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早先少年時
大家誠誠懇懇
說一句 是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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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上火車站
長街黑暗無行人
賣豆?jié){的小店冒著熱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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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的日色變得慢
車,馬,郵件都慢
一生只夠愛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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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的鎖也好看
鑰匙精美有樣子
你鎖了 人家就懂了
——木心,《從前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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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21日夜,江南濕漉漉的冬雨里,烏鎮(zhèn)大劇院上演了一場特殊的音樂會。
當晚登上烏鎮(zhèn)劇院舞臺的,有正在音樂學院讀大三的女生葉炫清、音樂制作人劉胡軼、歌手譚維維、“衣濕”樂隊、作曲家高平、大提琴獨奏家陳衛(wèi)平、單簧管獨奏家王英男,以及以唱“神曲”出名的彩虹合唱團。因演唱《上海灘》主題曲成名的老牌香港樂壇明星葉麗儀也通過視頻方式“臨場”參演。
他們從四面八方趕到烏鎮(zhèn),只為了來唱由木心先生小詩譜成的一首歌曲——《從前慢》。
這一天,是木心先生去世七周年的忌日。
當樂聲響起,音樂會的策劃人、著名畫家陳丹青感覺到胸口涌過一陣疼痛,眼淚掉下來?!耙粋€老人寫了一首詩,一個青年為他譜了曲,然后不同版本的就唱開來了。我不知道這樣的事以前是否發(fā)生過。”
上世紀80年代,而立之年的陳丹青和一群中國藝術(shù)家流落于紐約。一天,在地鐵上,他結(jié)識了一個樣子很帥氣、很特別的中國老人。兩人由此結(jié)緣,亦師亦友,成為相知長達三十多年的莫逆之交。
2000年回國后,陳丹青不遺余力地推動木心作品在內(nèi)地的出版和介紹。因著他的努力,這位默默無聞了大半個世紀的藝術(shù)家的作品和影響力從海外傳到了國內(nèi)。人們驚詫于木心從繪畫、音樂到文學、哲學的廣博造詣,也唏噓于他一生的坎坷和遭際。
木心去世三年后,武漢人劉胡軼參加了一檔原創(chuàng)音樂真人秀節(jié)目——《中國好歌曲》,演唱了自己編曲的《從前慢》。聽完后,身為“導師”的劉歡當即問他:詞作者是誰。之后,這位內(nèi)地流行歌壇的老將把這首《從前慢》帶到了2015年央視春晚的演出現(xiàn)場。
《從前慢》和木心這個名字,一下子從文化藝術(shù)的小圈子進入大眾的視野和耳朵里。
短短數(shù)年里,請求授權(quán)翻唱《從前慢》的信函不斷地飛到位于烏鎮(zhèn)的木心美術(shù)館。據(jù)陳丹青和劉胡軼統(tǒng)計,他們至少在網(wǎng)上找到了三十多個翻唱版本的《從前慢》。
在諸多改編創(chuàng)作人中,獸醫(yī)游淼和他的“衣濕”樂隊是里頭畫風最為怪異、“最不正經(jīng)”的一個存在。帶著“忐忑”上場的游淼說自己和樂隊成員是來“砸場子的”,“你看,其他歌手、音樂人都這么嚴肅、這么正經(jīng)的,木心先生又是這么受人尊重的?!?/p>
成立于2001年的“衣濕”樂隊是一個以四川宜賓方言為特色的民謠樂隊,音樂風格混搭了雷鬼、布魯斯、Ska、爵士和山歌、地方戲曲、船工號子等各種元素。
2014年,主唱游淼也參加了“中國好歌曲”的選秀。在比賽錄制現(xiàn)場,他見到了一同參賽的劉胡軼,并聽他唱了《從前慢》。“當時,覺得歌詞很有意思,有很大的創(chuàng)作、發(fā)揮空間,”比賽還沒結(jié)束,他就即興改編創(chuàng)作了一個新版本。
游淼稱這是一次帶著“怨念”的蹭熱度行為——從歌詞內(nèi)容和旋律上,他進行了一次“拆遷式的解構(gòu)”?!拔乙恢毕胱龅模际呛猛?、有意思的東西,但不是單純的搞笑。當時你聽可能會笑,但笑完后會有一些思考。”
生于1986年的游淼在長江小城宜賓出生、長大,8歲時離開了故鄉(xiāng)。2001年,和好友成立樂隊后,他寫了很多很多有關(guān)宜賓的歌。
“但你要我真回到那個城市生活,我會覺得不習慣,也不一定真會喜歡。大家對這首歌特別有感覺,其實是懷念自己過去的一段生活經(jīng)歷。所以,我又加了一些東西進去——在那些我們覺得特別美好的東西后面,還有一些很可笑、很荒誕的東西存在著。”
游淼說自己并不太認同《從前慢》里表達的觀點——“社會總是向前的。你看我們昨晚樂隊所有人都還在珠海,然后今天我們都到烏鎮(zhèn)排練和演出了。如果在一個很慢的時代,怎么可能做到這樣一件事呢?”
“它一定是一個悖論:如果按照過去的速度,我們就永遠不可能出現(xiàn)在今晚這個舞臺上,《從前慢》也不可能出現(xiàn)在大眾的舞臺上?!笔聦嵣希莩銮耙惶?,正職為獸醫(yī)的主唱還在處理非洲豬瘟問題。
對于木心,這位另類民謠創(chuàng)作人也有著自己的解讀——“在我理解中,他并不是那種很嚴肅的藝術(shù)家。譬如他很愛吃,即使是生活很艱難的時候,他依然吃得很講究。他也愛玩,音樂、美術(shù)、文學,包括一些很好玩的東西。如果不要臉地說,在這些方面,我們還是挺像的?!?/p>
衣濕樂隊的顛覆,也讓陳丹青初聽時大感驚訝,認為唱出來的是他那一代人的命運和心路?!拔母铩逼陂g,少年陳丹青曾畫過大大小小幾百張領(lǐng)袖像,“你一個80后,怎么能夠明白我們這些過來人的想法?——那些年,我們真是只愛過、也只被允許愛一個人?!?/p>
衣濕樂隊的演繹,果然成為當晚現(xiàn)場氣氛最high的壓軸演出。
“我記得木心先生說過:他喜歡書卷氣里的一股草莽之氣?!蓖艉χf。這位知名節(jié)目主持人是專程趕到烏鎮(zhèn)來聽音樂會的。
喜歡讀書的汪涵是木心的諸多有心讀者之一。這些年,他把木心在臺灣出版的著作都搜羅全了,擺放在自己在長沙開的書店里。“你看,他這么有范,這么帥,人生這么顛沛流離還能一直創(chuàng)作這么多美的東西,他的底色一定是干凈的、平靜的?!?/p>
一千個《哈姆雷特》的讀者眼里,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一千位木心作品的讀者里,也有一千個木心。
作為《從前慢》的曲譜原作者,劉胡軼拒絕對當晚的任何一個版本進行比較或評價。“聽音樂一定要聽現(xiàn)場。當一首歌寫出來后,和創(chuàng)作者的關(guān)系就沒有了,它有它自己的生命?!?/p>
《從前慢》也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從音樂學院作曲系畢業(yè)后,他在武漢一個酒吧唱了16年,但自己很少寫歌。對于木心,他覺得自己沒有評價的資格,“他對我來說是另外一個世界,是幫助我發(fā)現(xiàn)一個更好的、有更多可能性的自己,而不只是他自己留下的東西”。
同為創(chuàng)作者,劉胡軼認為自己從木心先生身上學到的最重要的事情是:“如何不表態(tài)地去講一些東西”。
“我知道,我明白,但我忍住,我不說。在今天,如果你買了一輛特斯拉或者擁有了一樣好東西,你會特別急著去分享、去炫耀。這更是創(chuàng)作者沒法回避的一個慣性?!?/p>
“但是,我覺得木心他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