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急切等待精神拯救的世界。我們在這個世界上看到的問題,都是靈魂的問題……我認為,宗教和政治沒能解決的問題,藝術家有責任把它們拾起來,做下去?!?br />
生于1966年的愛爾蘭唱作人西尼德·奧康納拒絕做一個“輕飄飄的”音樂人。從電吉他到鋼琴伴奏,從不插電原聲到大規(guī)模爵士樂隊,從雷鬼音樂到牙買加dub實驗音樂,在四分之一世紀的職業(yè)生涯中,她的音樂風格常常令人難以預料地大搖大擺;她曾當眾撕毀教皇照片、拒領格萊美獎,亦從未停止對兒童虐待與唱片工業(yè)的批判與反思。
留著標志性禿頭的她,也“不認為自己是名女權主義者,結尾加上‘XX主義’或‘XX主義者’的都不行”,可這并不妨礙她在幾個小時的訪談里一直嚴厲地批判性別不公——從按立女牧師的問題,到女性被媒體塑造的方式,再到“如果你(一名女性)告訴別人你自己寫歌,他們的下巴會直接撞到地板上”。
2010年7月17日蘇州音樂節(jié)夜晚,汪峰、張楚、張懸、許巍、崔健、羅琦、王學兵、譚維維等一眾大腕簇擁于舞臺前方的媒體區(qū),等候奧康納登臺。15歲起成為其鐵粉的譚維維,兩眼含淚,狠狠地擁抱了自己的偶像;汪峰特別改簽機票多留一天,只為在現場親眼看到奧康納的表演:“能欣賞到這樣的天籟之音,我覺得什么都可以放棄。”
如今,這位飽受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PTSD)折磨的音樂人宣布了自己的新使命:她要以最露骨的坦誠,將余生致力于精神障礙人群的去污名化工作,讓這些人在最脆弱時依然能得到家人的關懷。
2014年11月15日,英國倫敦,奧康納與其他29名歌手一同錄制慈善歌曲,抗擊埃博拉病毒
“所有這孤獨的人啊,他們從哪里來”
“看,愛爾蘭人只被允許吃土豆;所有其他食物,魚肉和蔬菜,都被武裝押運至國外,運到英國,當愛爾蘭人還在忍饑挨餓。與此同時,他們以賄賂禁止我們教自己的孩子愛爾蘭語,就這樣我們失去了自己的歷史……我們失去了遠大于十分之一的同胞,他們死于陸地上與逃難的船上,然而對我們的最后一擊遠非饑餓;而是用‘饑荒’的說法來控制我們的教育……但墨寫的謊說掩不住血寫的事實;根本就沒有過什么‘饑荒’存在!”奧康納于1994年發(fā)布的說唱作品《饑荒》,已進入很多歐美學校的社會科學課程,包括公民教育參考書《反思全球化:在不正義的世界教正義》。
1847年,愛爾蘭弗馬納郡土豆田里的新病菌,已造成長達七年的土豆減產;其他糧食種植與動物養(yǎng)殖未受顯著影響。據非虛構作者托馬斯·吉拉格在《帕迪的哀嘆:愛爾蘭1846-1847,仇恨的前奏》中的記載,當年冬季有40萬愛爾蘭農民餓死,卻有凈值1700千萬磅的谷物與畜禽產品被農業(yè)資本家強制出口??稍趷蹱柼m的“毒教材”中,“饑荒”的說法強調土豆減產的自然因素,忽略大規(guī)模死亡背后的結構性矛盾——奧康納的憤怒很大部分來源于此。
在《饑荒》的MV里,人聲合唱從黑白幕布后緩緩生出,展開一座半霧半雨的愛爾蘭小城。鏡頭緩緩前推,每一粒渾圓的雨滴里,都包裹著一名尚未睜眼的小嬰孩。小嬰孩們張著雙腿,兩手做出禱告的姿勢,在奧康納的歌聲里一個個地墜落。
“這個民族就像孩子,被迎面毆打的孩子……所有這孤獨的人啊,他們從哪里來?”這是個經受著殖民主義暴力與神權教育體系雙重壓迫的孩子;奧康納想要拯救她,就像拯救自己一樣。
1992年10月3日的《周六夜現場》直播節(jié)目中,奧康納為抗議愛爾蘭教會的兒童性虐待事件,改編了Bob Marley的反種族歧視歌曲《戰(zhàn)爭》,將反種族歧視替換成反性虐待,大喊“打倒真正的敵人”,面對鏡頭,將教皇保羅二世的照片撕個粉碎。多年后回憶,奧康納說那是她最驕傲的夜晚,是“一位愛爾蘭女性,天主教兒童虐待幸存者,所表達出的藝術”。
那一晚,奧康納成了很多人的驕傲,也成了眾矢之的。她被《紐約每日新聞》稱為恐怖分子,隨后在鮑勃·迪倫的演唱會現場被轟下嘉賓臺,連不守舊的麥當娜都批判她。至今,“撕毀教皇照片的奧康納”仍是很多人提起這位唱作人的第一印象,她被貼上“褻瀆宗教”的標簽。
然而,奧康納21歲那年首張專輯的名字《獅子和虺蛇》正來自她最愛的圣經詩篇91:“耶和華是我的避難所……因他要為你吩咐他的使者,在你行的一切道路上保護你”,“他們要用手托著你”,而“你要踹在獅子和虺蛇的身上”。
奧康納從小就對神性有秘密的執(zhí)迷;她將之比作一艘小船,“無論天氣如何,我從未想過走下船來?!薄丢{子和虺蛇》發(fā)布20年后,她推出名為《神學》的專輯,每首歌對應一個《舊約》故事;2013年重返《周六夜現場》,她坦言自己早在17歲就希望寫出《神學》,這也是她愿意成為詞曲作者的一個根本理由。2015年子宮切除術前,她在社交媒體發(fā)帖稱自己正“尋找一些耶穌的美照,把它們打印出來,掛到手術室的墻上”。
她雙臂伸向前方,伴著電吉他,在櫻花樹下一字一句地唱《帶我去教堂》:“對,帶我去教堂,但不是那個傷人的地方,因為那不是真理,也不是價值與方向?!彼男哪钅畹氖恰皬淖诮讨邪焉窬瘸鰜怼保好绹拿駲噙\動與南非的解放運動給她很大的鼓舞,因為“人們用歌聲表達一種確證,確證上帝在自己這邊”;在牙買加的經歷又令她從拉斯塔法里教派信徒那里得到很多啟發(fā):“他們將神與宗教嚴格地區(qū)分開來?!?/p>
奧康納對神性的闡釋,就像她的文身一樣多元:前胸是疼了三小時才文好的巨幅耶穌像,耶穌被兩朵粉色玫瑰與一顆被刺穿的愛心環(huán)繞,望向右下方,神情憂郁;左肩上是猶大之獅,獅子下面寫著“至高的王至上的主”,也是拉斯塔法里教派的象征;右肩上是紅綠交疊圓圈里的花十字,十字下面是她孩子們的名字,用黑色手寫體寫成,圍成一顆愛心;左手手背上刺有“Lumen Christi(基督之光)”;雙臂上各有一個印度教神靈,左臂是坐在蓮花里的守護與維系之神毗濕奴,右臂是毗濕奴的化身,會吹笛子的藍皮膚少年Krishna。
2011年復活節(jié),奧康納在《赫芬頓郵報》上發(fā)文倡導“我們需要一個嶄新的天主教會”:“孩子被嗆到了,要潑出去的是洗澡水,絕非孩子本身,我們要把孩子從洗澡水里救出來,自己養(yǎng)大?!边@一嶄新的教會,必須要“尊重人們的精神需求,沒有世襲制,也不會專制地決定神可以愛誰,不可以愛誰”。
“告訴孩子‘上帝會懲罰你’,‘你將要下地獄’是兒童虐待;告訴孩子上帝在他們之外而不在他們心中,同樣是巨大的兒童虐待?!眾W康納說,“那是謊言,那讓我們的孩子內心空虛?!?/p>
am I not your girl
?
I do not want what i haven't got
“巴比倫的烈火”
奧康納自己童年時所受的虐待,遠不止于此。
1991年,在一個英格蘭極少見的桑拿天,美國音樂雜志SPIN記者鮑勃·古奇恩飛往倫敦,來到奧康納經紀人的辦公室。在那個沒有空調、又為隔絕噪音而門窗緊閉的小屋里,大汗淋漓的奧康納把三支煙拿出來,像鉛筆般整齊地擺在面前——她以為這是場“三支煙的采訪”??僧斔谝淮蚊鎸τ浾呓议_自己兒時遭受的種種侵犯經歷時,三支煙變成了九支:
“我和兄弟姐妹每天都挨打,被所有你能想象到的工具毒打。我曾被反鎖在屋里很多天,沒有食物,沒有衣服;我們也曾被逼到屋外露天過夜。還有心理的虐待:我被不斷告知父母離婚都是我自己的錯,我骯臟無恥,糞土不如。我在恐懼中過活;僅僅是爐膛蓋板上母親的腳步聲,就足以使我們墮入徹底恐懼的痙攣?!?
盡管奧康納的父親希恩成為了大律師與“離婚行動組織”主席,甚至曾在電臺節(jié)目中與奧康納的母親公開辯論,在一個不贊同離婚、否認父親對子女監(jiān)護權的國家,他依然未能奪回對奧康納和她的幾位兄弟姐妹的監(jiān)護權。
暴虐開始時,奧康納只有八歲。生活就像她《巴比倫的烈火》MV里那名身穿暗紅色開衫與白花布裙的小女孩,面對翻轉又翻轉的房子無能為力,瞪著一雙驚恐的大眼睛。
奧康納的母親有偷竊癖,還要求自己的孩子也偷東西。只有偷竊才能讓母親暫時忘記暴力。為躲避警察,童年奧康納練就“步履如風,100米短跑只要11.3秒”的能力;1976年西德運動員Inge Helten 的世界紀錄是11.04秒。
后來,14歲的奧康納因偷竊被送進天主教會開辦的少女管教所,“就此被黑煞天魔四面環(huán)繞,陪伴你的是糞便、嘔吐物,還有樓上老婦人們在睡夢中哀嚎的聲音?!?/p>
她開始讀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嘯山莊》,讀葉芝的詩,“熱愛一切非常非常浪漫的事物”;又被管教所老師邀請到婚禮上唱歌。這位老師的兄弟、愛爾蘭搖滾組合In Tua Nua的鼓手由此聽說了14歲的奧康納,邀請她寫歌詞,于是有了她的處女作《牽起我的手》。
18個月后,走出管教所的奧康納半工半讀,業(yè)余在酒館歌唱,高亢的音色讓那些期待“甜美小女生”人設的顧客有點手足無措。
奧康納19歲那年,母親在車禍中喪生。多年后回望這段母女關系,她卻說自己“難以對她感到一絲厭惡”:“你看啊,我的母親,她不是一個快樂的人;她不能欣然于自己的生活。幼年時的我就知道,我的母親不知道她自己在做什么,她的虐待也并非出于有意……作為一個女人、一名母親,現在我更能理解她?!?/p>
長大后的奧康納,用音樂說出了那些她小時候從未有機會聽到的話。比如《這首歌,要如母親般呵護你》中溫柔的輕吟:“這首歌要如母親般呵護你,要一直陪伴你,擁抱你,親吻你,當你需要我時我就會做,你的母親未能做的事”;《深處涌出的濃密汁水》,借另一年輕女性之口,大聲說出了“它是從深處涌出的濃密汁水,讓我忘卻了母親警告的一切”,在誠實面對自己的情欲之時,這位年輕女性也在逐步確證其主體性與自我價值;專輯《大地之母》中,她請時年八歲的長子杰克獻唱《我是人類嗎》: “我是一個人嗎,這非常好;也許我是,這非常美妙;我身體內的感受,連同那燃燒的火,使我溫暖……”
她甚至做了更多“可能出于母性”的事:她曾與反戰(zhàn)社會活動家Roger Waters一同出席紀念柏林墻倒塌的活動,將她專輯收入的很大一部分用于資助艾滋病公益團體,給在年齡上能當自己孩子的年輕藝人寫公開信。2013年,時年20歲的麥莉·希拉在《破鏡難圓》MV中裸體出鏡,多次做出舔舐棒槌等有明顯性暗示的動作,并聲稱從奧康納成名曲《Nothing Compares 2 U》中獲得靈感;奧康納給麥莉寫公開信,告訴她“你遠比你的身體和性征更有價值”,“音樂產業(yè)資本家不關心我們,他們會壓榨你的一切價值,反而奸詐地使你以為這是你的選擇——而到最后,他們會用剝削你身體賺來的錢,躺在安提瓜的游艇上曬太陽。”
奧康納覺得,這些“母性”只是人性的一部分:“當你自己經歷過那些悲傷的事,你看到同樣的事在別人身上發(fā)生,你就想要給他們一個緊緊的擁抱;這就像如果我看到陌生人在街上哭,我也會想走上前去,緊緊地擁抱他們,因為我知道在大街上哭是什么感受。”
盡管如此,在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的長期困擾下,面對四段婚姻中的四名子女,奧康納依然是名十分痛苦愧怍的母親。2016年她住院做手術,不得不將11歲的賢托付給長子杰克和賢的父親多諾·魯尼和,然而他們卻把賢送進了寄養(yǎng)機構。
“我感到有自殺傾向,是因為我覺得由于我的錯誤,賢的生命里才得不到父愛,更因為我沒有辦法把我心愛的兒子從我制造的痛苦中解救出來。”
the lion and the cobra
“千百萬分之一”
“自殺是一個人可以做出的最自私的行動之一,”奧康納曾說,“但將自殺傾向的想法說出來,從不應該是一件羞恥的事情。”
2017年8月初,奧康納枯坐在美國新澤西州一家簡陋的汽車旅館內,藏青色的夏裝掛在她陰郁的骨節(jié)上。在鏡頭前,她重重地吸一口氣,抿著下唇,努力不讓淚水迸出來:
“我希望這段視頻能有幫助,不僅僅對我,更對千百萬人,他們和我有著同樣的遭遇,卻沒有我這樣的資源?!?/p>
12分鐘的視頻里,她坦白自己的自殺傾向:“我的整個生命都圍繞著‘不要去死’而轉,這不是生活。我不會死;可盡管如此,依然沒有活路?!蓖瑫r,她多次強調自己是“千百萬分之一”,控訴一切對精神障礙人群的污名化:“精神疾病像毒一樣,它不在意你是誰;與之一樣可怕的是,污名化也不在意你是誰” ;“是污名化在殺人,不是精神疾病。”
“對他們好一點,對他們溫柔一點,去看他們!”
以歌手安妮·藍妮克絲與費歐娜·艾波為首的音樂人第一時間上傳支持奧康納的視頻,呼吁大家關心她。視頻也在精神障礙社群中引發(fā)強烈震動,反饋如潮水涌來。網友凱蒂·愛德華茲說:“我住在三明治的夾層里,一頭是87歲患有邊緣性人格障礙的母親,一頭是飽受重度抑郁癥折磨的23歲兒子……我們都是一路人,我們需要聯結起來,迫使社會關注,愛我們,支持我們。”
不只有支持與理解的聲音。YouTube評論版上,有人說奧康納的精神處境全是自找的,相比赤貧和晚期癌癥根本“不是真問題”;有人叫她“停止博眼球”,“立即回愛爾蘭和家人在一起”;還有人懷疑她想變成為精神健康議題代言的“英雄”或“大使”,將視頻事件變成大賺一筆的籌碼。
奧康納飽受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折磨,但曾被誤診達八年之久。2012年4月接受美國喜劇演員、精神健康倡導者盧比·瓦科斯采訪時,奧康納回憶道,當時僅僅幾分鐘的電話“診斷”后,她就被確診為雙向情感障礙。經歷八年的藥物治療,她的癥狀并未好轉,藥物的副作用使她大幅增重。當她向醫(yī)生表達體重方面的擔憂時,醫(yī)生建議她完全停藥。這令她第一次懷疑之前的診斷:“如果醫(yī)生僅僅因為我有一點超重,就能拿掉治療嚴重精神障礙的藥物,那么首先我到底有沒有這個病呢?”
八年誤診的經歷,不僅讓奧康納在受訪時呼吁多方問診,也令她更加看清精神障礙污名化可能帶來的實質性傷害:“如果人們認為你有精神疾病,他們就會把這病情當成一張許可證,借此無視你全部的行動、思想、言說與感情。以‘瘋子’為名輕易無視一個人,總比好好把人當人看要容易。”
2017年8月9日,《衛(wèi)報》評論作者帕瑞斯·利茲撰文稱西尼德·奧康納“展現出了精神疾患混亂的真實”:“直至今日,關于精神健康的言說與抗爭,一直是經過了無菌處理、覆蓋著糖衣的。更多的關注集中于‘抑郁癥’‘焦慮癥’等等疾病本身,每一次抗爭被言說時都已是過去時——真正的混亂與深淵,與精神疾病抗爭之人的呼喊,被妥帖地掩藏了起來……”
最近的視頻與照片中,奧康納漸漸有了歡笑。
她住進了一個印度教家庭,床后掛著一張紅底布面畫,畫上是一位印度教婦女騎著老虎,黑色晾衣架不太整齊地掛在兩旁;她在Jazz Foundation(美國一個致力于幫助音樂人的組織)的幫助下找到了新工作。在和新經紀人與Jazz Foundation工作人員咧嘴大笑著合影時,奧康納的吉他上還有先前留下的粉色字跡:“Forgive me I just could go no further(原諒我,我寸步難行)” 。
奧康納寫過一首歌,《八個好理由》。盡管“有多么不適,囿于不屬于自己的地方”,盡管熱愛音樂的她“頭腦被商業(yè)擊碎”,盡管“成了沒人理解的陌生人,匍匐前行,玻璃碴直刺膝上”,盡管她會用氣聲念道“若我可以離去,不傷害任何人”,她依然在歌唱:“我有八個留下的好理由,八個好理由;現在也許九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