?

平野啟一郎:我不信神,所以《日蝕》之后的作品漸漸回到人類社會當中?!度瘴g》寫于90年代,當時很多年輕人需要去找到信仰,但是日本社會經(jīng)歷了經(jīng)濟危機,很蕭條。大家都很迷茫,整個社會什么東西有價值?要去往哪里?根本沒有想清楚。整個社會都在尋求救贖,文學的存在讓我生活下去,一些人則選擇求助宗教,但奧姆真理教事件的發(fā)生,讓大家對宗教的熱愛淡下來。

人物周刊:你剛剛說作品在《日蝕》之后回歸了現(xiàn)實,但下一部作品《一月物語》是偏神話的內(nèi)容。

平野啟一郎:嚴格意義上來說,《一月物語》的原型和一些靈感其實是早于《日蝕》的,《一月物語》相當于月亮,《日蝕》相當于太陽,它們像一對兄弟,是一個組合?!兑辉挛镎Z》沒有任何教義的影響,描寫主人公在沒有神的條件下,自我到底在哪里。其中也有描寫到他在奈良的山里面,好像被困在里面的處境。

《一月物語》以日本浪漫主義詩人北村透谷為原型,他25歲就自殺了。他為了不讓人生變得走不下去,想到的解脫方式是將自我和自然融為一體。自我和自然達到一體的狀態(tài)是《一月物語》的靈感雛形。

人物周刊:你之前提到,北村透谷最吸引你的是他對于愛情的寫作,以及通過愛情寫作透露出的自我意識覺醒。在北村還活著的時代,這在日本是比較罕見的想法嗎?當時日本人對自我意識的認知情況是怎么樣的?

平野啟一郎:在明治時代以前,沒有人像他那樣描寫戀愛。北村透谷追根問底——戀愛對人生到底有多重要?他認為即使你的人生在很多地方都失敗了,但是你能去愛一個人就是成功的,這樣的想法在明治時代很新鮮。

對比90年代的日本,很多人的熱情很高漲,也滿懷著憧憬,但是他們不知道要把這樣的熱情和憧憬放在什么地方、去做什么。“熱情”這個詞也是北村透谷提到的。不知道做什么,北村透谷歸結為愛,大家可以去戀愛?!兑辉挛镎Z》其實在講,人在夢想和現(xiàn)實中間搖擺,到底滿懷熱情是為了什么,把熱情落在什么上面,這在當時社會是很大的問題。

人物周刊:根據(jù)《日蝕》和《一月物語》創(chuàng)作的背景,那時候的年輕人處于迷茫的狀態(tài),金融危機、奧姆真理教、世紀末的預言……各方面都有一系列沖擊,社會也進入一個板結的狀態(tài),這種情況下年輕人依然擁有熱情嗎?

平野啟一郎:剛才我的表述可能有一些問題,并不是指大家都處于熱情高漲的狀態(tài),而是說想要滿懷熱情,想要有憧憬,但是你沒有目的,有力無處使。當時就業(yè)情況也不好,大家其實也不知道自己對這個社會有什么幫助,也不知道能給這個社會帶來什么,“為了什么而存在”這一點大家都會去思考。雖然說大家很迷茫,但是想做點什么的心情是有的,但就是不知道做什么。

人物周刊:在這樣的情況下更容易激發(fā)人向內(nèi)自我探尋的欲望?

平野啟一郎:人們在找某樣很大的東西自我支撐,但很難找到,最后可能走向極端主義。對我來說,這激發(fā)了我投身文學。同時在思想方面,我意識到不只有一個自己,可能還有某個小小的自己是在發(fā)光的,你接受這樣的狀態(tài)的話,會以一個更開放的姿態(tài)發(fā)現(xiàn)許多新的東西,能在認清自己之后很現(xiàn)實地生活。

人物周刊:這是自我和解?

平野啟一郎:可以這樣說。我也有很痛苦的一段時間,大學期間和分人理論提出前,投身文學和分人理論解決了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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臉是一種極端的管理方式

人物周刊:《日蝕》和《一月物語》是在90年代大背景下寫出來的,但一本寫的是文藝復興時期,一本寫的是明治維新時期,這都跟當時的日本隔得比較遠。

平野啟一郎:剛才也說過90年代的日本,大家都不知道要去哪里,我們必須要思考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度瘴g》設立在現(xiàn)代思想開始產(chǎn)生的文藝復興時期,歐洲的現(xiàn)代是由文藝復興開始的,文藝復興來臨前的時光,我覺得和90年代的日本很相近?!兑辉挛镎Z》設立在1890年代,是歐洲現(xiàn)代思想進入日本的這個時刻。能夠讓大家回去想,現(xiàn)代到底是一個什么東西。

比如說像《日蝕》設定的時間在文藝復興的前期,當時基督教整體的勢力在減弱,文藝復興還未開始,出現(xiàn)了很多神秘主義,像魔女的審判庭這樣的場景,社會也處于一種迷茫的狀態(tài)。這點跟當時的日本是類似的。

人物周刊:但日本經(jīng)歷了90年代,似乎并沒有像歐洲經(jīng)過文藝復興那樣迎來新階段。

平野啟一郎:變好也不一定是要跟他們一樣。那個時候日本也進入了一個現(xiàn)代化——網(wǎng)絡出現(xiàn)了。

人物周刊:《無顏者》便是描寫網(wǎng)絡社會給人帶來的關系變化,新的時代特征讓你感知到人和人的關系發(fā)生了怎樣的變化?

平野啟一郎:隨著網(wǎng)絡的出現(xiàn),我們可以非常輕易地聯(lián)系到一個人,我們之間的關系就更近了。情緒也可以通過網(wǎng)絡輕易表達。同時,網(wǎng)絡的匿名性讓人作為一個統(tǒng)一人格的構造解體了,“分人”變得更加容易,也加速了我對分人概念的定格。

人物周刊:《無顏者》寫作于2006年,網(wǎng)絡尚未全面進入社會與生活。兩個主角拍攝裸體視頻上傳,之后被發(fā)現(xiàn),網(wǎng)絡身份與現(xiàn)實身份勾連,給他們的生活帶來了負面的影響。當時的你怎么看待網(wǎng)絡和社會的關系?

平野啟一郎:當時網(wǎng)絡和現(xiàn)實這兩個世界有著比現(xiàn)在更明顯的阻隔,你在網(wǎng)上做了什么,現(xiàn)實生活中不知道。現(xiàn)在這個社會,像社交網(wǎng)絡的發(fā)達讓網(wǎng)絡和現(xiàn)實的聯(lián)系變得更強了,你把臉遮起來放一些裸體的視頻,大家多多少少也可以猜得到。當時寫作,在網(wǎng)絡剛剛出現(xiàn)的時候,這些人把臉藏起來做一些可能和常理不太符合的事情,變得非常有人氣,這是一個很有趣的現(xiàn)象,這些人是站在時代前端的。

不是說他們給大家?guī)砹朔浅C髁恋奈磥?,而是說他們做了以往的人沒有做的事情,正好他們做的東西觸碰到某個體系的問題,那正好是抓住了時代的變化。

人物周刊:觸碰到了哪個體系中的什么問題?

平野啟一郎:兩個主人公在現(xiàn)實生活中有自己的臉,做著與之相符的行動,在網(wǎng)絡上變成了透明的人。兩個空間對應地出現(xiàn)兩個我,一個是有臉孔的一個是沒有臉孔的。但現(xiàn)在的社會臉需要統(tǒng)一,臉是對于自我ID認證的重要憑證。他們是最先的一批人,認識到了如果把自己的臉藏起來,就可以獲得一定的自由。這是與社會體系要求相悖的。

人物周刊:臉對應的是人的負擔?

平野啟一郎:從某種意義上可以這樣說,現(xiàn)在通過人臉去支付、去坐飛機通過安檢,酒店通過人臉去識別,社會通過每個人的臉在運行。如果我們的臉沒有這樣被管理,我們可能更加自由,從這個層面上來說臉是一種負擔。對于好人是一件無所謂的事情,對于壞人來說非常麻煩。這個跟信用體系也會發(fā)生關聯(lián),如果你能通過臉去支付,其實就證明你在付款這方面的信用沒有任何問題。臉是一種很極端的管理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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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格的分散和統(tǒng)一會一直交替拉扯

人物周刊:按照你剛剛的說法,拋棄臉是獲得自由的一種方式,但隨著網(wǎng)絡和社會不斷融合,現(xiàn)實和網(wǎng)絡勾連加深,僅僅拋棄臉好像并不能獲得自由了。

平野啟一郎:在《曙光號》里我談到了這個問題,是一個科幻小說,把時間定在2033年,講的就是人的臉里面藏著許多物質的變化,你能有四張臉、五張臉。但其實現(xiàn)在這個時代,也有很多人戴著墨鏡、戴著口罩從某個普通的攝像頭后面把自己的身份隱藏起來。

人物周刊:這是分人的具體表現(xiàn)形式嗎?

平野啟一郎:人去不同的場所會有不同的自我,會把人格分散。人生來是想自由的,但是從社會的管理來看是希望統(tǒng)一起來,人格的分散和統(tǒng)一會一直交替拉扯。社會想管理,人不想被管理,兩種力量在博弈。

我舉一個比較極端的例子,假設在日本某個時代,上層的管理者希望國家的思想統(tǒng)一,不允許國民有其他的人格存在,但是人只要跟其他國家的人交流就知道,我現(xiàn)在所處的這個國家好像有點不太對勁。這樣的時代就會有一些秘密審判,把很多人處以極刑,在那個時代國家希望所有的人格和價值觀都是單一的。從我的角度來看,人應該要有多個價值觀,是多樣的。

再舉一個例子,我會在亞馬遜上面買東西,購買和瀏覽的記錄都會被留下來,超市、便利店會共享這個數(shù)據(jù),給我推薦類似的東西。我進入了一個循環(huán),出不來。

人物周刊:久而久之人格就被這些推送的數(shù)據(jù)所固定了?

平野啟一郎:人的活動通過這個數(shù)據(jù)被統(tǒng)一管理之后,連買東西都會陷入這個循環(huán)出不來。事實證明現(xiàn)在人的自由在漸漸地變少,這也是削弱自由能力的一種表現(xiàn)。同時,社會是有期待的,希望人是怎樣一種人格,一旦發(fā)生了私下人格和社會上期待的人格的對立,就會帶來問題。

人物周刊:我們應該怎么處理不同分人之間的關系?

平野啟一郎:日本這個社會對人有多重人格持否定態(tài)度。比如背地做什么事,日語單詞有消極的意思。比如說日語的“八方美人”,對應中國的“八面玲瓏”,在日本也是不好的意思。在日本,多義多元被傳統(tǒng)的思想所否定。

既然一個人有多重人格,那社會就有這些人格之間的對話產(chǎn)生,比如說其中有一個人格遇到一個優(yōu)秀的人受到影響,這個人格也漸漸地變得優(yōu)秀了,在自己內(nèi)部變得優(yōu)秀的這個人格,其實也會跟其他人格對話,讓其他的人格變得更好。相反的例子,一個人格因為某些原因變得不好了,其實對其他人格也有影響。

其實不同的人格如果都展現(xiàn)出來并且得到社會的認可,是一種理想的狀態(tài)。比如LGBT群體對自己的性取向有懷疑,如果他們說出這種事情都會被輕視和看不起,就會把自己這個人格藏起來。

“分人”對抗“無力感”

人物周刊:《日蝕》和《一月物語》都以旅行開始,在你看來,旅行是認知自我的很重要的方式?

平野啟一郎:因為對我們一直過的日常生活來說,旅行就是一種非日常的體驗。

人物周刊:自我認知需要通過非日常的方式?

平野啟一郎:也不能說非日常的體驗是必要的,在2000年到2010年之間,日本其實有一個尋找自我的熱潮。很多人都是把工作辭了然后去外面旅游,但我不確定這是否必須。其實這是90年代對自我認知的不安,一直持續(xù)到2000年,通過這個熱潮,我看到了大家的不安。

人物周刊:旅行是釋放不安情緒的一種形式?

平野啟一郎:其實要探究自我,跟有沒有找到一份好的工作是有關系的,工作也是自我定義里非常大的一部分。當時整體經(jīng)濟狀況不好,有的人找到了工作卻并不滿意,把工作辭掉了去旅行,為的就是探尋自己到底是怎樣的自己,到底適合怎樣的工作。旅行可能能夠得到答案。2010年之后,日本的經(jīng)濟更不好了,漸漸地,你不喜歡這個工作,你也沒法辭職,尋找自我的旅行熱潮就結束了。

人物周刊:這涉及到另一個問題了,你剛剛提到人們通過各種方式去開拓自己的命運、找尋真實自我,但事實上我們努力了很長的時間,可能最后什么都改變不了,命運其實呈現(xiàn)了一種無力感。

平野啟一郎:一個人的努力有時確實會被浪費,變得沒什么意義或作用,正是因為這樣,整個社會才應該去做一個構造,去救這些人,這是社會的使命,社會需要使命。例如教育制度讓貧民有了通過考學改變?nèi)松臋C會,社會制度能夠改變?nèi)恕?/p>

人物周刊:你也提到,日本社會呈現(xiàn)著比較喪的整體氛圍,在這樣的氛圍之下,我們還怎么企圖通過每個人的努力凝聚成整個社會的努力,再改變整個社會?

平野啟一郎:這種努力如果不是為了某一個空想,而有具體的事例,是有成效的,比方說日本社會如果遇到一個大家有爭論的不好的現(xiàn)象,民眾會通過給政府一些建議和施壓,讓政府去出臺一些政策,去投票決定一些事宜。出現(xiàn)這種社會現(xiàn)象的時候,我們要知道它是不好的,要認清現(xiàn)實然后去尋找具體的解決方法。

人物周刊:分人理論就是我們面對命運無力感的方法?

平野啟一郎:是的,人如果分成好多個人,其中有一些部分不順利,有一些部分可能是比較順利的,你這樣處理的時候,不順利的部分可能就會變小吧。

人物周刊:你提到日本社會是越來越喪了,那你覺得現(xiàn)在是黎明前的黑暗還是會一直黑暗下去?

平野啟一郎:我有時候也會有悲觀的想法,但是一味地悲觀沒什么用,日本有的人在挑戰(zhàn)一些新的東西,這讓我還是充滿著希望的,對我個人而言,我想通過小說把局面帶向更好的狀態(tài)。

人物周刊:什么狀態(tài)?

平野啟一郎:讓這個社會多元化,承認更多元的價值,把貧困和富有的差距縮小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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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野啟一郎

1975年6月生于日本愛知縣蒲郡市,后移居福岡縣北九州市。日本小說家、文藝評論家、音樂人。23歲時,處女作《日蝕》獲第120屆日本芥川文學獎,成為當時最年輕的得獎者,由此正式進入日本文壇。作品已先后被翻譯成法語、阿拉伯語、瑞典語、韓語等多種語言。他精通古典、搖滾音樂,在日本樂壇有“速彈名手”之稱,又關心時事、熱心媒體活動,是當代日本文壇極具話題性的作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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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6期 總第816期
出版時間:2024年12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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