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當過八年兒童文學編輯的周曉楓第一次寫了一篇童話。她一度以為自己不適合,“我的情感和語言不僅是成人化的,而且綿密粘稠,寫成童話,讀者看著得累死了?!?/p>
這篇名為《小翅膀》的童話里,一個善良的小精靈每天負責給孩子遞送噩夢,后來,孩子通過噩夢理解了人生中的暗面,并且不再畏懼噩夢,小精靈自己也從中獲得了成長。這是一個典型的“周曉楓式”的故事——陰暗的表皮剝開是善意,冷峻的文字里是溫情。她篤信“越明亮的光越是有陰影”,陰影不可怕,反而證明有明亮的光線照耀,證明事物的真實立體。
周曉楓寫人,犀利冷峻,不留余地。新書《有如候鳥》內容涉及家暴、善惡、異化、食物鏈、遷徙、世相……題材沉重,不離困境。對她來說,這是最易引發(fā)情感的部分,羞恥、狂喜、憤怒、好奇……她敏感地捕捉情緒,匯聚內心留下劃痕,繼而激發(fā)寫作沖動。
周曉楓的部分敏感源于警惕,她謹慎地避免忽略他人的情感。中學時班級聚會,她打算從家里帶個銅火鍋,同學也說拿一個,她問對方,你家火鍋燒什么的?對方答不出來。周曉楓意識到同學只是出于虛榮心的吹噓,家里并沒有火鍋,所以才尷尬。想起這位同學平常對他人的嘲諷,周曉楓并未立即說出答案——木炭或酒精,她有意停頓,讓對方更長時間陷入窘境,直到大哭起來。這是一次教育,從此周曉楓明白,盡量不要傷害別人,尤其不要在公眾面前輕視他人感受。
相比起來,她對自然的態(tài)度溫和不少:憐惜、疼愛、珍視,筆觸柔軟溫暖。
寫人寫物其實都在挖掘自我。除去在山東上大學那幾年,周曉楓其余時間都在北京。生活簡單,甚少跌宕。“我沒有什么生活渠道,過得很乏味。能寫什么呢?可不是先從自我開刀?!?/p>
自我解剖永遠不遺余力,情感綿綿不絕,密度極大。早期寫作,編輯看她的校樣回話說:“我得吸氧?!边€有人告訴她:“你的文字很密,這種井噴狀態(tài)沒兩年就會結束。”于是周曉楓想,反正快完蛋了,趕緊把這種風格寫到極端,寫到極致,哪怕寫得氣血兩虧。她不留存貨和后路,把每篇都當作最后一篇。從此,篇篇都是“最后的掙扎,最后的瘋狂,最后的告別演出”。結果,別人口中的兩年延續(xù)至今20年,寫成了自己的風格。
在長篇散文《離歌》中,她難得地自我抽離,稀釋情感,譜了一曲給故交的挽歌。故事情節(jié)老套又尋常,年少才子中年淪喪,繼而走向自縊。在追悼故交的過程中,他婚姻的失敗、事業(yè)的坎坷、家庭關系的決絕斷裂一一浮現(xiàn),真相步步緊逼,生者與逝者之間的罅隙漸漸浮現(xiàn)。
這篇文章被周圍的朋友稱為“轉型之作”,因為它不僅是知識分子的挽歌,更講述了一個人如何與他的時代相處的故事。周曉楓認為,這個題材依然是自我的,“大眾感興趣的題材,假如我內心沒有很大的反應,不管這個題材多宏大,多重要,我的語言系統(tǒng)和想象系統(tǒng)都無法抵達?!彼恢庇X得寫作者像個坐井觀天的口技演員,“見識很有限,生命很有限,但在對萬事萬物的傾聽中,忘記自己的存在,附體般進入他者的生命,以逼真的模仿者方式,發(fā)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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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傷和憤怒這些東西全是人體的微量元素,多了有毒,少了有病”
人物周刊:提及童年,你的記憶是殘損的,在你眼中,童年好像沒那么快樂,且時常憤怒?
周曉楓:我記憶力很差,有一部分是真的記憶,但大多是片段場景,是漂浮物,沒有時間地點的坐標。有時候我會有意呈現(xiàn)這種漂浮感,有時候我會把這個片斷放在一個情境或情節(jié)里呈現(xiàn)。我的童年,就是一個普通孩子的童年,悲喜都有,談不上特殊。記憶具有選擇性,快樂記得清楚,最羞恥的事情更不會忘記。寫作中的記憶還原,并非史料性質的,而是創(chuàng)造性的。
有人覺得我的風格沉重,我自己并不覺得,挺正常的啊。悲傷和憤怒這些東西相當于人體的微量元素,多了有毒,少了有病。年輕人會有很多莫名而干凈的憤怒,使他沖動而莽撞,但也支撐某種不功利和勇氣。單純看是負面情緒,但負面情緒也許有積極的作用。比如人到晚年,身體乏力,有時都缺乏憤怒所需要的體能。如果老年還有憤怒、還有這種元氣未必是壞事,也許說明你還保持著一些始自年少的天真。
人物周刊:現(xiàn)在還有嗎?
周曉楓:我的憤怒基本通過寫作來發(fā)泄。假設嚷嚷一句,嗓子都緩半天,你的身體機能就會替你做出傾向于平和的選擇。心態(tài)寬容,有時并非見多識廣,就是沒轍了,沒本事計較了,只好一派慈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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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周刊:童年之外,女性成長是你寫作中一個重要的主題。為什么會想在這方面從事創(chuàng)作?
周曉楓:最早《人民文學》的散文專欄空窗,緊急需要替補隊員,我正好有篇稿子被留用,他們就讓我一咬牙,再寫兩期。我的題材平常缺乏儲備,都是寫完這個,再想下一個。一下交了兩篇作業(yè),彈盡糧絕,只好把以前腦子里轉過、但沒勇氣動筆的女性成長題材用上了?!赌愕纳眢w是個仙境》發(fā)表以后,我特別難堪,恨自己沒錢,有錢我就能把雜志全買回家,銷贓滅跡。我特別不想讓父母讀到,很擔憂。后來父母看了,雖然他們不適應,也帶著難堪,簡短地批評了我,但我的心理包袱就此解決。從此,我的直徑變成了半徑,我可以重新出發(fā)。這個過程很有意思,我希望女性都在彼此分擔中變得減少壓力,更有勇氣。我參加一個讀書會,大家在一起分享自己的經(jīng)歷,我被嚇了一跳。因為,女性的很多心結是不愿被觸碰的,難與父母和愛侶分享,當你發(fā)現(xiàn),每個女性都不容易,都有過深深淺淺的坎坷,你不會因為自己被小流氓騷擾過,而怨恨自己的不潔。
人物周刊:坎坷和痛苦僅限于女性?
周曉楓:當然不,男性受挫一點不比女性少。無論男性還是女性,假設承受力弱,我們就會感覺痛苦來得更頻繁,程度更深。
人物周刊:看你寫女性成長,感覺挺痛苦的。
周曉楓:人啊,沒事兒的時候不哼哼,哪兒疼才會叫,但是叫肯定比不叫的時候少,常態(tài)是平靜,只不過平靜的時候不引人注意罷了。女性成長中有大量的平靜、愉悅、美好,有作家在寫;把難過的東西說出來,也沒什么罪過。痛苦,有時也是敏感和激情的產(chǎn)物,體現(xiàn)了我們對世界態(tài)度強烈的反應。
人物周刊:有這個問題是因為對比你寫植物和動物都很美好,有柔軟的地方在里面。
周曉楓:嗯,可能因為我跟動植物不熟;而我寫人更愿意深挖,觸及靈魂。動物身上有妙趣。我迷戀它們身上豐富而復雜的樣貌與習性。植物知識,我更不了解,但我知道那里有秘密和奇跡。張愛玲寫玉蘭樹,說從來沒有見過得那么邋遢的花,這里有觀察心態(tài)在里面。雖然似乎不美好,但這段是美的文字,美的類型不一定是和風煦日的,它可能是思考的、沉痛的、爆裂的、反思的、讓我們沉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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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都攜帶著魔鬼和天使”
人物周刊:你文字中涉及到人的都挺黑暗。
周曉楓:啊,是嗎?我骨子里還是很羞怯的,不是很會抒情。寫人我會剝除得很狠,但是我依然覺得這里面有溫情,有惋惜,甚至是自責。所有的災難都有獲益者,你要是個軍火商的話,所有的戰(zhàn)爭對你來說就是發(fā)財,你要是個醫(yī)藥商的話,疾病來了你就發(fā)財,對有黑衣服和擅長寫悼詞的人,葬禮就發(fā)財。《離歌》對我來說是個寫作的轉型題材,我因此獲得掌聲,可是對屠蘇(文章主角)呢?他其實沒有生死轉折的機會。我是挖掘到人性自身的陰影,不覺得自己是那么暗黑。
人物周刊:你提到自己的過往,比如說幼兒園,比如老師,涉及到人的惡。
周曉楓:我是對人有惋惜。奧康納的書多狠啊,她特別影響我。她說使我們能看見黑暗的只有光,你為什么能看見黑暗,是因為有更大的光照出那個黑的地方,這個光可能完全在作品之外,你會發(fā)現(xiàn)她東西寫得磊落。你能看見陰影,是因為有光照著你;你會發(fā)現(xiàn)只有黑暗,其實不是,是作品之外有更大的光。
像《小荷》,我心里有特別大的痛惜,一個美而脆弱的姑娘,被一個微小的原因推下深淵,但又談不上多大的惡。你是無能的,甚至都不太可以吶喊,忍耐和沉默中,心里會有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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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曉楓獲2018年花地文學排行榜年度散文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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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里加諸的光芒,你到底是讓它有了靈魂的飛升,還是寫得輕飄了?你加上黑暗的力量,到底是讓作品更有分量還是把它按到泥漿里?如果說我寫得狠,我寫什么都這樣,我寫自己看個牙也挺狠的。我的理念就是不管寫什么,盡量靠近;不管這個東西是什么,要靠到一個自己幾乎不能承受的時候,再忍忍,看自己能不能承受下去。我喜歡這樣,盡管做不到,我倒是希望自己有這種勇氣。
人物周刊:你對人的描寫很容易讓人覺得你認同“性本惡”。
周曉楓:不,我現(xiàn)在沒想清楚。性本善和性本惡,我不太知道能不能分得那么開,我不太知道是否需要整體性地來看待。我們都攜帶著魔鬼與天使,而且不能剝離,那個天使模樣的人同時可能就是魔鬼,那個看起來就是魔鬼的,可能有她天使的一面。我以前覺得要分離看待的,現(xiàn)在覺得它可能就是同一個東西,相生相克到你看不出善惡……不可輕易概括,不能忽略,不敢征服,這是個復雜的話題。
人物周刊:善惡可以教化嗎?
周曉楓:可以激發(fā),我在熱天出汗,我在冷天顫抖,什么樣的環(huán)境激發(fā)什么樣的身體反應。這個跟善惡的教化環(huán)境是一樣的。在一個鼓勵善的環(huán)境,我們釋放美好;當我們釋放美好,回報的又是美好的話,我們就會慢慢發(fā)育善的部分。有時,惡就跟癌細胞侵蝕、擴散、轉移一樣,最后沒辦法防御和免疫。
人物周刊:當下的社會環(huán)境是激發(fā)惡還是善?
周曉楓:最美好的環(huán)境里也會有細菌,一個蛆也可以像幼嫩的嬰兒,皮膚晶瑩透亮。整體環(huán)境很重要,但是你的內心也很重要。我有時候很難做出什么整體判斷。就像今天有人問我智能機器人寫作,以我有限的視角,以我現(xiàn)在的理解,我真的不能判斷未來那么遼闊的東西。你要是把一只猴子關在一個房間里,百萬年來,它每天胡亂敲擊鍵盤,從幾率上說,它總有一天能敲出個好短篇,何況人工智能?但文學是要出錯的,文學就是從正確和規(guī)范中開始偏離,出現(xiàn)無法辯駁的錯,它才有意思。人內心的對和錯,都有意思;社會中的善和惡,都能進入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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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體力的時候保持鋒芒,沒體力的時候利用慈祥”
人物周刊:你說你的作品關注人的困境,人的困境是指?
周曉楓:各方面。我一直是一個歡樂的悲觀主義者,因為悲觀,我格外珍惜過路的喜悅和歡樂。我在生活中沒太多情緒的劇烈反應,既不手舞足蹈,也不垂頭喪氣。我骨子里,會有害羞和憂傷,這讓我對明亮和溫暖很敏感。人的困境種種,物質貧困是,精神貧困也是。我始終認為,作家要像獵食者追逐獵物一樣:獵物上樹,你就跟著攀爬;獵物進入沼澤,你就不怕陷入泥濘;獵物逃到夜色里了,你就不要怕被黑暗吞沒。困境就像深海,但深海里動物自己會發(fā)光。不要覺得我寫困境就唉聲嘆氣,苦大仇深,其實我特別在意壓力之下綻放的那種光亮。
人物周刊:但你骨子里還是悲觀的。
周曉楓:積極的悲觀。我做事天生不是高歌猛進、鑼鼓喧天,而是預想,這個事兒最壞的結果我能承受嗎?為了彌補這個壞,我會做出一系列的心理預警和修補。其實還是一種很積極的籌備。這種悲觀是自我保護,對悲觀的彌補甚至顯得我像一個積極的樂觀主義者。
人物周刊:你平時生活簡單,童年經(jīng)歷和人生履歷也沒有那么跌宕,文字里卻有很濃烈的情感,是由于自我情緒調節(jié)?
周曉楓:文字很美好,能反映我們的生活,還能創(chuàng)造一個我們其實并沒有的生活。你所創(chuàng)造的世界,有一部分是為你所熟悉的;還有的時候,你創(chuàng)造的那個世界甚至是你自己此前完全陌生的。彌補心態(tài)也好,反差心態(tài)也好,我可能會這樣,帶來一種反差式的呈現(xiàn)。
人物周刊:這種反差是因為我們的想象而非真實?
周曉楓:有句詩的大意是,那些讓我放棄夢想的人,就像讓我用一條腿走路一樣。真實和非真實看你怎么看。想起一件事,你會心跳加速,你會因羞愧而臉紅,實際上就是你想象的事,卻真實影響了你的身體。一件沒有發(fā)生的事,想起來就恐懼緊張,同樣影響身體,這就是說,一個抽象的事情能帶來具體的影響,你能說它無形嗎?它非常具體,非常真實。
人物周刊:這幾年自己一直有進步嗎?
周曉楓:這幾年啊,我自己覺得有吧,雖然很微弱。
人物周刊:微弱是怎么感知到的?
周曉楓:當然不能變成一個新人,進入完全陌生的領域,但我能看到自己題材和語言節(jié)奏的變化,像小數(shù)點后面的數(shù)字一樣,很微弱。但對個體來說,產(chǎn)生小數(shù)點后面微弱的變化,其實都是很艱難的。
人物周刊:看到周圍的變化推及自身的變化,會一直往未來想甚至想到死亡嗎?你似乎特別關注死亡這個話題,很多文章中都有提及。
周曉楓:誰都沒死過,沒什么經(jīng)驗,所以多描寫,增加對死亡的理解。死亡很重要,是生命的重要內容。你可以把它看成是人生的絕對威脅,也可以當作一個鞭策的倒計時——在倒計時的尾音里,你也可以入睡,也可以做更多的事兒。
生命肯定是會磨損。比如身體的磨損,讓人疼痛,一早上起來覺得渾身疼,像用過大刑。實際上,疾病和疼痛變成了對死亡的減震,這時所有痛苦都變成通往死亡的減震方式,很多痛苦的病人,走入最后的歸宿,反倒是種溫暖的解脫。
人物周刊:你現(xiàn)在怎么看待死亡?
周曉楓:死亡就是誰都沒有經(jīng)驗,但誰都終身被它威脅。
人物周刊:是一種威脅嗎?
周曉楓:不知道,也有人說體會過瀕死是種美妙的體驗。就像有人會潛水,有人怕水,潛水能看到的斑斕世界,后者無從知道。死亡也是。但亡靈不過來給咱通氣兒,通氣兒的時候咱也害怕,不想聽人家說什么。我對自己不了解的事物保持充分的好奇,但很少做出絕對的判斷。
人物周刊:你會向往自己老年之后的狀態(tài)嗎?
周曉楓:不知道,沒什么想象。希望自己……首先我沒覺得自己老,雖然年近半百,但我自己沒這意識,尤其在心理上,我沒覺得跟自己的20歲、30歲有什么本質區(qū)別。
我還經(jīng)常開玩笑呢,我老了想要讓扭秧歌的老頭為了我決斗。你有體力的時候你可以保持你的鋒芒,沒體力的時候你可以利用你的慈祥。老年的狀態(tài)什么樣,不知道,我希望自己到時不倚老賣老。我希望自己老了的時候不自我宣判老了。我希望自己老了,只是增加經(jīng)驗上的積累,而不減少對這個世界的熱愛、好奇和尊重……人生有時候就像被放了高利貸,你想得到一些滄桑的經(jīng)歷,付出的代價也會很高。我希望我老了的時候,跟現(xiàn)在一樣,根本想不起來老了是什么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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