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星 | 方文山 被鎂光燈照亮的六分之一人生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本刊記者 邱苑婷 實習記者 李艾霖 日期: 2018-05-24

不管是演員、歌手,甚至詞曲作者或?qū)а荩@些行業(yè)在鎂光燈聚焦下被偶像化了。成功之后,利潤是一般上班族的十倍、一百倍。

方文山曾評價自己是勤奮型選手,這話沒錯。微微頷首,禮貌微笑,西裝筆挺,比起叱咤流行音樂圈的詞作者,出現(xiàn)在公眾場合的他更像一個正經(jīng)的上班族。

放松,灑脫,桀驁,這些以豐盈為底色的詞和他相去甚遠,相反,他說他的安全感來源于秩序、規(guī)則與勤勉。他的奮斗故事已經(jīng)被無數(shù)次敘說:一個普通中下層家庭的臺灣孩子,前三十年的人生都是勞動階層的版本——小時候為補貼家中生計撿過廢鐵、端過盤子、送報紙外賣,上學時成績不好不壞,上職業(yè)學校學電子專業(yè),到年齡后入伍當通訊兵,退伍后做過貨車司機、安裝管線工人……

文字天賦和積累自然是有的,回想起來,他自認為創(chuàng)造力體現(xiàn)在寫作文時故意離題的離經(jīng)叛道。才華蓋世么?倒也不至于。與才能相比,他的意志力比一般人更可怕——比如無論從事什么工作都放不下文字的執(zhí)著,哪怕是一次大學演講也會花比演講費高兩倍的錢買參考書做功課的吃苦勁。當通訊兵時去部隊文刊室讀歷史書、寫劇本和歌詞,退伍后有了當電影編劇的念頭,去臺北報編劇班,白天打工夜里學習。上世紀90年代,臺灣電影業(yè)漸漸不景氣,他轉向唱片業(yè),隨身帶著歌詞本,不到一年寫了近百首歌詞,自己整理打印了一本“歌詞大全100首”——與其說是歌詞本,它更像一冊歌詞典,目錄以一字部、二字部等分類索引,標注出韻腳、涉及各種流行歌曲常見主題。再后來的故事更為人熟悉,投稿、兩個月的等待,1999年的某個深夜,他等到了吳宗憲的電話。

一步步從草根闖到如今的地位,他的人生敘事是典型的成功學范本,以個人奮斗完成階層躍遷的勵志故事。在自傳體勵志文集《親愛的,我們活在最好的年代》里,他的布道欲望無所遁形,以至于豆瓣上有不少讀者感到幻滅:這是寫出《東風破》《青花瓷》《愛在西元前》《印第安老斑鳩》……的詞作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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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時,騎摩托車的方文山(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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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文山你還是去寫詞吧”和“方文山你趕緊寫詞吧”兩句話頻繁出現(xiàn)在與他相關的熱點事件下。前者表達的是才能錯用的惋惜,比如看過他的自傳勵志文集后,又比如在他的電影處女作《聽見下雨的聲音》上映后;后者表達的是恨鐵不成鋼的督促,比如在他熱衷的漢服推廣活動微博下,又比如在周杰倫的新歌歌詞不盡如人意時。

粉絲耳提面命的背后是肯定,盡管肯定的這一面局限于歌詞創(chuàng)作,甚至僅僅被窄化提煉成“中國風”。他在公開演講時說,中國風只占他歌詞創(chuàng)作的六分之一,而在歌詞之外,他如今同樣甚至更熱忱的事業(yè)是推廣漢服和書法等傳統(tǒng)文化、素顏韻腳詩、籌備電影及網(wǎng)劇、微型建筑制作與展覽。這些趣味一度讓他有些貪心,在電影《聽見下雨的聲音》里,他把剩下六分之五的方文山全部放了進去。

因為這聚焦六分之一的光,剩下六分之五的人生哪怕未被全然打亮,也受到了余光恩惠。這是成名的得與失,他選擇看到自己的“得”,不帶困惑與糾結——大眾需要標簽,他就甘之如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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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人找我寫閩南語歌”

人物周刊:你父輩是從江西贛州遷到臺灣的,不知你小時候的母語是什么?

方文山:是閩南語。爺爺那代會講贛州的客語,我爸能聽懂,到我們這輩沒有那個環(huán)境,我只是會講一句(客語)。

人物周刊:這是什么意思?

方文山:這個孩子罵都罵不聽??赡軤敔斴厱@樣講話。

人物周刊:講閩南語對你自己的身份認同有什么影響嗎?

方文山:它是一個族群內(nèi)部通用語,會有一種親切感。講閩南語就是家鄉(xiāng)人啊,家鄉(xiāng)是很扎實的那種草根的生活樣態(tài),親切感跟草根的情感,我覺得多少是有的。

人物周刊:其實你還是很重視草根那部分的自己?

方文山:還是有。成長教育對一個人的人格塑定,最主要的一個區(qū)塊,你的人格設定在成長時期,青少年或者小學,已經(jīng)塑形了。所以,你會對這樣的文化語言有某種程度的親切感,或是認同感,還是想為它做事情。但沒有那個環(huán)境,所以我閩南詞的歌詞寫得很少。

人物周刊:你第一首是《落雨聲》,跟周杰倫合作的閩南語歌。

方文山:很少,不到十首吧。

人物周刊:想有條件做嗎?

方文山:沒人找我寫啊,他們可能覺得我不擅長寫,或者很少寫。而且市場小到……在臺灣閩南語受眾很小,可能比客家好一點,沒有市場供需與回響,那樣的語言,就不能在這個產(chǎn)業(yè)占有一定比例。很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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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文山導演的電影《聽見下雨的聲音》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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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周刊:你寫閩南語歌,跟寫普通話歌詞相比,感覺上有什么不同?

方文山:差異很大。閩南語有個缺點,它的語言形態(tài)還停留在農(nóng)業(yè)時期。詞匯只要是現(xiàn)代語就接軌不上,你說互聯(lián)網(wǎng),怎么用閩南語講?真空管、電晶體、太空梭?據(jù)我的觀察,只有粵語與時俱進,因為香港學校用粵語上課,他們會直接找相對應的詞匯來更新?;浾Z之外,所有的不管是客家話、贛語、閩南語、上海話,任何地方的方言,只要接觸到現(xiàn)在的詞語,都得轉成普通話講,沒有相對應的。所以,寫歌詞很受限,詞匯的選擇感不強。這沒辦法。

人物周刊:你的定位是更偏大眾化的?

方文山:應該說選擇多,回響大,你的成就感還有影響層面(都更大)。這樣子去創(chuàng)作也是歌手的希望,或是唱片公司的規(guī)劃。它不可能投了100萬、200萬,讓你唱一個地方語言,受眾群就3%、5%。一定要整個環(huán)境、整個生態(tài)配合,方言創(chuàng)作才能跟普通話更加相近,否則先天條件不好,它配套產(chǎn)業(yè)是缺乏的,很難茁壯到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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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行業(yè)在鎂光燈聚焦下被偶像化了”

人物周刊:中國風的標簽之外,有更多“方文山”?

方文山:對,有。可是你要想回來,社會競爭太激烈了,你有一兩項特質(zhì),有一兩項創(chuàng)作領域被人家注意,就很幸福了,因為這種注意你可以延伸做別的事情,不用心里不服氣說,中國風可能只占我創(chuàng)作的六分之一,我還有其他六分之五的事情可以做、你們都沒有注意到,這就是貪心了。

社會競爭很激烈,每個人專業(yè)能力、專業(yè)素養(yǎng)、才能,是屬于不公平的競爭。只是有時候你運氣比較好,擺在對的平臺、把握機會,持之以恒去研究經(jīng)營自己。認定了方文山等于中國風,給我一個曝光平臺,再從這個基礎上做別的事情給你看,這是好事。我從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好。

人物周刊:那你一開始沒有這種標簽作為競爭力的時候,會焦慮嗎?比如說我其實非常想要擁有這樣的標簽,會害怕自己沒有在競爭場當中脫穎而出。

方文山:會。你想要創(chuàng)作就是想發(fā)表,跟這個世界對話,想讓人家了解你的想法,透過歌詞這樣一個媒介,跟世界溝通。你當然會焦慮說,那人家認同不認同,回響大不大,這樣的回響對你繼續(xù)走有沒有意義。

人物周刊:自己最感到焦慮的時候是什么樣?

方文山:跟憲哥簽歌詞經(jīng)紀約之后,整整一年,沒有發(fā)表任何作品。大家網(wǎng)絡上看到那個故事,我毛遂自薦寫了一百首歌詞,裝訂一百本,寄到各個唱片公司。后來憲哥打電話給我,我就進去了,以為否極泰來衣錦還鄉(xiāng)了,沒有,只是證明一點,你平常自己在家寫的那個,被音樂圈注意到,好像具備了歌詞的某種條件,只是這樣而已。我們簽約之后整整一年,沒有任何收入,沒有發(fā)表任何作品,完全沒有。

人物周刊:其實也是在競爭的環(huán)境下的。

方文山:對,那個競爭是合理的。要跟一些有志于流行或者創(chuàng)作這個行業(yè)的人建立一個觀念,不管是演員、歌手,甚至詞曲作者或?qū)а?,這些行業(yè)在鎂光燈聚焦下被偶像化了。你說我想當導演,我要寫歌,人家會覺得還蠻酷的,不管你做不做得到。

這些行業(yè)成功之后,利潤是一般上班族的十倍、一百倍。所以同理,你的風險應該是一般上班族的十倍、一百倍,這才合理。一個歌手可以上香港開演唱會,就代表還有十個在等,十個在等代表有一百個在籌備、一千個在想,但只有一個可以唱、可以巡回。那就合理了,那就公平了,因為競爭是千分之一。

所以,我覺得這個圈子的年輕朋友應該有這樣的想法,本身你就要忍受十倍、一百倍的挫折。我朋友做類似水電工的工作,我發(fā)表一首歌之后收入可能是他一個月的薪水,我憑什么?我進來的時候一年沒有收入,可是我可以熬,可以待下來,到第二年收入跟他們差一點,第三年好過他們,四五六數(shù)倍于他們,這是一開始熬得住。

人物周刊:你沒有想過,萬一你沒有熬出頭、成為另外的千分之九百九十九,怎么辦?

方文山:如果當初我沒有進入唱片公司,沒有跟周杰倫搭配,我還是會從事文字工作,只是說人生的跑道沒有那么快轉彎,還在耕耘,還是在爬文字。萬一不行,我在臺北上了編劇班,有編導證,現(xiàn)在可能是某一個影視的編劇。

人物周刊:也可以接受自己過普通人的生活?

方文山:可以。

人物周刊:有沒有差一點想要放棄的時候?

方文山:沒有。

人物周刊:一點都沒有嗎?

方文山:一點沒有,在喜歡的事情上遭受挫折,還有什么好抱怨的?如果你今天在金融公司上班,可你根本不喜歡金融,那你遭受的挫折就很挫折了,基本上你不想待在那個圈子嘛??晌医裉齑诹餍幸魳贰?chuàng)作圈,起碼還在這里面遭受挫折,而不是在外邊,你已經(jīng)進來了。我覺得看事情的角度這樣看,去面對它就沒有太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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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重身份

人物周刊:聽剛才這段話感覺像在看你寫的《親愛的,我們活在最好的年代》那本書。

方文山:對對對,那本書就是這個語氣,我們活在有選擇權的年代,是真的。

人物周刊:會不會覺得自己價值觀的傳導欲望非常強,有時會蓋過作品本身?

方文山:這倒不會。我跟人家聊天,談理論談想法很理性,可創(chuàng)作很感性,我不認為它會沖突。對我來講,沒有混淆,不會混淆。

人物周刊:拍完第一部電影《聽見下雨的聲音》,你對自己處女作評價怎么樣?

方文山:可能只有65分而已。第一,籌備期很倉促。第二,那時候我心里的態(tài)度,就覺得說這部電影可以讓我當作一個短期影像速成班。所謂速成班是你跟著一部電影,從劇本、分場、對白、演員遴選、視角、造型、化妝、燈光、美術、造景、剪輯、后制、調(diào)音、調(diào)光、配樂,全部跟了,兩個月密集的訓練,這有什么不好?就算挫折了,電影沒有預期的那么理想,可收獲是自己的,我覺得很有意義。

人物周刊:整個過程是導演經(jīng)驗的積累。

方文山:對。每個環(huán)節(jié)你都走了一圈了。

人物周刊:對作品本身呢?

方文山:我覺得最可惜的是什么你知道嗎?金馬獎報名的時候,電影公司為了趕快報名,我們是用沒有調(diào)光、沒有細修的毛片去報名,所以根本連入圍都沒有??赡莻€片如果調(diào)光、修音、配樂了去報名,我自己認為,它一定能入圍當年的最佳電影主題曲。沒有一個電影主題曲跟歌曲這么契合,詞曲唱都很OK,這是最大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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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7月5日,第19屆臺灣金曲獎,方文山(右)憑借《青花瓷》獲得最佳作詞人獎,羅大佑(左)和張震岳(中)為他頒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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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周刊:我看了電影,覺得它是你所有美學趣味的共同呈現(xiàn),包括漢服、書法、攝影、繪畫、文字、韻腳詩,每一個元素都有。

方文山:也有貪心,我覺得應該聚焦。已經(jīng)過去了,我也學到很多,已經(jīng)很好了。

人物周刊:你現(xiàn)在在拍一個新的網(wǎng)絡?。?/strong>

方文山:還沒,在籌備。

人物周刊:方文山一下子為自己找了這么多身份,會害怕大家這樣說嗎?

方文山:我覺得不會,它只是換了一個媒介說故事,你本來是用文字,現(xiàn)在用影像,說故事比較徹底,比較淋漓盡致,比較過癮,比較完整。一首歌才五分鐘,里面人物可以有伏筆、性格轉換嗎?不行,它就是畫面感,就是情緒。如果你要完整地交待故事,還是要靠影像。

人物周刊:你擅長營造畫面感,想知道你思考世界的方式是不是畫面式的?

方文山:沒錯,我創(chuàng)作歌詞或者韻腳詞,畫面感會主打,主打文字的結構。畫面感很迷人吶,你存在一個空間才能捕捉到那個畫面感,故事在流動才有畫面感,它是具象的。我對美這個議題,有自己的偏執(zhí)。文字應該要有畫面感,歌詞、詩也要畫面感,畫面感會經(jīng)營出文字的結構,會有一個調(diào)性,所以我寫歌詞都會醞釀一個畫面,讓聽歌的人知道,你在哪個時空背景傷心或開心,跟誰在一起。

人物周刊:對美的偏執(zhí),具體指的是?

方文山:應該是一種……色調(diào)。美一定要有一個色調(diào),在人身上可能是氣質(zhì),在城市身上就是氛圍吧。那個色調(diào)有時你沒辦法用具象形容,可是你自身在那個空間就可以感受。我文字有在追求這個,將來拍影片也會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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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方文山(右)與周杰倫在日本東京某神社,墻上的書法作品是日本國小五、六年級學生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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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周刊:會不會有可能對美的色調(diào)追求,會影響作為電影核心的故事?這樣的情況下怎么取舍?

方文山:有可能,所以自己要避免。你是在講故事還是在講色調(diào),還是在講節(jié)奏,還是在講價值觀?你自己要搞清楚,這是一個課題。終歸來講,電影還是講故事,除非你不想給人家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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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喜歡找不到分類的美”

人物周刊:在歌詞之外,你有很多不同領域的興趣,影視、建筑、服飾、韻腳詩,也有做微型建筑的展覽。所有這些不同的興趣,你有感覺到什么相同點嗎?

方文山:美學調(diào)性跟文化符號都很相同。我喜歡美學調(diào)性相同的,不只是中國風或古典,像希臘那種滲透藍綠白的建筑,我也很喜歡。你講到的微型建筑、中國風創(chuàng)作、漢服、書法,會得出一個結果,它們每個調(diào)性都是比較籠統(tǒng)的,都是有一個范圍。我不喜歡找不到歸類、找不到分類的美,比方現(xiàn)在這個場景(用手指了指接受采訪的會議場地),它的美沒有調(diào)性。

人物周刊:我聽到一個很重要的詞,分類。你的書里,陳綺貞評價你是用星星來分類世界的人。我非常好奇,這是什么意思?

方文山:我不知道她的觀察是怎么來的。(是星座嗎?)不知道,通常星座只是朋友間聊天的話題,人際關系的潤滑劑,我認為不是特別科學。比如我把作家名冊全部換算成星座,想找一個有意思的統(tǒng)計曲線,可是找不到。她的觀察可能屬于她的直覺,我沒去問。

確實我想把事情理出秩序,一個結構、一個區(qū)塊,所以你看我喜歡的那些東西,都是有系統(tǒng)、可以歸類的。我寫的韻腳詩也是一樣,會強調(diào)有韻腳的節(jié)奏,它的重點放在最后一句,讓你越讀越有節(jié)奏感,最后就驚喜和顛覆。所以,我寫韻腳詩或者做微型村莊、漢服、書法、中國風的歌詞,說實在的有一致性,可以被歸類到一種調(diào)性、存在于我喜歡的領域里面。強迫癥。

人物周刊:生活當中有這樣的調(diào)性嗎,面對不整潔、混亂,一定要整理?

方文山:我就是極端吧,要不混亂到不行、東西亂擺,要就干脆收干凈啦。

人物周刊:一般來說收干凈的概率大還是弄亂的概率大?

方文山:弄亂的概率比較大。(笑)

人物周刊:小時候會有一定要把東西分類的習慣甚至是怪癖嗎?

方文山:會,可能是色彩吧。去把它進行分類,就無意識的。比如說橘色、紅色、粉紅色應該放在一起。甚至種子,喂鳥類吃的種子,像綠豆、黃豆、谷類、大麥。

人物周刊:把每一種不同的豆類分開?

方文山:對。這邊是綠豆,那邊是黃豆,那邊是小麥。幾歲的時候吧,當作游戲,無意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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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6期 總第816期
出版時間:2024年12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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