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虛構 | 一半海水一半火焰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特約撰稿 陳又禮 日期: 2018-01-22

阿文在一旁喃喃自語:“你知道卡土土拉這個詞的意思嗎?”風聲很大,有好些年輕人也把車開了上來,他們靠在車蓋上喝冰啤酒,有說有笑又跳又鬧。“意思是:一個我們都不想住的地方?!彼f

摩托車在斯瓦科普蒙德(Swakopmund,位于納米比亞西海岸的城市)的沿海公路上狂飆, 我左顧右盼,有點迷惑。左邊是深沉的大海,右邊是綿長的沙漠,沙翻浪滾,來勢洶洶。左右皆無垠,還美得叫人發(fā)暈。

這景很是沖撞,卻一點不顯得沖突。

這是進入納米比亞的第二周,自三天前在首都溫得和克被摸走手機、從此徹底掙破社交軟件所布下的天羅地網(wǎng)后,因為不再執(zhí)著于修圖軟件、“Free Wi-Fi”、微博知乎,也不再沉溺于各個虛擬身份之間,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自由。

于是便拼了命地練習把感官世界所接收到的東西直接輸入記憶,跳過將其轉換為信息的環(huán)節(jié)。這種體驗很是奇妙,身在其中,會不停去想:到底在途中,什么才是最應該被記住的呢?

?

摩托車騎著騎著,我逐漸發(fā)現(xiàn)自己迷了路。不曉得是在哪個分岔口一不留神拐錯了道,越騎越窄,直到剩下夠一輛卡車勉強通過的寬度,我才回過神來,定睛環(huán)顧一圈,發(fā)現(xiàn)海已經(jīng)被摩托車輪下的這條小徑給切割成塊,左邊還是寬廣的海面,右邊雖然也有水,卻讓其他更小的小徑劈成了不規(guī)則又不連續(xù)的片狀池子。其間出現(xiàn)挺大的一塊空地,曬著好些一人多高的鹽堆,像白花花的金字塔,在日照下含蓄地反著一點光。

偶爾能看見中型鏟車一動不動地停著,兩個工人光著膀子站在白鹽旁,皮膚黑得發(fā)亮,舉著大鐵鏟。

我停了車,怔怔盯著這些鹽池。它們和泡泡糖一樣,淺粉紅色的。后來我才得知,通常鹽池顏色取決于因池水含鹽度所滋生出來的藻類微生物的種類和密度,假如水呈現(xiàn)出粉紅、紅或橙色類,便證明含鹽度算是高的。

水邊有一大群同色系的火烈鳥在踱來踱去,無所事事地啄著魚蝦。它們從池面上飛起時,仿佛把粉色的水也帶上了半空。

?唯一明顯的動靜,是鳥叫和翅膀撲騰的聲音。

?青年旅社前臺的津巴布韋姑娘喬安娜說,這鹽田其實也是游客清單上很受歡迎的一項,尤其是在旺季,鹽壩上一定站著一排長槍短炮,咔嚓咔嚓對著火烈鳥拍個不停。

?我默默站了一會兒,直到眼睛因為鹽巴的白而變花,便發(fā)動摩托車騎走了。所幸路只有一條,開個十幾二十分鐘,就回到了通向鎮(zhèn)中心的主干道上。

?那是斯瓦科普蒙德的7月。這個月份是最冷的季節(jié),只要太陽不出來,立刻就變得又濕又寒,加上海風很大,吹得人有些頭疼。幾個金發(fā)姑娘戴著毛線帽子、架著蛤蟆鏡從咖啡店出來,走過幾棵挺拔的棕櫚樹和五顏六色的花叢,拿車,開走。

?難怪斯瓦科普蒙德被稱為“西非小巴黎”呀。

?隨便找家沿街的小餐館坐下,點了生蠔、檸檬香煎king fish和壽司,鮮蝦沙拉作前菜。納米比亞的生蠔自帶一股奶油味,中和起海水的咸,肥嫩和甜度剛剛好。

?托馬斯既是這里的老板也兼著主廚,來自德國,在南非長大,1990年納米比亞獨立時遷了過來,妻子是日本人,兩人經(jīng)營這家日式混西式的小餐館已經(jīng)十幾年了。此外,他們另一個更主要的經(jīng)濟來源是養(yǎng)蠔,托本格拉寒流的福,西岸的海水溫度不高不低,還富含藻類,以至于這里的蠔不僅品質好,而且生長期比法國、澳洲的同類們短三分之二。這使得養(yǎng)蠔業(yè)和漁業(yè)并列成為繼礦業(yè)之后,納米比亞的第二大經(jīng)濟支柱。

“現(xiàn)在養(yǎng)蠔的越來越多,開餐館的白人基本都自己搞養(yǎng)殖。你要是把船開出去幾百米看看,幾乎整條海岸線都扎著蠔場,有的大有的小,蠔一般都出口,其中亞洲國家占了差不多四分之三,尤其是你們中國。我跟我老婆也是因為蠔認識的,哈哈?!蓖旭R斯說。

他看我端起一只蠔就想直接入口,趕緊站起身從柜臺端過來一個小碟,碟子中央躺著一小撮粗鹽。

“這鹽我們直接從兩公里外的鹽廠買,沒經(jīng)過任何加工的。吃納米比亞的蠔呢,就要灑點海鹽,稍稍刺激下味覺。蠔和鹽都是本格拉寒流養(yǎng)出來的,一起入口才是王道,比搭白葡萄酒還要妙?!?/p>

于是便遵了主廚囑咐。鹽的顆粒質感滑過舌頭和喉嚨 ,帶我回到下午騎車所經(jīng)過的那一大片雪花白,常年在池邊工作的工人們,不知道他們的眼睛吃不吃得消呢?得知自己鏟子里的鹽巴最終會成為廚子的驕傲和食客的美好記憶,甚至被漂洋過海傳送到其他國家的餐桌上,會不會在日曬風吹之下感到一點欣慰?

?據(jù)統(tǒng)計,南非90%的食用鹽都從納米比亞西海岸這片占地3500公頃的長條形鹽田進口。但這幾年隨著大機械化生產(chǎn)的推廣,鹽廠所剩的一線工人已經(jīng)越來越少了,“說是要徹底消除膚色和種族歧視,不能讓黑皮膚老是干體力活,所以就把人辭掉用機器代替”,中午碰到的那兩個站在鹽堆邊上的鹽工說。

?他們之中叫馬丁的那個抬手抹掉滿額大汗,扭過頭,在眩目的太陽光下瞇起雙眼,向遠處的海岸線望去,說:“指不定下一輪就裁掉我們了,不干體力活,不干體力活還能干什么呢?”

?

華人

手機是在首都溫得和克市中心最大的購物商場被偷的。我剛從廁所出來,洗個手不到一分鐘的功夫,牛仔褲后袋里的手機就被摸走了。

洗手間是整個商場里唯一沒有監(jiān)控的地方,但洗手間外面過道右上方攝像頭所拍到的模糊畫面顯示,在我出現(xiàn)之前的一分鐘內,從里頭走出來的三位女士都是黑人,都梳著黑人最常見的辮子頭,都穿著牛仔褲和顏色不明朗的上衣。

商場的經(jīng)理蹺著二郎腿,從報紙上方給了我一個略表同情的眼色:“一定是津巴布韋來的,我們納米比亞人一般不干這事兒?!?/p>

“可是你怎么區(qū)分津巴布韋人和納米比亞人呢?這不看起來差不多嘛?”

首都溫得和克市中心樓房林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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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聳了下肩膀:“不一樣就是不一樣?!?/p>

他還鼓勵我去警察局報個案留個底,“雖然我從沒聽說他們哪一次把誰的東西從小偷那兒找回來過,不過你要想自我安慰的話,還是可以去走一躺?!?/p>

從辦公室出來,一時間有點摸不著北。前天剛在微信上收到一筆稿費,還沒來得及轉進銀行卡,而銀行卡里基本已經(jīng)沒錢了。

我就這么懵著走進超市拿了一瓶冰水,結賬的時候看見隔壁收銀臺站了一個東亞人,個頭不高不低,長相也中規(guī)中矩,他透過發(fā)亮的鏡片飛快瞥了我一眼,很客氣地一笑,提起已經(jīng)打包好的購物袋走了出去。

走到購物商場大門口時又碰到了他,正在對著電話那頭講客家話。

我示意了一下,他便停下腳步,很快結束了通話。簡短寒暄后,我得知他叫阿文,是華為駐納米比亞的高管之一,來這邊已經(jīng)三年。我把遭遇小偷的來龍去脈快速過了一遍,問他能不能把手機借給我登錄一下微信。

“你要用的不是visa或master卡、而是一般儲蓄卡的話,這邊大多數(shù)銀行都沒有辦法直接取款,我可以帶你去我們這邊很出名的一家華人商店,做五金和建材的,也是老鄉(xiāng)。你微信轉賬,他們按網(wǎng)上當天匯率兌成納幣給你,連手續(xù)費都不收,純幫忙?!卑⑽慕ㄗh。

我們開車行駛在溫得和克的主干道上,天的藍度和云層的厚度都剛剛好,大街上干凈得很,灰色的樓房高低層次分明,膚色各異的白領們身上穿著筆挺的西裝,神情嚴肅來去匆匆,看起來既專業(yè)又得體。華人商店門面不顯眼,店名也絲毫不醒目(我甚至想不起它到底有沒有一個具體的名字),從外面看昏暗得很,只能隱約看見幾排架子和穿梭其間的人影。走進去才發(fā)現(xiàn)里頭其實大得很,面積幾乎比得上正規(guī)籃球場,貨架擠貨架,上面按類別隨意擺著各種零配件和工具,店的最后面則用來堆放大件,后墻上掛了一大幅毛筆字,寫的是“舞”。

店中央是一張黑檀木功夫茶桌,上面散著全套茶具,一個中年男人坐在桌旁,正用開水涮杯。阿文喊了聲“吳哥”,接著快速將我介紹了一遍。

吳哥笑了笑,很平靜地看了我一眼,說:“首都的幾乎每一個中國人,哦不對,應該是每一個外國人和絕大多數(shù)本地人都被偷過手機,尤其是蘋果三星。你一個女孩子要是去南非,那更夸張,大白天不多找兩個人一起你都別想往街上走,看著光天化日的,說遭搶就遭搶。你說你國內那么安全不好好呆著,跑到這山旮旯還動不動就暴亂的地方來搞什么……不過偷都偷了,你也不要糾結,就當是另一種體驗吧?!?/p>

他給我遞了一杯生普,讓我坐。我們互相加了微信,轉賬。我順手點進他的朋友圈晃了一眼,清一色的公眾號文章轉發(fā),最近的一條是:《美帝國激情演唱<社會主義好>》。

吳哥轉頭把店里唯一的另外一個中國人——收銀大姐叫過來,吩咐她數(shù)6000納比(約等于2900元)。他想一想,從兜里掏出錢包,點了五張200的一塊兒給了我。

“別不好意思推來推去的,叫你收著就收著,女孩子家……99. 9%的中國人來非洲,只有三個原因,要么高薪公派,像你文哥這種高管,呆幾年錢賺夠了,回國;要么像我這種做生意的,一呆十幾年幾十年,不知不覺全家都搬過來,就被綁住了,也是為生計;要么就是些旅游的,被拉著到處看一圈,咔嚓咔嚓照夠相就走人。像你這種真是沒見過,唉,也不知想什么的?!?/p>

說完又起身走去柜臺拉開一個抽屜,搗鼓了好一會兒,翻出一臺三星最早出的那種推蓋觸屏手機,遞給我。

“拿去,雖然不怎么好用,可是接電話發(fā)短信還是可以的。小姑娘沒個手機用怎么行。還有啊,不要穿緊身牛仔褲,這些黑人很色的,一遇著哪個腦子不清楚的,你就知道錯了?!?/p>

我再三謝過吳哥,告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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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都

車繼續(xù)行駛在主干道上。阿文邊開邊問我:你最能記住溫得和克的什么呢?

好生琢磨一輪,除了剛從機場開出來那40分鐘,浩蕩藍天下的粗山荒原看得人有點失魂之外,腦袋里居然彈不出任何關鍵字。呆了三四天,我似乎還是對它一無所知?;蛟S也是因為它看起來實在太有“首都風范”,以至于我甚至提不起探索的興趣。

“這么說吧,你最想看什么呢?”

“活的那一面?”我試探著回答。

從機場到溫得和克市區(qū)的公路 ? ? ? ? 圖/陳又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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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說至今為止,你都覺得她是死的?”阿文大笑,“也難怪,你光在downtown活動。不介意的話,一會兒帶你感受下不摻假的溫得和克,我基本每周末有時間都去,差不多是這個城市里我最喜歡的地方了?!?/p>

“哦對了,溫得和克本地最好吃的東西也在那里?!彼f。

我們經(jīng)過獨立大道,車窗外一個又一個被圍墻圈住的兩層小樓接踵掠過,墻上刷著不同顏色,無外乎淡雅的草綠、清新的薄荷藍、暖洋洋的鵝黃、夢幻的芭比粉、高貴的芋紫,都是淺淺的。房子與房子間隔二三十米的樣子,其間種著修剪良好的棕櫚樹,也有小棵的猴面包樹。有時能隱約聽見小孩玩耍時發(fā)出的笑聲,偶爾是嬰兒的哭聲。

“溫得和克有15%左右的白人,其中一半都住在這里了?!卑⑽恼f。

時速40公里的樣子開了十幾二十分鐘,突然視覺上感到地勢一低,原來是因為駛出了那一片有條有理的住宅區(qū)。眼前闖進來一段平整開闊的柏油大馬路,左右是看上去尚未被開發(fā)的曠野,灌木、沙石、已處于半廢棄狀態(tài)的加油站,沒有人。

只過了兩三分鐘,布景就又開始變幻。沙里開始慢慢長出零零星星的東西來,是一叢叢小得出奇的棚子,閃閃發(fā)亮,可這亮晶晶的既不是玻璃又不是瓷磚,而是那些在發(fā)達城市里已經(jīng)越來越少見的波紋狀鐵皮。一塊塊形狀不規(guī)則的鐵皮被拼到一起,有的成了墻有的成了門,有的成了屋頂有的成了補丁,全部加起來,就是某人的家。

隨著車的前進,曠野很快被拋到腦后,眼前是另一片住宅區(qū)。

阿文一擰方向盤,拐入左邊一個稍寬敞些的院子,把車靠邊停好。一個大腹便便、留了兩撇小胡子的黑人大叔走過來,彎下腰把手伸進車窗,他們握手碰拳,笑嘻嘻地揶揄對方。????

“文,今天來得正合適,一會有比賽呢!你看我這不正安排他們布置場地呢嘛,忙得要起飛了,先不聊,你帶你朋友到處轉轉,晚點好好招呼你們。”

黑人大叔快步繞到我這邊,握手,說:“歡迎來到卡土土拉(Katutura),be free and enjoy?!?/p>

阿文讓我把雙肩包什么的都留在車里,盡量什么都不要帶,“在這里,空手逛才是最爽的。尤其是你那相機,千萬不要拿出來?!彼呎f邊脫掉西裝,套了件衛(wèi)衣。

我們下車,朝人群深處走去,棚子密度劇增,有些甚至直接挨在一起,中間隔著橫七豎八的鐵絲網(wǎng)欄桿。鐵皮大多很舊,銹跡斑斑,但隔三岔五也會冒出來一座嶄新的,反著銀色的啞光,很是顯眼。

所幸絕大多數(shù)鐵皮墻上都有涂鴉,各種字母、霹靂、滑板,還有鮑勃·馬利、愛因斯坦和斯諾登的頭像,大紅大綠大藍大紫,幾乎能把衰老的痕跡徹底涂抹掉。

黃昏漸逝,鐵皮房子里飄出來米和豆子的味道,很多頭頂水桶的少年陸續(xù)從同一個方向走來,小心翼翼托著,鉆進各自的家。

周圍人不知不覺變得多起來。年輕的耳朵上鼻翼上脖子上手腕上都是金光銀光燦燦,年紀大的也穿得五花八門,看誰身上能擠下更多顏色。他們聲音還都大得很,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的、大聲講話狂笑不已的、強詞奪理不甘示弱的,各種雷鬼hiphop音樂從擴音器傳出來,仿佛能把其中一些年久失修的鐵皮棚子震成碎片。

但我和阿文無疑是僅有的兩個“白人”。

“外國游客都是白天參觀,讓他們天黑之后來,你不如殺了他們哈哈,納米比亞白人就更不可能到這兒來了。”阿文倒是顯得很自在,不但掏出手機接電話,還掏出錢包買汽水,“有什么好怕的,你把自己當stranger(陌生人),人家就把你當stranger,買個東西把錢藏著掖著生怕被看見,而且拿那么大的相機對著人家的臉和房子拍個不停,還開心得以為自己拍出什么國際大片了。換作我是本地人,我也搶他們!”

我們循著某股撩人的肉味走進了一個大棚子,其實是一個半開放的大市場,名叫“一季市場(Single Quarter’s Market)”,里面排著很多小攤位,全是烤肉。小半頭牛掛在一旁,隨賣隨割隨稱隨烤,地溝油渾濁又撲鼻的香氣被明火一煎,嗞嗞地唱著歌,肉被切成不薄不厚的一片片,往香料粉里一過再往火上一甩,最后再烹一層像麻油辣椒油焦糖胡椒粉混合的粘稠佐料,扯頁舊報紙胡亂一包,就成了溫得和克本地美食界的招牌——卡帕納。

兩份卡帕納40塊納幣(折成人民幣不到20塊),免費送沙拉,加10塊納幣多兩張煎餅,再加10塊多兩瓶汽水,能把人吃得停不下嘴、撐得動不了身。

“很多人都覺得卡土土拉是溫得和克的恥辱,成千上萬的窮鬼,還有那些吸毒的、醉酒的、性工作者,可是在我看來,這些才是真正的納米比亞人,他們確實是沒文化又素質低,但是他們有人味。就好比說雖然這里又臟又吵,但你看這么多鮮艷的顏色,在你眼前跳東跳西,你就覺得他們活得多實在啊?!卑⑽暮戎镜厝俗葬劦南憬毒?,打了一個響亮的飽嗝。

?一季市場像個不大周正的方塊,始建于上世紀中期。只不過那會兒它不叫市場,而叫“一季宿舍(Single Quarter's Dormitory)”。當時溫得和克還是南非殖民地(溫得和克1890年被德國占領,1915年為南非所占,納米比亞直到1990年才取得獨立,是非洲最后一個獨立的國家),幾乎所有黑人和有色人種都聚居在位于市中心的“老地方(Old Location)”。直到20世紀50年代,市政當局決定強制性將“老地方”清空,所有居民都不得不被迫遷到八公里以北的政府為了實行種族隔離而新辟出來的另一個區(qū)域。

人們不由分說,立刻團結起來、揭竿起義。過去在老地方,盡管同樣也是臟亂差小,可再怎么寒磣,土地所有權還是自己的吧。這下可好,政府把地收走,說市中心就是要用來建什么公園,人們每天上班的距離翻了倍不說,到新的地方竟然還要繳地租。

可當局才不吃你這一套,1959年12月10日那天,政府為了鎮(zhèn)壓抗議,出動武警。11死44傷,史稱“老地方起義”,從此每年的這一天都是公共假日,美其名曰“人權日”。

海邊的火烈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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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遷徙這才開始,第一批土生土長的一千多個溫得和克人到達之后,被全部塞進臨時搭起的“一季宿舍”。

現(xiàn)在這里邊上一圈基本都是烤肉攤,也有少數(shù)賣炸薯條炸雞、水果和其他小吃的。里頭圍著上百張小矮桌和小板凳,人們即買即食,高聲喧嘩、熱火朝天。

我和阿文也坐在其間,隔壁一桌五六個小伙子湊過來問能不能照相,最前面的一個伸長了手也不能把全部人完整地裝進框里,便扭過頭來抱怨:“誒你們倆到底是不是中國來的,你們國家不是人人都舉根桿子自拍的嘛?”

好不容易完事一看,卻發(fā)現(xiàn)只有我和阿文是看得清五官的,他們就開始互相推搡大笑:你看你都黑成什么鬼樣了!

阿文說他每次來卡土土拉,都會想起小時候在老家鄉(xiāng)下逢年過節(jié)逛廟會的情景,尤其是那股讓人心安的煙火氣,簡直一模一樣。

我環(huán)顧四周,覺得好像每個人、每間鐵皮房子里頭,都藏著一個世界。

?

跳舞

吃飽喝足,我們走回停車的院子,“看比賽”。

之前我還以為是圍著屏幕看球賽,結果發(fā)現(xiàn)人山人海黑壓壓一大片,鼓敲得震天響,一束強光打在小廣場中間,圍觀者無不踮起腳來喝彩尖叫。我們好不容易蹭到前面,一看,發(fā)現(xiàn)原來是在跳舞。

說是跳舞,其實應該是斗舞,因為不論是誰,都可以踩著舞步走到人前,開始solo。上一個無論正跳得多起勁、心里有多不爽,都得退位一陣以示起碼的尊重,要是實在覺得這人比自己差得遠呢,過個一兩分鐘,還可以反攻,出招搶回風頭。

沒有限定的舞種,有hiphop有l(wèi)ocking有jazz還有踢踏,有類似現(xiàn)代舞的,也有類似原始舞的;沒有伴奏或任何背景音樂,只有一個留臟辮的青年用兩掌擊著一口大半人高的獸皮鼓,離鼓20公分的位子架著一支麥克風。無論跳什么舞的,他看幾眼就能抓住節(jié)奏,高低快慢都被咬死了,起承轉合卻全敲活了;其實也不存在什么判斷誰優(yōu)誰差的標準,根本沒有評委,唯一的評委就是觀眾的回應。總之,除了禁止打架鬧事、惡意挑釁,都是自由的。

舞者們汗似大雨,身上的肌肉線條隨動作翻騰,眼睛里的光越燒越亮,像是暗夜里的火種。

前兩天青旅同一間房的德國姑娘生日,非要拉著我去Tripadviser(某旅游網(wǎng)站,主要提供世界各地旅行者的點評和建議)上排名前幾的某“玩樂場所”。地方在市中心,挨著“先鋒公園”,放的是Rihanna的新歌。進去一看,七成是白人,穿著一水的黑白灰藍,中間也是個舞池,很多男男女女正摟在一起跳貼面舞。他們眼睛也放光,只不過有的是被高腳杯里的香檳映出來的光,有的是發(fā)現(xiàn)“獵物”后饑餓難耐的光。我呆了一會兒,應付掉幾個端著酒走過來的男人,離開了。

之前打過照面的八字胡大叔名叫但,他招呼我們到人群外的舊沙發(fā)歇會兒,因為沙發(fā)被刻意放置在一個較高點,所以即便人坐下,還是能基本看清“賽況”。

“怎么樣舞好看么,長見識了吧?”他喝得有點半醉,笑瞇瞇地問。不等我回答,他便接著說:“溫得和克超過50%的人口都集中在這五平方公里了,基本上家家戶戶都沒有電沒有水,要想看世界上最后的種族隔離活化石,跟阿文來卡土土拉就算是來對了!”

“但,這個玩笑一點也不好笑。你明知道我為什么來這,還老念叨什么種不種族隔不隔離的,有意思嗎?”阿文臉色嚴肅起來。

但好像也覺出來自己話講過頭了,便笑著打哈哈:“我怎么會不知道!你看這么多人,就你一個白皮白臉的隔三岔五來看我們,愛得多深沉啊?!苯又杨^朝我這邊扭過來:“誒你知道嗎,門口這條路叫Shanghai Street,幾乎橫穿過整個卡土土拉,聽說是為了紀念很多年前你們上海和我們溫得和克結交成什么友好城市修的,你看看,這友誼還有歷史淵源呢哈哈……”

上海路?

“你是從上海來的嗎?我家在溫得和克,門口那條路就叫上海路,我一直想,哪天要是運氣好碰到一個上海人,聽他講講上海是什么樣的一個地方,那就好了?!睅滋烨榜R丁用蹩腳英文磕磕絆絆對我說的話突然再一次傳進了耳朵里。

接著眼前像是下起了大雪,那雪刷刷地下,堆成一座座白花花的鹽山。遠處還站了一群粉色的火烈鳥,馬丁站在白和粉之間,顯得有些突兀。

大概是因為太久沒有看到中國人,馬丁還絮絮地說了很多別的,大抵是關于他想象中上海的樣子,和現(xiàn)實中“上海路”的樣子,可惜我沒能聽懂太多。

從但那里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快晚上9點半了,我和阿文穿出卡土土拉,車順著地勢開上了后山。

山并不太高,一會兒就到了頂。山頂挺平整,像個大托盤,腳下是整個卡土土拉,據(jù)說至少有20萬人生活在這里。我看著那一個個小鐵皮盒,不知道其中哪一個是馬丁的家呢?

阿文在一旁喃喃自語:“你知道卡土土拉這個詞的意思嗎?”風聲很大,有好些年輕人也把車開了上來,他們靠在車蓋上喝冰啤酒,有說有笑又跳又鬧。

“意思是:一個我們都不想住的地方?!彼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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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卡土土拉后,不知為什么那些整齊劃一的樓房、一塵不染的馬路、明亮通透的大商場好像變成了用樂高砌出來的布景,突然顯得更灰頭灰臉了。

于是我跟阿文道別,和另外兩個背包客一塊兒租了輛小車,離開首都,向溫得和克西南方向的蘇絲斯黎開去。

其實絕大多數(shù)人應該或多或少對蘇絲斯黎沙漠(Sossusvlei)有些印象,因為它不但是納米比亞最著名的景觀,也曾是Windows深入人心的桌面墻紙之一:海藍的天,淡奶油色的鹽沼地,磚紅的沙,幽黑枯干的駱駝木。這也是現(xiàn)實世界中,經(jīng)過兩個小時的暴曬,人們爬上丘頂再順勢飛速滑下之后所能看到的最終畫面,既分明又熱烈。

登一座海拔325米的山(或許這個高度連“山”都算不上吧),估計難不倒任何一個還沒邁入老年且四肢健全的成年人,但假如是一座沙丘,那就另當別論了。

這座被稱為“大老爹(Big Daddy)”的沙丘,是全世界最高的沙丘。假如有誰在劇毒的幻日之下和它對峙、挑釁,雖然它不言不語,卻因為關公一樣的臉色,不怒自威。

站在“大老爹”沙丘上俯瞰到的風景 ? ? ? 圖/陳又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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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的紅,來自鐵元素經(jīng)年累月的氧化作用,確實像是鐵銹,不烈,卻剛。從遠處看,也像大白天荒原上燒不盡的野火。

想要站到火焰尖上,就不得不靠“爬”。自進入后半段,放眼望去基本看不見有誰還能保持直立。沙子又滑又軟,無底可踏又無跡可循,纏住我,像溫柔的陷阱,好不容易從上一個漩渦把一條腿拔出,卻不幸因為掙脫時用力過猛、剎不住車,而狠狠踩進另一個深淵。

太陽卻怎么都溫柔不起來,它直勾勾盯著人不放,嘲笑這面赤耳燥的丑態(tài)。我埋頭苦爬,發(fā)現(xiàn)在正午的日頭下,連影子都幾乎看不見,迷迷糊糊扛著背走一陣,抬頭一看,沙的紋路不知什么時候被覺不出的風給吹成另一個形狀,便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產(chǎn)生了幻覺。

背囊也是個負擔,相機鏡頭和飲用水砌到一塊兒,成了一頂龜殼。奇怪的是,水再怎么喝,雙肩包好像還是那么重,咽下去的每一口又都熱乎得很,讓人一邊灌一邊冒汗。

盡管如此,眼前無疑是絕世之景。相機沒電之后,很多次我試圖去掏手機,想記錄下沙脊變幻莫測的擺動、沙塵暴不速而來所刮出的一陣朦朧、溫吞的風吹進耳朵的細小響動、細沙掠過發(fā)燙臉頰時的粗礪,甚至是額頭皮膚曬傷前的緊繃和刺痛,才反應過來手機已經(jīng)被偷,再一想,即便手機還在,也不大可能拍出這些。于是在登上大老爹頭頂?shù)哪且豢?,我決定就這么靜靜地呆一會兒,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干。

正是淡季,游客很少,但還是看得到一些奮力匍匐著向上挪動的小黑點。我望向不著邊際的沙海,那感覺和前些天在西海岸游泳很相似,都是測不透的豐富。沙漠本該顯得貧瘠,事實也是如此,但不知是不是因為這紅色自帶了一絲暖意,看著便不那么蒼涼了。?

只可惜我剛坐下沒一會兒,頭頂就已經(jīng)被烤得像是會隨時冒出煙來,趕緊沖下丘頂,穿過底端布滿裂紋的鹽堿地,用單反最后那一丁點電拍了兩張早已被游客拍爛的駱駝木,以最快速度走回敞篷越野巴士里。

司機給每個人都遞了一瓶冰鎮(zhèn)可口可樂,用起子起開。那一刻,大家聽著二氧化碳溜出來的嗞嗞聲,仰頭猛灌,眼里都是“微醺”的幸福感,似乎瞬間就把剛才的美景給忘得七七八八。

開車回營地的路上,我看看手邊的空玻璃瓶,又看看灌木叢生、時不時跳過兩只羚羊的窗外,想起了“奇”,那個矮瘦矮瘦、膚色很亞洲、極其擅于追蹤和狩獵的布須曼人。

第一次看《上帝也瘋狂》的時候,還以為整個故事都是天方夜譚,直到很多年后偶然讀到一份關于原始部落的調查報告,我才得知,原來真有布須曼族,電影里“奇”所說的語言(其實是用舌頭彈出的提提噠噠聲……)、著裝、各種習俗和生活方式,都是寫實的。

當時那份報告里還提到:現(xiàn)存的不到九萬布須曼人里,其中有超過1/3生活在納米比亞。“奇”的扮演者厲蘇就來自納米比亞東北角的特??送═sumkwe),只不過1944年他出生時,納米比亞還不叫納米比亞,而叫“西南非”。

聽說厲蘇因為出演這部電影而得了300美金,但他不知拿這些紙來干嘛,就把錢全扔了。再拍續(xù)集時他的片酬飛漲到50萬美金,又過了一年,他被請到香港去跟林正英、劉青云、劉嘉玲他們拍了另外三部電影,但后來因為水土不服而回到了特??送牟柯淅?。2003年,厲蘇在荒野撿柴火時去世,死于肺結核。

車趕在夕陽西下前開出了曠野,駛入工業(yè)化和文明。遺憾的是,在納米比亞東游西蕩了三周,我沒有遇見一個像“奇”那樣天真無邪到能與白人和諧共處的布須曼人。

結果在離開這個國家的前一天,我卻碰到了比“奇”更古老更稀有的“紅泥人”。

紅泥人學名辛巴族,是納米比亞獨有的原始游牧民族,靠狩獵和采食漿果為生,現(xiàn)存人口僅不到兩萬。之所以被這么叫,是由于這一族無論男女老少、無論春夏秋冬,都會把紅石粉(當?shù)啬撤N紅色石頭所磨成的粉末)加上牛油或羊油和在一起、攪拌成類似紅色的膏體,用來涂滿全頭全身,以抵御烈日和蚊蟲。

在溫得和克樓房林立、井然有序的主街上,我遠遠地就看見了她們——兩個裸著上身、中胖、只在腰間裹了花布的“紅色”女人。

斯瓦科普蒙德,傍晚海邊的一對夫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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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在游客咨詢中心前擺了一個攤,賣手工飾品,身上各背了一個顏色比較正常的娃。

當時正是午餐休息時間,街上熙熙攘攘,而她們坐在人潮中聊天大笑,一看到有游客就拼命推銷自己的產(chǎn)品,顯得格格不入又理所當然。我走過去買了兩個木頭鐲子,問她們能不能拍張照。

“再買一個。便宜。”其中缺了一顆門牙的那個嘴里蹦出來幾個英文單詞。

我就又選了一個。

她數(shù)錢,面無表情地將娃從身后拉到身前,把一邊乳頭塞進小孩嘴里,示意我趕緊拍。

結果還沒來得及按下快門小孩就哭起來,女人一看,發(fā)現(xiàn)原來小孩把大便拉在了她身上。她嘴里嘟嘟囔囔,走到馬路邊的下水道前,從垃圾箱翻出幾張廢紙給小孩擦屁股,又撿出一瓶沒喝完的礦泉水來洗手。

路過的那些端著咖啡、著裝得體的白領們捏著鼻子一臉厭惡地快步走過。她也不在意,繼續(xù)伸長了手,從垃圾箱底掏出另一瓶幾乎已經(jīng)見底的可口可樂,擰開蓋子喝掉。

我試著對話,問她們家在哪里,其中一個似乎聽懂了“home”,回答道:Katutu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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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6期 總第816期
出版時間:2024年12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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