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岳父話很少,即便一起生活了將近四年。通常我早上起床時,他已經(jīng)起來幾個小時了,喊一聲“爸爸”,他回應(yīng)一聲“哎”。晚上回來,他沒睡的話,再喊一聲“爸爸”,他再回以 “哎”。
岳父跟我說的最后一句話只有兩個字,“屙尿”,是在7月21日凌晨。當(dāng)時他已昏睡幾天,這是我們家人愿意看到的。老爺子肝硬化、腹水,并發(fā)一系列腎臟、胃部問題,睡著要比醒著舒服些。但他并沒昏迷,因為疼痛,也因為要撒尿,他會醒來,勉力睜開眼,抬一下手,吐一兩個字,示意我們。
即便在離世前一天,他也不愿多麻煩家人,不拉屎撒尿在床上。這是他的性格。雖然生活在一起,但我們都不了解他的病有多么疼痛難受。他不說,也從沒聽見他呻吟過。
老爺子肝硬化二三十年,2016年11月病情惡化,之后一年多,少則一兩個月、多則三五個月就要住一次醫(yī)院。幾次住院前,癥狀都是高燒不退、不能吃喝、全身水腫,哪怕燒到40度以上,老爺子也一個人裹著衣服被子躺床上,不問他,他什么也不說。
我可能跟他說過最多的話就是勸他去醫(yī)院。老爺子不想去,不到萬不得已堅決不去。他說醫(yī)院越治越差,“進(jìn)去還有九十斤,出來就剩七八十斤了?!庇袝r他的執(zhí)拗表現(xiàn)為生氣,我的生氣則表現(xiàn)為執(zhí)拗,一定要讓他去醫(yī)院。
后來我明白,老爺子不想去醫(yī)院很大原因是隱憂,怕進(jìn)去就出不來了。他其實一直都了解自己的病有多嚴(yán)重,學(xué)過一點兒赤腳醫(yī)生知識的他,一直在枕邊藏著一小袋川烏,出院回老家時,他千叮嚀萬囑咐,讓岳母帶著他的川烏。
近幾年,老爺子都在省醫(yī)院看病、住院,和大夫也熟悉了。6月30日再次住院后,大夫窮盡了所有方案和藥品,之后告訴我們,這次他可能沒法把老爺子拉回來,如果想落葉歸根,可以回老家了。
7月7日,陪我們在成都待了近四年后,老爺子回到了老家雅安石棉縣。姐夫開車帶他回小村,去他退休前一直工作的林場。很多親友來看望他,可能是心情好,老爺子也表現(xiàn)得比在住院時好。我們看到些希望,問他這次病好后,留在老家還是一起回成都,老爺子說回成都。他知道女兒女婿在成都脫不開身。
可他終究沒能再回去。故土親朋給他帶來的精神氣只維持了兩三天,幾天后他主動提出,還是去住縣里的醫(yī)院吧。之后他的身體急轉(zhuǎn)直下,無法下床、無法進(jìn)食、整日臥床。稍微有點兒精神時,家人會問他要不要坐起來打下?lián)淇恕谕源朔稚⒆⒁饬?,略略緩解他的病痛。老爺子幾天都勉力坐起來,吸著氧陪家人玩一會兒。他是在用盡最后一絲氣力陪家人。
我們沒有把他的川烏放在他枕邊,他可能會因此怨恨。7月18日晚上,他要求摘掉氧氣,說睡覺時麻煩,但不讓護(hù)士把輸氧的管線拿走。次日凌晨,在陪床的岳母和姐姐睡下后,他用枕頭遮擋住別人的視線,想用管線自我了結(jié)。岳母發(fā)現(xiàn),搶走了他手里的東西?!拔乙呀?jīng)夠意思了,你們還要我咋子嘛……”這是老爺子跟家人說的最后一句完整的話。
怕他再做什么,也為了他能舒服點兒,我們請醫(yī)生給他注射了鎮(zhèn)靜劑。之后三天,他再也無力坐起來、說什么,只偶爾醒來,示意要撒尿或翻身。我和連襟及他的兩個外孫女20日凌晨趕到病床前,喊他,他會睜眼看我們、點頭。
最后兩天,即便仍在用鎮(zhèn)靜劑,他還是會經(jīng)常疼醒,醒來后不發(fā)一語。
22日凌晨,岳父最后一次睜開眼睛,看了看守在他身邊的人,眼角淌出兩滴清淚。然后生命體征漸次紊亂、削弱、消失。
23日,岳父變成了幾縷青煙和一壇灰燼,我們送他回到他出生的村子。兩年前他就給自己選好了地方,在一處矮崖邊掏了個洞。矮崖正對萬重青山一條大河,天氣晴好時能望見貢嘎雪山。我拿手機(jī)拍下眼前的山水云天,心里默念:山水有相逢,后會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