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8年,李叔同在杭州虎跑大慈寺皈依三寶。禪房上貼著四個字:“雖存若歿”?!俺黾壹?yōu)榱松来笫?,妻兒亦均拋棄,何況朋友?!?br />
有學生詢問法師:“老師出家何為?”李叔同淡淡地說:“無所為?!睂W生再問:“忍拋骨肉乎?”他說:“人事無常,如暴病而死,欲不拋又安可得?”
在教育家黃炎培的回憶文章中,記述了李叔同與日本妻子訣別的一幕:“弘一出家后,夫人追來杭州,終席不發(fā)一言,飯罷雇了小船,三人送到船邊,叔同從不回頭,一槳一槳蕩向湖心,連人帶船一起埋沒湖云深處……叔同夫人大哭而歸?!?/p>
這是關于弘一法師的最后一抹綺艷景象,相較于其高不可窺的佛學造詣,這是凡俗中人能夠理解的感情。后來,這一幕在影視和文學中被無數(shù)次唯美演繹,連同一闕《送別》,成為歷史上的絕唱。
葉圣陶說,弘一法師是深深嘗了世間味,探了藝術之宮的,卻回過頭來過那種通常以為枯寂的持律念佛的生活,他的態(tài)度應該是怎樣,他的言論應該是怎樣,實在難以懸揣。
對他的懷舊情愫,在他離世多年之后,仍年復一年地延續(xù)著。人們試圖從他存世不多的黑白相片——那張歷歷斑痕、清癯而溫默的臉孔中,極力解讀出某種大慈大悲。半世風流遁入空門,盛極而歸于平淡,在李叔同的一生中,他的悲憫與決絕,同樣迥異于人,像一個耀眼的謎。
在老友夏丏尊和學生豐子愷的回憶中,李叔同并非那樣不近世情,而是情感激越之人,凡事追求極致。他人生中經(jīng)歷的幾番斷裂,不外乎這種極致人格的外化:20世紀初棄儒學而入西學,始信文章救國,不若經(jīng)世。而后歸宗于佛學,出家前外贈或銷毀視如瑰寶的書籍、字畫、折扇等,并于剃度后發(fā)誓:非佛書不書,非佛語不語。
經(jīng)歷歷史的風云動蕩,晚年,他將報國熱血化作佛學的持戒自尊,將愛國與修佛融合為一。如豐子愷所說,法師決絕、明徹,窮理至臻,“做什么像什么”,才能于情于事,一體貫通。
1914年,李叔同首用人體模特進行美術教學
羈絆
1924年,李叔同云游經(jīng)過上海,來到學生豐子愷家中小住一月,豐子愷請李叔同為自己寓所命名。李叔同叫他在小方紙上寫了許多自己喜歡又能相互搭配的字。團成小紙球,撒在釋迦牟尼畫像前的供桌上,拿兩次鬮,都拈到“緣”字。于是將寓所命名為“緣緣堂”。
在緣緣堂,豐子愷住樓下,李叔同住樓上,是平生僅有的朝夕相處時光。李叔同不慣點燈,日落而息,他們的談話總在蒼茫的暮色中。豐子愷記得李叔同經(jīng)常陷入思考,面容沉靜,像一只清癯的仙鶴,讓他感到一種超于物外的神圣。
出家早年,李叔同持戒苦修,幾乎不見客,除了講經(jīng),不多發(fā)一言。訪者殷勤求告,他以一句“老實念佛”默退。故人來信,他告知郵差“此人他往,原址退回”。
在緣緣堂,豐子愷提議,由他作畫,李叔同配詩,合作出版一本《護生畫集》,以弘揚佛學和人世間的大仁大愛。李叔同竟慨然允諾,是欲“以藝術作方便,人道主義為宗趣”。豐子愷喜悅莫名。
斯時,作家柔石、曹聚仁等撰文批評“護生”及“慈悲”等概念,在抗戰(zhàn)時期“對敵人是不該保留著了”。
李叔同主張,“護生就是護心,救護禽獸魚蟲是手段,倡導仁愛和平是目的。抗日不是鼓勵殺生,我們是為護生而抗戰(zhàn)?!?/p>
10年后,李叔同看到《護生畫集》續(xù)集后,欣慰地給豐子愷寫信:“朽人70歲時,請仁者作護生畫第三集,共70幅;以此類推,百歲時,作第六集,共百幅。護生畫功德于此圓滿。”
在晚年回憶中,豐子愷把這段際會稱為“大因緣”。因李叔同出家時,六藝俱廢,這承諾對他是一種破例。
一個月后,師徒分別江海。國家已烽火連綿,李叔同四方宣講“念佛不忘愛國”。豐子愷亦時時聽聞李叔同的訊息,包括更多令他感慨的“破例”。
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初年,李叔同正閉關,不與外界接觸。彼時廈門第一屆運動大會邀請他寫一首會歌,李叔同認為國難面前,應鼓勵國民強健體魄,故欣然應允。時人喜悅,認為此舉“非同尋?!薄?/p>
豐子愷在“文革”中經(jīng)歷屈辱歲月時,唯一的牽念是日日早起,撰《護生畫集》,并從中獲得心靈的寧靜。那時豐子愷是“上海市級十大批斗對象”,這份因緣和托付,給予他“晚年的福氣”。
生命的火光漸弱之際,豐子愷意識到,在惡劣的環(huán)境下遁入空門的李叔同冷寂的心底,愛國熱忱的星火始終沒有熄滅。
上世紀初“勸用國貨運動”啟端,李叔同從此布袍馬褂。豐子愷見老師穿的褂子松垮,就送他一條寬緊帶。李叔同堅辭,說不用外國貨。出家之后,豐子愷去看老師,見他用麻繩束襪,又買了些寬緊帶送他。李叔同又拒絕,豐子愷說:“這是國貨,我們自己能夠造了?!彼讲攀障?。
李叔同曾憑吊韓偓墓廬,囑高文顯作傳,他欽佩韓偓遭國破家亡之慘痛卻不肯附逆。耿耿孤忠,其志獨堅。
他也經(jīng)常吟誦宋代忠臣韓琦的兩句詩:“雖慚老圃秋容淡,且看黃花晚節(jié)香。”
1937年8月,李叔同在青島湛山寺作“殉教”橫幅:“曩居南閩凈峰,不避鄉(xiāng)匪之難;今居東齊湛山,復值倭寇之警。為護佛門而舍身命,大義所在,何可辭耶?”
披發(fā)佯狂走。莽中原,暮鴉啼徹,幾株衰柳。破碎河山誰收拾,零落西風依舊。便惹得離人消瘦。行矣臨流重太息,說相思,刻骨雙紅豆。愁黯黯,濃于酒。?
漾情不斷淞波溜。恨年年絮飄萍泊,遮難回首。二十文章驚海內(nèi),畢竟空談何有。聽匣底蒼龍狂吼。長夜西風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國,忍孤負。
剃度前夕,李叔同與豐子愷夜談,贈予他一幅自撰的詩詞手卷,特別指著這一闋詞,微笑著說:“我作這闋詞的時候,正是你的年紀?!?/p>
那時,青年李叔同激憤于八國聯(lián)軍的鐵蹄與漫布中原沃土的鮮血與餓殍,再兼母喪,心灰意冷,毅然出走日本。辭行的時刻,揮筆寫下這首《將之日本,留別祖國,并呈同學諸子》。
辭別紅塵這年,歐洲新啟戰(zhàn)端,日本提出二十一條,袁世凱稱帝,粵桂戰(zhàn)爭、湘鄂戰(zhàn)爭、奉直戰(zhàn)爭暗潮涌動,國內(nèi)火星欲迸,人心驚惶。李叔同斯時對學生說起這首詞,心境可追。
豐子愷在回憶錄中嘆息,當時年幼無知,竟漠然無動于衷。
弘一法師李叔同落發(fā)為僧時虎跑寺舊照
奔波
1942年,62歲的李叔同圓寂之前與一位趙姓好友見面。站在雁蕩山的山崖邊,山峰浩蕩,朋友突然感覺到李叔同眼里有一絲異樣的情緒。
趙問:“似有所思?”
答:“有思?!?/p>
問:“何所思?”
答:“人間事,家中事。”
抗戰(zhàn)猶在尾聲,人間依舊烽火不息,晚年李叔同希望回天津與年邁的兄長、族親一敘的愿望亦落空。
“有所思”者為何,已無人知。但早期專攻科舉,以學致世,后來鐘情藝術,“以美淑世”,再到歸為佛子,說出那句著名的“念佛不忘救國,救國必須念佛”……愛國、救國的抱負,貫穿了李叔同一生。這種理想近似于中國古代士大夫的“以佛濟儒”,但在私我情感的領域內(nèi),他確是完全割斷塵緣,以全新之我皈依佛門如朱光潛所言,李叔同是“以出世的精神做著入世的事業(yè)”。這是他的遺世獨立,是他的復雜、他的純真,也是他的佛性。
在《我在西湖出家的經(jīng)過》一文中,李叔同把出家的原因僅歸結于幼年家庭崇佛氣氛的影響,對西湖佛教文化的羨慕,以及在同事那里聽說了斷食的好處,便在假期嘗試斷食,期間接觸了很多佛經(jīng),方知名利虛妄,遂拋妻棄子,決然出塵。
梁啟超曾說:“晚清所謂新學家者,殆無一不與佛學有關系。”儒學在西學沖擊之下風雨飄搖,社會組織功能近乎坍塌,無論救國救民,還是安身立命,一些當世知識精英需要尋找一個“棲息的空間”,遂將精神寄托于佛門。
彼時,康有為學佛,曾試圖以佛法解釋變法;梁啟超讀佛經(jīng),寫出著名的《論佛教與政群》:以佛教的智信、兼善、平等、普度眾生可救國救民;魯迅也讀佛經(jīng),在彷徨中尋找權宜的棲息之處;儒學大師馬一浮讀佛經(jīng),并且弘揚佛法,給李叔同啟迪頗深,但他只是在家的居士。
李叔同走了最遠的路。
目送李叔同出家的背影,一個學生說:“他放棄了安適的生活,拋妻別子,穿破衲,咬菜根,吃苦行頭陀的生活,完全是想用律宗的佛教信仰,去喚醒那沉淪于悲慘惡濁的醉夢中的人群——盡管這注定要失敗,但我們不能離開時代的背景,離開先生的經(jīng)歷,苛求于他?!?/p>
李叔同祖籍浙江嘉興,生于天津。家族憑借經(jīng)營鹽莊與錢莊生意富甲一方,并與當朝仕宦多有往來。父親李筱樓1865年中頭名進士,精研佛學、理學,曾為清末重臣李鴻藻部下。因文名卓著,李筱樓同李鴻章、吳汝倫并稱清朝三大才子,與李鴻章交情密切,去世時李鴻章親臨主喪。
兼具商業(yè)與政治背景的李家財勢顯赫。李叔同早年交游者多為顯貴,如李鴻章、王文昭、榮祿等風云人物。
名門望族規(guī)矩森嚴。李叔同是家中最受寵愛的幼子,度過優(yōu)渥而無憂無慮的童年。但隨著父親去世,6歲的李叔同便跌落到一個舊式家族庶子的地位,母親是使女出身,在冷眼和呼喝中煎熬時日。李叔同心中憤懣卻無計可施,雖衣食無憂,終感“低人一等”,15歲便發(fā)出感懷:“人生猶似西山月,富貴終如草上霜?!?/p>
李叔同的次子李端記得,在母親房中,一直放有“先父從上海帶回來的四個大皮箱”,在白色的箱皮上,除印有“上洋制皮箱”的廠名圖記外,還都有“李庶同制”的字樣?!笆?、“叔”同音并用,可見他常以自己是庶出為苦。
大家族的嚴格庭訓,為李叔同打下堅實的學術根底。父親去世后,李叔同正是開蒙的年齡,每日被兄長拘在書房里,7歲讀《千字文》、《朱子家訓》;10歲讀《古文觀止》、《四書》、《說文解字》。他過目成誦的天賦讓家族刮目相看,這并沒有改變多少母親的境遇,但在那樣的家族環(huán)境下,已是母親唯一的希望所系。當發(fā)現(xiàn)李叔同迷上看戲不惜逃學,母親直接吞下了一包老鼠藥,從此他再不敢踏入戲院。
但他狂熱地迷戀著戲曲,在詩酒繾綣中獲得了一種久違的安寧感,并愛上了天津名伶楊翠喜,為她寫下深情文字:“癡魂消一捻,愿化穿花蝶;簾外隔花蔭,朝朝香夢潔?!比欢鴹畲湎脖辉绖P當作禮物贈予宗室載振,李叔同傷心欲絕之時,卻承接了一份毫無感情可言的包辦婚姻,這是他的另一重枷鎖。
官宦家族的政治敏感與生俱來。他曾致力于科舉,兩度參加縣學考試,指望文章立命。在策論“論廢八股文興學論”中,他慷慨陳言:“竊思我中國以仁厚之朝,何竟獨無一人能體君心而善達君意者乎……”
答卷針砭時弊,卻“膽大妄為”,注定名落孫山。
戊戌六君子的鮮血,沖決了最初的政治理想,李叔同一直關注維新變法,每天讀報,但年輕的書生終于體會到大時代的翻云覆雨。那一天,李叔同將報紙撕碎,仰天長嘯,轉身回屋,刻下“南??盗菏俏釒煛钡挠≌?。后來,因為這枚印章,他受到不可測的政治牽連,母子二人避走上海。
在上海灘,李叔同加入城南文社,與才子名流交游,短短幾年便蜚聲書畫詩文界。這似乎是意氣風發(fā)的一段日子,他依舊縱情聲色,結交名妓。但烽火硝煙,生靈涂炭的警醒,使李叔同終究難安于城南文社的一隅桃源。與友人的通信中,李叔同陷入矛盾,流露反思和懺悔之意,想掙脫“花叢爭逐”的世界。這一時期,母親的去世,在帶給他巨大的痛苦之余,也扯斷了最后一絲留戀和猶疑。送母親靈柩回天津之后,李叔同遠渡日本,學習藝術。留日期間,李叔同詩、畫、戲、樂的水準幾近精絕,被譽為天才,其后回國任教。幾經(jīng)輾轉,最終在點綴著古寺佛鐘的杭州西湖畔安頓下來,這仿佛是一種默契和緣分。
很多人認為,母喪是李叔同“看破一層世相”的開端,那年他26歲。李叔同與母親曾在大家族的屈辱與冷漠中相依為命,母親死后,他數(shù)次在與友人的談話中斷言“幸福時期已經(jīng)沒有了?!贝送?,佛家有例,父母不允,不可出家,但對妻兒并無此說。從這個意義上說,母親的離世,是把李叔同推離紅塵的一種力。
冷暖交迭的少年際遇,把李叔同的性格打磨得孤獨而敏感。他喜歡獨處,相知者寥寥。他的詩作情感濃烈,遁入空門后仍然如此;看戲會沉浸至流淚;偏愛悲劇角色,演戲時“神在骨子里”;他仿佛一生都在搖曳,上海灘,東洋,杭州……在春柳社演話劇時,聽到爭議便覺灰心,不愿登臺;回國后任職《太平洋報》,不多時報館就關門;之后輾轉各地教書……李叔同被各種力量推來撞去,仿佛隨遇而安。
直到他斷然選擇出家。
李叔同西洋繪畫《裸女》
?
李叔同自畫像
異于人者
學生豐子愷從照片上見識過老師上海時期的形貌:絲絨碗帽,正中綴一方美玉,曲襟背心,花緞袍子,后面掛著許多胖辮子,底下緞帶扎腳管,頭抬得很高,英俊之氣,流露于眉目間……“真是一等一的翩翩公子?!?/p>
一脈情根,甚至近于孤僻。譬如李叔同自小愛貓如癡,敬貓如同敬人。去日本留學時還不忘給家里發(fā)急電,問自己養(yǎng)的貓是否平安。?
在致學生劉質平的信中,李叔同說:“不佞以世壽不永,又以無始以來,罪業(yè)之深,故不得不趕緊修行……世味日淡,職務多荒,必外貽曠職之譏,內(nèi)受疚心之苦……”似說靈魂苦悶,別無出路。
出家之前,李叔同在《題陳師曾畫“荷花小幅”》中已流露出緣起之念:
一花一葉,孤芳致潔。?
昏波不染,成就慧業(yè)。?
然而,李叔同性格的底色中,始終有一種超絕凡人、不入塵網(wǎng)的特質。
夏丏尊與李叔同是摯友,兩人在浙江兩級師范學校為同事,夏丏尊擔任舍監(jiān)。一次,學生宿舍失竊,夏丏尊疑是某人所為,苦于沒有證據(jù),自覺管理不力,日夜焦灼,求教于李叔同。
李叔同給出的解決方式是:
“你若出一張布告,說做賊者速來自首,如三日內(nèi)無自首者,足見舍監(jiān)誠信未孚,誓一死以殉教育。果能這樣,一定可以感動人,一定會有人來自首?!@話須說得誠實,三日后如沒有人自首,真非自殺不可。否則便無效力。”
夏丏尊打著哈哈走了,他無論如何做不到,但事后思忖,如果換作李叔同,一定會這么做。而且,微妙的是,如果別人提出這個建議,那么是一種冒犯,但李叔同這么說,就和他這個人渾然一體,全出于誠敬,仿佛信手拈來的尋常之事。
李叔同做事極致認真,一言一行儀式感分明,長期力行,夏丏尊認為,這使他擁有一種絕對的“對人的感化力”。
在朋友歐陽予倩的筆下,李叔同做人沒有一絲圓融:
“自從他演過《茶花女》以后,有許多人以為他是個很風流蘊藉有趣的人,誰知他的脾氣,卻是異常的孤僻。有一次他約我早晨八點鐘去看他……他住在上野不忍池畔,相隔很遠,總不免趕電車有些個耽誤。及至我到了他那里,名片遞進去,不多時,他開開樓窗,對我說:‘我和你約的是八點鐘,可是你已經(jīng)過了五分鐘,我現(xiàn)在沒有功夫了,我們改天再約罷?!f完他便一點頭,關起窗門進去了。我知道他的脾氣,只好回頭就走?!?/p>
但在許多朋友的回憶里,李叔同的孤介性格并未造成人際障礙,按照豐子愷的說法,這是一種迥異常人的能量,大致來源于待人待己一體規(guī)范,毫厘不差。同卓異的才華一道,這使他成為當屆教員中“最權威者”:
“搖過預備鈴,我們走向音樂教室,推進門去,先吃一驚:李先生早已端坐在講臺上;以為先生總要遲到而嘴里隨便唱著、喊著,或笑著、罵著而推進門去的同學,吃驚更是不小。他們的唱聲、喊聲、笑聲、罵聲以門檻為界限而忽然消滅。接著是低著頭,紅著臉,去端坐在自己的位子里;端坐在自己的位子里偷偷地仰起頭來看看,看見李先生的高高的瘦削的上半身穿著整潔的黑布馬褂,露出在講桌上,寬廣得可以走馬的前額,細長的鳳眼,隆正的鼻梁,形成威嚴的表情。扁平而闊的嘴唇兩端常有深渦,顯示和愛的表情。這副相貌,用‘溫而厲’三個字來描寫,大概差不多了?!?/p>
有個日籍教師本田利實,性子孤傲,只“畏懼”李叔同。有次因他人索字,去李叔同辦公室取筆墨,動筆之前,特別安排人望風,說一旦李叔同回來就得馬上通知他,因為“李先生德藝雙馨,無人能及,連日語也說得那么漂亮,真是了不起,他的辦公室我不敢擅入,筆墨也不敢擅用?!?/p>
李叔同在浙江省立第一師范學校當教師時,臥室外面有個信插,他不在的時候,信件放在信插里。一天晚上,他已經(jīng)睡了,收發(fā)員來敲門,說有電報,李叔同在里面回說:“把它擱在信插里。”到第二天早上,他才開房門取閱。有人問他:“打電報來總有緊急事情,為什么不當晚就拆看呢?”李叔同說:“已經(jīng)睡了,無論怎么緊急的事情,總歸要明天才能辦了,何必急呢!”
劉質平在跟隨李叔同學習音樂后,創(chuàng)作了第一首曲子,找李叔同指點。李叔同沉默不語,惘然神思。忽然開口說道:“今晚8時35分到音樂教室來,有話要講?!倍畡C冽,劉質平來到教室外時,室門緊閉,里面無聲無息,走廊上卻已有了腳印。劉質平隨即站在廊前,在風雪中垂手等候。
十分鐘后,教室里忽然燈火通明,門聲一響,李叔同踱步而出,輕聲說道:“你已經(jīng)赴約,且又嘗到風雪的滋味,可以回去了?!?/p>
擔任教員的時候,學生們在學校里很少見到李叔同的面。到上課時,他總是挾了書本去上課,下課直接回到房間。走路很迅速,不左右顧盼。冬天衣服穿得很少,床上被子也很薄,嚴冬并不生火。可以說,李叔同彼時的生活狀況,已經(jīng)和“苦行僧”相距不遠了。
李叔同的學生吳夢非說:“弘一師的誨人,少說話,主行‘不言之教’,凡受過他的教誨的人,大概都可以感到。雖然平時十分頑皮的,一見了他,或一入了他的教室,便自然而然地恭敬起來?!?/p>
極致認真的性情,在李叔同的人際交往中,形化為對原則的極度苛求,近乎“不近人情”,后來也被許多人解讀為“佛性”。
李叔同出家時曾向寂山法師坦承:“……弟子在家時,實是一個書呆子,未曾用意于世故人情,故一言一動與常人大異?!?/p>
入世與出世
“少年時做公子,像個翩翩公子;中年時做名士,像個名士;做話劇,像個演員;學油畫,像個美術家;學鋼琴,像個音樂家;辦報刊,像個編者;當教員,像個老師;做和尚,像個高僧?!边@是豐子愷對李叔同生平的勾勒。
“做就要做到極致”貫穿了李叔同一生中許多個“第一”:主編中國第一本音樂刊物《音樂小雜志》;首創(chuàng)中國報紙廣告畫;最早編著《西方美術史》;最早創(chuàng)作和倡導中國現(xiàn)代木版畫藝術;最早介紹西洋樂器……李叔同的孫女李莉娟現(xiàn)專事弘一法師作品研究,她認為,正是這種對極致的追求,促成了祖父的出家。
入空門后,李叔同每日早睡,黎明即起,冷水擦身,但凡染病,從不經(jīng)意。他患病在床,有人前往問候,他說:“你不要問我病好了沒有,你要問我佛念了沒有?!?/p>
他常言:“庵門常掩,勿忘世上苦人多。僧人必須比俗中人守持更高的道德標準,方能度人?!?/p>
在佛教八萬四千法門里,李叔同選擇了最苦的律宗。他自認為罪孽深重,非酷戒不足以滅障;持律嚴格,一動一念皆謹慎。一次,豐子愷給他寄一卷宣紙,請書佛號。宣紙有余,法師便去信問多余宣紙如何處置?因宣紙既非自己所有,如何處理需過問物主,李叔同視為當然。另有一次,豐子愷寄郵票給李叔同,因多了幾分,李叔同便寄還豐子愷。
南山律宗自南宋之后就失去了真?zhèn)?。弘一法師以半生之力,對律藏進行整理、編修,并攜帶南山律學三大部的內(nèi)容云游講道,使失傳幾百年的律宗得以再度發(fā)揚,是為律宗第十一代世祖。
每到一處,李叔同必定先立三約:一、不為人師;二、不開歡迎會;三、不登報吹噓。他日食一餐,過午不食。素菜之中,他不吃菜心、冬筍、香菇,理由是它們的價格比其他素菜要貴幾倍。
一次,在西湖邊的素菜館里,杭州一名士邀請李叔同赴宴,陪客到齊已一點鐘。眾人饑腸轆轆,相繼開吃,忽見李叔同在碗筷前端坐,莊嚴不動。問之即曰:“我是奉律宗的,過午不食,各位居士自便。”
郁達夫說,“現(xiàn)在中國的法師,嚴守戒律,注意于‘行’,就是注意于‘律’的和尚,從我所認識的許多出家人中間算起來,總要推弘一大師為第一?!?/p>
如此精修,以風流才子“無端出世”,故友柳亞子亦從未表示過理解,甚至認為“不可理喻”,使中國文藝蒙受不可估量的損失。
在浙江第一師范,李叔同出家引起的爭議極大,校長經(jīng)亨頤擔心干擾學生情緒,在浙一師新生大會上訓話,以“李先生‘事誠可敬,行不可法’”為辭告誡學生。
在紛擾的猜測中,豐子愷的“物質—精神—靈魂”的“三層樓”說,被公認為最接近李叔同出家的原因:
“我以為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層:一是物質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靈魂生活。弘一法師的‘人生欲’非常之強。他的做人,一定要做得徹底。他早年對母盡孝,對妻子盡愛,安住在第一層樓中。中年專心研究藝術,發(fā)揮多方面的天才,便是遷居在二層樓了。強大的‘人生欲’不能使他滿足于二層樓,于是爬上三層樓去,做和尚,修凈土,研戒律,這是當然的事,毫不足怪的?!?/p>
李叔同曾在彌留之際對妙蓮法師說:“你在為我助念時,看到我眼里流淚,這不是留戀人間,或掛念親人,而是在回憶我一生的憾事。”并留下“悲欣交集”四字臨終絕筆。?
何為悲欣,解讀紛紜。上海音樂學院教授錢仁康認為,“悲”即悲憫眾生的苦惱,“欣”則是欣幸自身得到解脫;大空法師則認為,“悲”為悲眾生之沉溺生死,悲娑婆之八苦交煎,悲世界之大劫未已,悲法門之戒乘俱衰,悲有情之愚慢而難化,悲佛恩之深重而廣大;“欣”則欲求極樂,欣得往生,欣見彌陀而圓成佛道,欣生凈土而化度十方。
1942年,弘一法師圓寂于泉州不二祠溫陵養(yǎng)老院晚晴室。圓寂前再三叮囑弟子他的遺體裝龕時,在龕的四只腳下各墊上一個碗,碗中裝水,以免螞蟻蟲子爬上遺體后在火化時被無辜燒死。靈骸封藏后,遵照法師遺囑,送開元、承天兩寺供養(yǎng),后由妙蓮法師奉歸開元寺的禪房內(nèi)。遺骸之中有舍利子一千八百余顆。
(主要參考文獻:《李叔同全集》,《弘一法師說佛》,豐子愷《懷李叔同先生》,田濤《休管人生幻與真:李叔同家族》,陳慧劍《弘一大師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