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龍城到北京
作家笛安習(xí)慣把鄉(xiāng)愁寄托在高速公路上。
母親蔣韻對她說,第一次看到有人對高速路懷有如此感情。這并非笛安年少熟悉的風(fēng)景,記憶中,家鄉(xiāng)大規(guī)模修高速至少是初中以后的事。“我一直都覺得,高速路的景色可能全世界都差不多,似曾相識。不知道為什么,我就是很喜歡?!?/p>
2009年,笛安研究生畢業(yè),從法國到北京生活。拿了駕照,作為一個“糟糕的新手女司機”,她白天不敢上路,晚上常常在機場高速練車。九年后,在她的新書《景恒街》里,男女主角夜晚驅(qū)車在機場高速散心?!八麄儌z可能是從霄云路準備上三環(huán),堵死了,只能岔出去?!钡寻残χ忉?。
《景恒街》是笛安寫的第一本關(guān)于北京的小說。此前,她的故事大多發(fā)生在龍城,一個虛構(gòu)的北方城市。污濁的空氣、永不缺席的沙塵暴是所有愛情的背景板,頻頻借敘述者之口帶出。 “沒有幾個人認為自己生下來是為了在這個鬼城市過一輩子——這城市潦倒也罷了,閉塞也罷了,最不可原諒的是連荒涼都荒涼得不徹底——滿大街粗制濫造的繁華讓人反胃?!薄陡鎰e天堂》的主角周雷抱怨過。龍城在風(fēng)貌上很像笛安的故鄉(xiāng),山西太原。她的歸屬感很淡?!拔易约菏翘?,我們那兒的人都很祥和。但也就這樣,我不覺得我必須回去?!钡坪跻矝]想好對龍城應(yīng)當懷抱怎樣的感情,所以小說里總是有人逃離,有人留下,有人回來。
笛安的父母都是作家。父親李銳是北京人,年輕時到山西呂梁山區(qū)插隊,扎下了。母親蔣韻大學(xué)畢業(yè)于中文系,普通話是一項重要考核標準?!霸?0年代中國內(nèi)陸,突然聽到一個普通話異常標準、吐字清晰的爸爸在跟小孩講成語,大家都會回頭看一眼,那個時候我就覺得無地自容,好尷尬?!敝钡桨l(fā)現(xiàn)一個同學(xué)的爸爸是話劇演員,普通話也很標準,她非常開心。年幼的尷尬曾被夸張地移植到她的半自傳作品《請你保佑我》中:“我”的作家父母用排山倒海的排比句吵架,在菜市場吟誦和新鮮蔬果相關(guān)的詩詞歌賦,“不約而同地用一種無意識間雕琢過,并且精心修飾過的方式感受這個世界”,類似的場景總是讓她“羞愧到無地自容”。
笛安(右)與父親李銳(左)和史鐵生合影
笛安現(xiàn)在對這些表示釋然?!拔抑懒?,有的人要為方言寫作,那我可能真的就為母語是普通話的人寫作,對吧?大家分工是不一樣?!爆F(xiàn)在,她一年回一兩次太原,太原話水平愈來愈捉襟見肘。
采訪中,她對龍城沒有太多的表達欲,“也許會寫,但是長篇暫時不了吧”;迅速否認了將之作為終生寫作對象的可能,“那個也很嚇人了,寫一輩子龍城。人家福克納至少寫的是《喧嘩與騷動》”;倒是主動提起她一個不太知名的中篇《威廉姆斯之墓》,作為不只寫龍城的佐證。小說的女主角從龍城來到橫濱,港口的風(fēng)景排解了她獨在異鄉(xiāng)的孤獨。“港口城市的風(fēng)景不要多么繽紛的,因為反正水手的醉眼看過去,沒有分別?!彼龑懙?。
離開生活19年的山西,笛安開始寫龍城;到北京九年,她成為了職業(yè)作家,終于決定為這個城市寫一本書?!拔抑皇窍雽懳沂煜さ?,以外人的身份來這個城市并度過了一段重要歲月的一些人。你可以認為你屬于它,但是這個城市不屬于任何人?!?/p>
《景恒街》的靈感來源是笛安看過的一篇講述資本寒冬的新聞特稿。2016年5月,笛安找朋友搭線,認識了那篇特稿的作者魏玲。她們后來又進行了多次線上討論,“她說她想講一個當下北京的蓋茨比的故事,一個夢幻泡影的故事。年輕人真實地投入自己的生命在這里。最后所有人都是可憐的,沒有誰得其所哉?!蔽毫嵴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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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景恒街
笛安以擅寫家族故事而非單純傾吐情緒被一些前輩作家和學(xué)者認為區(qū)別于普通的青春文學(xué)作者。她的處女作《姐姐的叢林》就描寫了多種復(fù)雜的情感關(guān)系;“龍城三部曲”寫盡鄭家三代的離合,《南方有令秧》將一位守貞的年輕女子放置在一個徽州的大家族中。
“你很喜歡寫親緣關(guān)系的糾葛嗎?”
“現(xiàn)在也沒那么喜歡,感覺沒什么意思?!?/p>
《景恒街》和北京東二環(huán)CBD樓群中的一條街同名。書里的男男女女都是煢煢孑立的都市人,創(chuàng)業(yè)、投資、約炮、翻臉,毫不拖泥帶水。正如笛安在北京認識的大多數(shù)朋友,她們吃飯、喝酒、聊天,誰也沒見過誰老家親戚。女主角朱靈鏡是一位風(fēng)險投資從業(yè)者,總的來說處事成熟,心態(tài)平和。
她將寫作習(xí)慣的改變歸因于自己的年歲漸長與新增的母親身份。一個長輩告訴她,“你這些年變化挺大,二十五六歲的時候感覺你就是一個精神不太穩(wěn)定的少女?!币粋€她24歲認識的朋友也說,“我那時候覺得這女孩子有神經(jīng)病?!彼切┠暧X得自己很正常,不過現(xiàn)在“性子肯定沉穩(wěn)一點。至少好像沒有人覺得我不正常了”。
只有少數(shù)場景流露出笛安過去的趣味。年會上,靈境為了給在酒店偷情的同事和上司Tony解圍,從高空爬陽臺到隔壁房間,打開房門,假裝自己是Tony的情人,對著一走廊的同事微笑——“那是我僅剩的曾經(jīng)的靈魂。我覺得讀者看得會開心,我自己寫得也很開心”,笛安為那個狗血場景的觀賞性大笑,目光閃動,有一絲得意。
她當初看到的特稿叫《入侵的消息已經(jīng)被證實》,里頭有位燒完了天使輪融資的創(chuàng)業(yè)者,把補貼新用戶的賬戶綁到了妻子的信用卡上,用戶數(shù)和妻子信用卡透支數(shù)同步增長?!斑@個細節(jié)特別心酸。這里面真的有一種光榮和夢想。當一個渺小的個體開始對這個有執(zhí)念的時候,等著他的可能多半都是悲劇。這個行業(yè)里個人命運的沉浮真的是很有觀賞性,對于故事來講是一個非常好的場域。”
《景恒街》的男主角關(guān)景恒是一位過氣的選秀明星,和同樣過氣的選秀伙伴搭檔想出了“粉蝶”APP的點子,到靈境所在的公司尋求投資。
笛安詳盡地寫下“粉蝶”的誕生、火熱、落魄。在這里,粉絲可以為自家偶像搖旗吶喊、花錢打榜,和經(jīng)紀公司對話,發(fā)表YY小說,最有影響力的粉絲能夠成為“藍粉蝶”,即粉絲領(lǐng)袖。笛安停筆很久,構(gòu)思產(chǎn)品邏輯。蔣韻認為,這對于一部小說沒那么重要。有位職業(yè)粉絲看了小說提出質(zhì)疑,自己就不會用這樣的APP,有微博足夠了。
但笛安將它視為小說中一個重要的“人物”。“‘粉蝶’像情敵一樣存在,直接影響著兩個人的情感和關(guān)系,你決不能把它不當回事。在想這個產(chǎn)品的時候,我的視角就漸漸地往關(guān)景恒身上走?!标P(guān)景恒曾被粉絲推到聚光燈的巔峰,又被拋棄、遺忘。他想用一個APP證明粉絲的意愿、明星的前途都可以由他操控,不惜抵押房產(chǎn)、陷害投資人,結(jié)果失敗。
“當然,他不會從另一個方向想,你就不是一個天生的明星。靈境知道怎么回事,你是一個觀眾,你也知道。但關(guān)景恒不認這個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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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求輸,行不行?
好些年前在一個不太出名的中篇《歌姬》中,笛安寫過一個落魄的選秀小明星。她這次給關(guān)景恒寫下詳細的人生前史:小城市普通家庭長大的學(xué)霸,有唱歌天分,不幸地在這條道走到黑?!霸谶x秀里,你能看到很多普通的孩子費盡一切力氣想去改變自己的人生,那是一種特別滾燙、特別火熱的東西。他們命運也不一樣,有的真的去開火鍋店,但我不認為這些人真的會做生意。對于關(guān)景恒來講,如果他不認這件事,他去干什么?”笛安說。
“‘他(關(guān)景恒)并不是那種真正的藝術(shù)家,一直是不小心地撿起了上帝從指縫間滑落到草地上的才華,他懂得這個領(lǐng)域的珍貴,但卻并沒有被賦予創(chuàng)造的任務(wù),這就是他所痛苦的源頭,你們并不懂得?!蔽毫崮畛鲞@段原文,“你明顯就知道那不是情節(jié)編織,她是真的這么想的,寫到小說里是可以被識別出來的?!?/p>
大眾熟知的故事是:笛安從小被父母告知沒有寫作天分,直到19歲去法國念書,為了宣泄獨在異鄉(xiāng)的孤單,寫出《姐姐的叢林》。李銳和蔣韻驚覺她的文字“脫胎換骨”。
那時她不懂技巧,全靠直覺。“很多人都不太相信這是我第一次寫小說。第一次聽到這個評價好開心,好像我找到了我在這個世界上的位置。如果一個人在19歲的時候開始找到了這個,能減少很多的迷茫。”
不過,《姐姐的叢林》也誠實、充分地道出了笛安的精神困頓:姐姐安靜、乖巧,沒有任何天分,一直平庸地留在原地;妹妹極具繪畫天分,在眾人的夸贊中懷疑自己究竟是天才還是“不錯的普通人”;父親的碩士生三年來勤勤懇懇一心學(xué)術(shù),最后兩個月,敗給了一個跨專業(yè)考博的天才男生。
“這真的是獨屬我個人的。當你發(fā)現(xiàn)你在某些事情上有一些才能的時候,你尤其需要一些時間去處理你和它之間的關(guān)系。這個關(guān)系不是那么好處理?!钡寻舱f。
寫《景恒街》的過程中,笛安每寫完或修改一章,就發(fā)給魏玲,魏玲會給出感性的反饋,過程持續(xù)到2018年7月。魏玲沒讀過笛安的其他小說,2016年6月收到第一章有些驚訝,“她居然可以在整個章節(jié)里保持著高分辨率,怎么會這么高清地看待世界?就像大家很日常地相處,其他人都戴著眼鏡,她戴著顯微鏡?!?/p>
寫完開頭,笛安停滯了一年多,2017年下旬才重新提筆。第二次動筆,她加入了靈境進入投資公司前的情節(jié):靈境所在的公司瀕臨倒閉,資方老板Tony伸出救命稻草?!拔覍慣ony出現(xiàn)在靈境公司的時候,就想她要為這個好運付出代價?!彪S著故事發(fā)展,關(guān)景恒的APP蒸蒸日上,和靈境相愛、閃婚。靈境時常惶恐,這樣的日子會不會突然消失?
“我就有過這樣的強烈的否認階段,這不是矯情?!?009年,笛安在法國趕碩士畢業(yè)論文時,《西決》意外地成為暢銷書,上市兩周便加印。她發(fā)現(xiàn)自己可以成為全職作家。此前,她篤定寫作養(yǎng)不活自己,不好意思要家里養(yǎng)活,又不知道畢業(yè)后做什么。三年后,她憑借“龍城三部曲”580萬元的版稅,在中國作家富豪榜排到第11位。
如笛安所言,“龍城三部曲”都是瓶頸期的產(chǎn)物,她很不滿意。自我表達的井水汲干后,那個年輕氣盛、三個月寫20萬字的作者消失了。她步履維艱,越寫越慢?!八械耐纯嗍莵碓从?,我知道什么東西更好,但真不是我知道了我就能做得到?!薄叭壳钡谝淮魏炇?,讀者的長隊從桌前排到書店外,“非?;闹嚒?。“心里有特別強烈的感覺,你們是不是搞錯了,那個人不是我,一定有什么地方出錯了?!?/p>
“這個過程其實你沒法和人分享。該怎么說呢?‘我真的特別難受??!’這句話一出來別人就覺得,你又在作什么?當時特別害怕,覺得我有可能就再也寫不出來了?!?/p>
她曾經(jīng)試著和父親交流,“我會不會以后不再進步了?”李銳回一句:“怎么可能!你還這么年輕?!?/p>
“但是你看,張愛玲最好的作品就是二十幾歲的時候?qū)懗鰜淼?。人家還是真正的天才呢。”說這話時,笛安坐在北京三里屯一家書店,望著窗外的街景,一瞬間眼神放空。
一個損友安慰她,寫不好,也不會壞到哪去。《南音》寫到后半段,她告訴自己,就求輸,行不行?
2013年,《南方有令秧》動工。“不要有那么多的包袱,”笛安告訴自己,“你不能百分之百地供著它,精神會垮,你要學(xué)會正常地享受人生。你可能有一點小天分,但很遺憾沒有自己以為的那么多。你要學(xué)習(xí)像對待身體的一部分那樣接納它,不要被它統(tǒng)治,也不要總妄想著去統(tǒng)治它。你知道它不可或缺,但是僅此而已。剩下的那簡單了?!?/p>
2014年,笛安的女兒出生。從此地白天都用來照顧孩子,《景恒街》的寫作大多發(fā)生在晚上10點到凌晨兩點。她越寫越覺得,自我表達不重要,作者的情緒也不重要?!拔腋鷮懽髦g變成了更純粹的一個關(guān)系。你如果不職業(yè)化怎么寫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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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guān)照苦難非常虛偽
對笛安的采訪是在12月中旬。采訪前兩天,她獲得了2018年度人民文學(xué)獎長篇獎。12月初,《人民文學(xué)》相熟的編輯給她打電話:“跟你說個事,我們那個獎你聽說過沒有?今年給你了。先別說出去啊,過兩天才會公布?!薄鞍??真的?”
“寫這本書是為了讀者高興,沒想到評委高興了?!边^了兩天,笛安在和編劇史航的一次對談中又講到自己錯愕的心情。史航接著話頭調(diào)侃:“就像你在一個很小的群里發(fā)了紅包,本來只有我們這樣的人搶,突然某個德高望重的老同志也來搶你的紅包。大家都被取悅到了?!?/p>
好幾年里,笛安在媒體報道和文學(xué)批評中被頻繁稱作“連接青春文學(xué)和嚴肅文學(xué)的橋梁”。六年前,笛安被請去中國作協(xié)大樓10層開自己的作品研討會?!暗寻灿幸粋€特殊的資源和使命、責(zé)任,肩負了我們這兒可能沒干好、中斷的,新文學(xué)以來的精英文學(xué)傳統(tǒng)怎么跟80后的寫作結(jié)合的問題?!睂W(xué)者邵燕君如是評價。
“那個時候非常尷尬,后來就決定不開了。請來這些前輩非要夸你也很尷尬,如果你被請去討論一本特別無感的小說也很尷尬?!钡寻不貞?。她現(xiàn)在每年也會出席三四次別人的研討會,“太多了也沒意思。我會很認真地看,然后發(fā)言?!?/p>
她不會主動看關(guān)于自己的文學(xué)批評,“我能大概看出來這段是表揚,那段是批評,但有時候評論家說話我真的有點看不懂,一個句子好長,不太知道他們這一句話到底主語在哪,我還得找半天?!碑斘腋嬖V她知網(wǎng)上有好幾頁關(guān)于她的論文,還有碩士畢業(yè)論文就叫《笛安創(chuàng)作論》時,她再次爆笑,面孔漲紅:“很荒謬,為什么論文要寫我!寫我都可以畢業(yè)!”
笛安七八歲的時候,李銳騎著二八自行車載她路過崇善寺,遇見一位沒有四肢的乞丐,整個下半身塞在一個小椅子里。李銳停下車,給笛安一塊錢:“你去給他,他真的需要?!币恢钡饺畞須q,笛安還會見到那個乞丐。
笛安據(jù)此寫了中篇《圓寂》,講述一個天生沒有四肢的人如何在乞討中度過半生。很多評論家贊揚這篇小說,但她現(xiàn)在認為它非常虛偽。“受過一點點教育的人所謂的人文關(guān)懷、關(guān)照底層苦難,是可以按照配方來配的,換成是你,你也能寫,可能區(qū)別只在于語言上面。我當時沒有意識到,可得意了,一年半以后覺得好可怕。我沒在那個環(huán)境里生活過,不能假裝我很了解?!?/p>
以前的長篇現(xiàn)在回看也很尷尬。她現(xiàn)在還愿意靜下心看的是《莉莉》。莉莉是一只獅子,還在襁褓中,母親就被獵人射殺。她由獵人撫養(yǎng)長大,并愛上了獵人,面臨兩難?!斑@無意中用一個童話講了一些事兒,一個女人——作為獅子,用什么方式在面對人生的不測?!?/p>
“我寫中短篇的時候有時經(jīng)常會特別飛,跟寫長篇的狀態(tài)不太一樣,另一個人格就附體了。”她說。
笛安很多年沒寫中短篇了。不過《景恒街》里,靈境投了一款有點白癡的小雪人游戲。小雪人要在規(guī)定時間內(nèi)救雪地下的麋鹿、圣誕老人、機器人等等,如果救起機器人,小雪人會瞬間被吹風(fēng)機吹成雪花,Game Over;但機器人也有20%的可能感念小雪人的救命之恩,幫它進入下一關(guān)。史航說,他在這個游戲里看到了以前的少女笛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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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刊記者? 張宇欣? 實習(xí)記者? 聶陽欣
編輯? 周建平 rwzkjpz@163.com
頭圖 本刊記者 梁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