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道 | 劉緒源 極清淺而極深刻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實習記者 張宇欣 日期: 2018-01-22

兒童文學“不是‘蹲下來和孩子說話’,是要極清淺而極深刻,是要在深和淺的兩個方向同時掘進,是真正掘進了而又仍是一個審美整體,是‘不以淺害意’。它同時又是你的真正真誠的身心投入,那里要有你的真生命”

書生文人

劉緒源戴金屬框眼鏡,笑起來很斯文。作家黑鶴記得多年前第一次見劉緒源的情景:劉走過來,仔細詢問小說《馴鹿牛仔褲》中的細節(jié),輕聲細語,十分誠懇。黑鶴開始還不知那人是誰,對他的印象是“高大、清瘦,溫和、平靜,身上有一種大型食草動物般順應天性的悲憫與溫良”。

熟悉后,也許你會發(fā)現(xiàn)他是天真童稚之人。作家毛蘆蘆回憶,2016年,劉緒源和家人到浙江參加一場新書發(fā)布會,休憩時隨著她到萬田看桃花。桃花山下,他們遇到大群白鷺,劉緒源激動得差點跳出車去:“哇,這么大的鳥兒呢!大鳥!大鳥!”

在做學問上,劉緒源則像老式文人。

劉緒源激賞那些“灑脫地游走在各種學問之間的、素養(yǎng)深厚而心態(tài)自由的文化人”,自己亦治學廣博,古今中外凡感興趣的,皆肆意汲取和書寫。在作家趙麗宏眼里,劉緒源是一個“真正的書生”,對作品贊嘆批評的背后都是深刻品讀。作家趙霞系統(tǒng)評論過劉緒源的學術研究。她認為,劉緒源的治學個性也有著靈性的文人氣度,在崇尚分工的當今尤為珍貴,“那不是把文學或文化用模子切碎了,分其一角而治之,卻是勉力‘以完整的個人,對應較為完整的文化’?!?/p>

其實他只完整讀過小學,上了兩年初中,“文革”就開始了;然后做電焊工,此后轉(zhuǎn)行、著書全靠自學。

他對文學的熱乎勁倒來得挺早。2001年,為倪墨炎的《魯迅與許廣平》一書做序時,劉緒源寫發(fā)生在1960年代末某一天的故事:“那時我已能讀懂《彷徨》并能成段地背誦《祝?!泛汀秱拧妨?,但周圍實在沒有能交流此方面心得者,忽然在公共汽車上看到有人手持一本舊雜志,上面有論子君和涓生的文章,在一剎那,我直覺得熱血往腦門上涌,真想動用一切手段把它弄到手。”當然,后來什么也沒發(fā)生,那位潛在的知音很快下車,消失在上海嘈雜的人群中,只是劉緒源記下了這強烈的空落和眼饞。

1970年代中期,劉緒源去復旦大學讀過一年哲學。他大量閱讀,每天要在復旦的文科閱覽室坐五六個小時。

2010、2011年,劉緒源與李澤厚做過兩次對談(對談內(nèi)容后來收錄于《該中國哲學登場了?》《中國哲學如何登場?》兩本書中),內(nèi)容涉及哲學和美學。一次談話間隙,李澤厚問起劉的讀書路徑,他有意答:“對哲學,我其實是受過一點專門訓練的?!母铩瘯r,我在復旦讀過一年哲學……”李澤厚邊笑邊搖頭,“你肯定不是靠這個。你想想,那么多正規(guī)哲學系畢業(yè)的本科生、研究生,有幾個真正讀進去的?”

后來,劉緒源沒有隨大流讀夜校,而是持續(xù)自主學習?!拔疑岵坏脮r間,我堅信我的自學已經(jīng)超越了那些課程所涵蓋的階段,寧可沒有以后的晉升和更高的職稱,也要按自己的計劃安排自己的學習和未來的人生?!彼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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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涉獵廣泛,在一篇篇文字里,形成了頗具深度和系統(tǒng)的研究。1994年,他出版了第一本學術專著《解讀周作人》,在豐富的文獻細讀基礎上,對照周氏兄弟的作品、散文觀、性格,闡釋周作人其文其思,在學界有了影響。

從前周作人做《中國新文學的源流》系列講演,不談張大復的《梅花草堂筆談》。錢鍾書撰文提及此事,周的回答是,他談的散文要“能當飯吃”,而非“瓜子”之流的漂亮小品。劉緒源也不喜八股式的書話體——風雅漂亮,不費心思,好看而令人無所獲;如周的《知堂書話》,方為“真正有話要說才精練寫出的篇什”。故此,劉緒源的行文中有周的“簡單味”,有“趣味的展現(xiàn)與個性的自由發(fā)揮”,但無擺架子的學究氣。

多年來,劉緒源產(chǎn)出頗豐,對作品要求嚴格。三年前《我之所思》出版時,他寫道:“我知道這幾年也曾寫過幾篇較為圓熟的小品,但到了編集子時,因篇幅有限,還是將它們刊落了。因為我更想讓讀者看到那些浸透思想的文字。”

同年,劉緒源的另一部作品《前輩們的秘密》出版。他選取了周作人、俞平伯、張中行、施蟄存、李澤厚、王元化、錢鍾書、張愛玲、黎澍、辛豐年、黃裳等不同流派、政見的文人,記敘、回憶、思考,認定這些“專家之上的文人”是貫通、激活中國漫長文化積淀之輩。從上述研究對象,也可窺得他心儀的為文面貌和學術心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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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以淺害意

童話作家新美南吉有篇名作,叫《去年的樹》,講的是一只小鳥和大樹成了好朋友,冬天時相約第二年再見。到了春天,樹被砍了,小鳥追到山谷,又發(fā)現(xiàn)樹被切了細條,做成火柴;它飛到農(nóng)村,最后一根火柴已經(jīng)被劃掉,點了煤油燈。故事最后,小鳥對著燈,唱起去年約定的歌。

這篇短小的童話沒有任何道德規(guī)訓,講的只是永不可逆的離去,是人生無可回避的處境和情感。劉緒源很多次提起這篇小說,認為它代表兒童文學該有的深度:“不是‘蹲下來和孩子說話’,是要極清淺而極深刻,是要在深和淺的兩個方向同時掘進,是真正掘進了而又仍是一個審美整體,是‘不以淺害意’。它同時又是你的真正真誠的身心投入,那里要有你的真生命?!?/p>

劉緒源從小愛讀兒童文學,1980年代初,他在新創(chuàng)的《兒童文學選刊》上讀到理論家周曉的評論,大受啟發(fā),很是欽佩;又見周曉關于《弓》與《祭蛇》的評論受到批評,“不由有一點不平之氣”,寫了篇短文《從別林斯基的話說開去》,文章很快在《兒童文學選刊》上發(fā)表,引起了些轟動。很多年后,周曉告訴劉緒源,這篇稿子讓他頗有種“似從天外飛來”的感覺。

從此,幾家兒童文學刊物頻頻向劉緒源約稿,除了成熟作家,他還評論了陳丹燕、秦文君、班馬、周銳等當時的年輕寫作者,在兒童文學中“越陷越深”。

1988年,他在《兒童文學研究》上發(fā)表了《對一種傳統(tǒng)的兒童文學觀的批評》,對著名兒童文學家陳伯吹的“教育兒童的文學”觀提出商榷,并首次明確提出“兒童文學的價值首先是審美”。此后多年,他持續(xù)論證和闡述這一觀點。

1995年,劉緒源的《兒童文學的三大母題》首次出版,成為公認的兒童文學理論入門上佳讀物。他借鑒文化人類學的方法,以母題概念統(tǒng)領兒童文學的十幾種題材,提出“愛的母題”、“頑童的母題”、“自然的母題”,從《伊索寓言》講到《安徒生童話》《愛麗絲漫游奇境記》《木偶奇遇記》《彼得·潘》《大林和小林》(去年接受《文藝報》采訪時,劉作出明確界定,說明其“母題”指“元主題”);同時不斷直擊兒童文學的教育性與審美性的關系,認為藝術是審美整體,教育性只有自然流露于作品這一審美整體之中、成為審美情感運行過程的有機部分,才會在文學中獲得自身的價值。

這本書出版后,浙江師范大學教授方衛(wèi)平曾應劉緒源之邀寫過一篇“自由的學術批評”。方提出一點質(zhì)疑:題材與母題是不同的文學能指,前者無法完全歸入后者,劉緒源更像是將兒童文學的十六種題材類型歸并成了三大題材領域(類型);但他更肯定了劉“作出個人化闡釋的學術勇氣”,和他“恭敬、包容的研究心態(tài)和學術倫理”。

2013年,劉緒源又以文本細讀的方式寫就《中國兒童文學史略(1916-1977)》他堅持純文學的審美原則,將作家作品還原到時代和文學現(xiàn)場。

兒童文學是劉緒源學術和生活旨趣的合一。他關懷兒童,提出要“像盧梭一樣‘發(fā)現(xiàn)兒童’,將兒童期也尊視為一種真正的人生”。周作人的批評性散文中和兒童文學相關的論述也給了他很大的影響。周反對“將人類的思想,趣味,竭力按下,同平民一樣”,又提倡“兒童本位論”,在《兒童劇》里說過,“我們沒有迎合社會心理,去給群眾做應制的詩文的義務,但是迎合兒童心理供給他們文藝作品的義務,我們卻是有的?!眲⒕w源認為,二觀點結(jié)合,是優(yōu)秀兒童文學的標準,既保持了創(chuàng)作個性,又令兒童喜歡不盡。

劉緒源也接續(xù)了20世紀皮亞杰等學者對幼兒審美發(fā)生的研究。2014年,《美與幼童——從嬰幼兒看審美發(fā)生》出版。劉緒源借美學研究中的舊題,將兒童心理學的研究納為己用,結(jié)合自己深厚的兒童文學作品研究功底,分析兒童的審美發(fā)生。

同年,劉緒源獲首屆“蔣風兒童文學理論貢獻獎”。頒獎詞中寫:“劉緒源先生善于在中國文學史的宏觀歷史背景下研究當代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與出版問題,關切著大文化背景下兒童與兒童文學的本體;并且能夠跨界研究、觀點透辟地從美學、哲學與新史學的視角梳理與思考中國兒童文學的歷史與當下。作為學者和評論家,他的研究和批評凸顯于這個時代的突出印記是:他的執(zhí)著,他的獨立精神,他的學術良心和他的文學擔當?!被蚩勺鳛樗麑W術生涯的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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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稚遍山林

劉緒源還是批評家。前些年,楊紅櫻的作品暢銷,評論界也叫好,劉緒源卻說:“一時人們趨之若鶩的,未必就是好作品;藝術有自己的規(guī)律,有跨四海通古今什么權勢也搖撼不了的內(nèi)在的評判標準。遇再大的風浪,遭再多的踐踏,美最終依然還是美,它是抹殺不了的?!?/p>

童書的創(chuàng)作和出版受市場資本影響,一度混亂蕭條。作家曹文軒表示,正是劉緒源這樣的人使得中國的兒童文學理論和批評在商業(yè)化浪潮里“避免了隨風唱和的墮落”。

劉緒源所反對的,是把暢銷當作兒童文學的唯一標準,是那些“因甩脫了文學羈絆而暢銷,卻被作為文學來評述,甚至要樹為文學的樣板”的作品。2016年,他在《文藝報》發(fā)表長文《兒童文學:卻顧所來徑 童稚遍山林》,文中將兒童文學分為三種:被視作教育工具的是藥,只迎合兒童口味的是可樂,它們都是工業(yè)制品;真正高質(zhì)量、有審美內(nèi)涵的,無法速成、不實用、卻能影響人的靈魂的,才是水果。

劉緒源珍愛“水果”,對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的“新質(zhì)”保持關注。他懇切地公開夸獎湯湯、黑鶴、小河丁丁、胡繼風、舒輝波、顧抒、史雷、李秋沅等兒童文學新人,認為他們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文壇格局,甚至吸引了商業(yè)童書寫作者回頭。

最近幾天,有不少編輯、兒童文學作家寫下紀念文字,大多提到數(shù)年前劉緒源對他們的殷殷鼓勵。作家湯湯記得,七年前第一次見劉緒源,他就贊許了自己的兩部童話作品,“我心里一下子驕傲起來,竟生出飄飄然的微醺了?!?014年,舒輝波入選《兒童文學》雜志第二屆“十大青年金作家”,頒獎詞正是劉緒源所寫。舒輝波認真答謝:“我把劉老師的頒獎詞當作一位老師對學生的勉勵和期待,當作我前行的目標和方向……”劉還評價黑鶴有開闊的文學眼光,寫的是真正的自然的母題,“如西頓那樣的作家,中國過去沒有,但后來有了,那就是黑鶴?!苯o了黑鶴很大動力。

在劉緒源看來,和無數(shù)兒童文學作家共同成長,是批評者和研究者最大的幸福所在。但他習慣將自己隱于幕后,“文學的推進主要是靠創(chuàng)造者完成的,那是審美經(jīng)驗、審美方式、審美境界的突破。這種突破只能以新的作品來完成,不可能靠理性的研究和分析來取代。”

去年1月,劉緒源查出肺癌晚期,但一直向這些晚輩傳遞樂觀情緒。湯湯在文章回憶中,劉緒源每次回復她,都說“放心,我在好起來”“好!等我過了這一關”。上個月,劉緒源下午做完化療,晚上就看一堆報紙,“又背誦、欣賞、感嘆《木蘭辭》《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兵車行》《春夜喜雨》《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諸名篇,真美!只是行動能力還略差,慢慢來。發(fā)現(xiàn)杜甫真是最好的!”

在生命的最后,劉緒源戴著呼吸機,拿不動筆,說不出話。他是提前想過人生的黃昏的。二十多年前,他寫過一篇短文《黃昏》,提到有一年春天,他因為胃病成天躺在床上,看遠處屋頂上一大群白鴿一圈圈地盤旋;等黃昏來臨,鴿群散盡,暗夜降臨。他那時會想起《牛虻》,男主人公曾孤獨地在野外落日中等死。病好后,他感慨,人應該體驗黃昏,還有沉沉的黑夜。

文章最后,他寫:“前不久,我和一群朋友坐船到一個南方沿海城市去開會,深夜,我們圍站在甲板上,對著滿天的星光,唱一支又一支我們所難以忘懷的老歌。我忽然記起法國作家梅里美的小說《高龍巴》,其中寫到一位老水手,孤獨地坐在船頭,唱了一整夜憂傷的歌……一種悠遠蒼涼的感覺頓時浸透了我的全身。我想:高龍巴的時代,海上曾飄過老水手的歌;今天則飄過了我們的歌;幾百年之后呢?一定又有新一代人的歌在海風中飄浮蕩漾了。想到這些,我絲豪不覺得悲切凄涼,我只感到宇宙和自然的偉大;當然也想到了生命的短暫,但同時,也就更感到了人生的珍貴和美麗。”

劉緒源(1951.03-2018.1)

作家、文藝評論家,畢生好讀書寫字,追求文章明晰而有情致,受周作人啟發(fā)極深。他做過造船廠電焊工,又轉(zhuǎn)向媒體,歷任上海人民廣播電臺編輯、《文匯月刊》編輯、《文匯讀書周報》副主編、《文匯報》“新書摘”主編、《文匯報》“筆會”副刊主編,見證幾代作家成長。作為中國兒童文學領域的重要人物,他出版過兒童文學理論著作《兒童文學的三大母題》《兒童文學思辨錄》,美學專著《美與幼童——從嬰幼兒看審美發(fā)生》等,對學界業(yè)內(nèi)均產(chǎn)生影響。

2018年1月10日,劉緒源因肺癌晚期醫(yī)治無效去世,享年67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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