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山健治
日本動畫導演,曾跟隨押井守學習動畫制作(后者導演的1995年版《攻殼機動隊》在國際上名聲大噪)。代表作有“攻殼機動隊 S.A.C.系列”、《東之伊甸》等。
一個工作狂絕不會浪費旅途的所見所聞,這在日本動畫導演神山健治身上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第一次去上海時,他逛了外灘和東方明珠塔,頗為興奮,回去就在動畫《人造人009》劇場版里把東方明珠作為布景。略有些遺憾的是,為了劇情需要,動畫中的東方明珠難逃2001年紐約世貿(mào)雙子塔的命運。明明是一個虛構(gòu)的社會性事件,旁白卻頗有哲學意味:“人不再聆聽‘他’(注:指上帝)的教誨?!?br/>
這作風里看得到他師傅押井守的影子。說神山健治,總是繞不開動畫大師押井守,也繞不開科幻動畫神作《攻殼機動隊》(Ghost in the Shell,后文簡稱《攻殼》)?;钤诖髱熭叧龅哪甏切乙彩遣恍遥荷裆浇≈斡袡C會于2002年執(zhí)導《攻殼》TV版、并作為日本動畫導演新人成名,自然要感謝押井守創(chuàng)立的“押井塾”之栽培;但大部分熟悉日本動漫的人提起神作《攻殼》時,除開士郎正宗的漫畫原作外,首先想到的多半還是“1995年押井守劇場版”。
的確,押井守創(chuàng)造了公認的科幻動畫經(jīng)典,他讓全身義體化的草雉素子在深潛中放空,思考人與機器的界限、靈與肉的關(guān)系,觸探人何以為人的奧秘,以形而上的哲學氣質(zhì)攫攝人心。神山健治在這樣的背景下接手TV版,不得不誠惶誠恐。當時他只是個后輩,對押井守崇敬極了,特地拿押井守的作品來分析,“想把這部片子拍得跟押井守一樣,最好是那種不打我的名字,而大家一看都說這個片子是押井守拍的?!?/p>
結(jié)果卻很明顯:從觀眾到他自己都看出來了,神山健治就是神山健治,不是押井守。不過這倒符合了押井守和制片人最開始的期待,“做出一些不同的東西。”
2017年6月是他第二次來上海,帶著新作《午睡公主》。只是這次,他似乎走得更遠——他做出了一些與自己過往的作品都截然不同的東西。而這改變,幾乎讓所有熟悉神山導演的人,都有點瞠目結(jié)舌:
神山健治究竟怎么了?
午睡公主
GHOST
當年的后輩如今早已算不得年輕導演了,準確地說,神山健治是屬于上一輩的人。51歲,關(guān)注國際國內(nèi)社會新聞,像某種典型的父親角色——忙于工作,在家的時候沉默寡言,唯有談論到國事天下事與說教下一代時才有話要說。連下巴的短茬胡子都為他英氣的五官增添了幾分滄桑。
這樣一位導演的作品,很大程度上也是形而下的。如果說押井守著迷于哲學氛圍的營造,神山健治的眼光則毫無疑問投向了復雜重重的社會現(xiàn)實。恐怖主義,難民潮,政治陰謀,國際關(guān)系角力,這些社會元素反復出現(xiàn)在他的動畫作品里,也每每會有一個極具能力與魅力的孤世英雄橫空出世,試圖拯救混亂局勢。在《攻殼》TV版里,這英雄是草雉素子,作為全世界數(shù)一數(shù)二的全身義體使用者,兼?zhèn)錂C器般的精準冷酷和女性的敏銳感性,領(lǐng)導公安九課打擊高科技犯罪,在難民潮的暴亂中阻止一觸即發(fā)的世界大戰(zhàn);在《東之伊甸》里,英雄化身為少年瀧澤,被卷入一場“用100億日元拯救日本”的奇怪游戲,試圖集合上萬御宅族沖擊日本陳腐的社會體制。
神山健治在日本戰(zhàn)后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期中度過幼年。那個時代給他打下的烙印是古典主義式的英雄理想——為了集體利益,犧牲個人利益也在所不惜。他充滿敬佩地懷想起那個年代的實業(yè)家:“比如松下有松下幸之助,本田有本田宗一郎。理想中的領(lǐng)導人應該有很強的愿望或者說偏執(zhí)吧。他們是支撐日本經(jīng)濟高速騰飛的一批人,他們有自己強烈的愿望,會更多地犧牲自己,讓個人的利益與集體的利益、日本人民的利益保持一致。但在我這一代導演里,這樣的人已經(jīng)不多了,所以我才會特別崇拜有這樣能力和境遇的這批人?!?/p>
好幾次,他提到日本古代武士,這個如今被各種文學影視作品浪漫化的群體,寄托了他許多關(guān)于高尚人格的理想,“忠誠于君主,強調(diào)貴族對人民的責任和義務。”他并不知道歷史上真正的武士是怎樣的,但他承認,《攻殼》TV版里公安九課的原型,正是黑澤明《七武士》里為貧苦農(nóng)民抵御山寇的七武士:“黑澤明刻畫了一群掙不到錢還賭上性命做事情的人,他們?nèi)プ鲎约赫J為正確的事情。這在我看來非常了不起?!?/p>
神山健治看過黑澤明導演的所有作品。他自稱這些個人的思考閱讀趣味是“私貨”,早年導演動畫時,常有意把它們?nèi)M作品中,成為支撐故事的內(nèi)核之“魂”,只不過披上了不同故事的“殼”?!豆ぁ稵V版第一部別名叫《Stand Alone Complex》,“各自獨立的集合體”,這個概念實際上也與七武士類似:“大家目的不一樣,他們每個人有自己的想法,用自己的方式去完成自己的任務。這種方式雖然是很理想,但需要每個人的能力非常高,實現(xiàn)起來很困難,所以才是‘理想’?!?/p>
“可以擴大到對于整個社會制度的理想嗎?”
“確實有,我的作品本身反映的就有這樣一種意圖:每個人都能做好自己的事情,都能夠提高的話,整個社會是一定會有提高的?!?/p>
《麥田守望者》是他十幾歲時最喜歡的小說。他把里面的一句話作為《攻殼》第一部中犯罪者“笑臉男”的標語貫穿始終,成為解謎的線索:“I thought what I'd do was I'd pretend I was one of those deaf-mutes(我曾以為我該像他們一樣裝聾作?。!钡衷趧赢嬛幸馕渡铋L地加了一句,“or should I(可我真該這么做嗎)?”
人造人009:正義召喚
進入“美麗新世界”
《攻殼》TV版放映于新世紀初,那個時候,一部主題嚴肅、色調(diào)冷暗的科幻動畫尚有受眾;如今15年過去,日本動畫市場天翻地覆。神山健治是從2009年的《東之伊甸》開始感受到這點的。盡管《東之伊甸》仍舊是他熟悉的科幻故事,但其明快的色彩、輕松的故事基調(diào)、青春愛情冒險等種種元素,使它與《攻殼》相比顯得“輕”了不少。
新一代的日本年輕人想要怎樣的動畫?作為一名必須平衡藝術(shù)與市場的導演,這個問題神山健治不得不琢磨。毫無疑問,隨著物質(zhì)生活的豐裕、社會大局的穩(wěn)定,越來越少的年輕人愿意思考嚴肅的政治與社會議題了,至少,動畫不再是一個合適的載體。校園生活、戀愛、學業(yè)、工作,每件事似乎都只與個體相關(guān),小確幸或者小確喪才是他們生活的主要內(nèi)容,當年戰(zhàn)后為整個國家社會謀求快速發(fā)展的時代,早已煙消云散。
“過去,一個強大的意見領(lǐng)袖大家會尊敬他,但現(xiàn)在的網(wǎng)絡社會,大家會覺得,不要去尊敬意見領(lǐng)袖,好玩兒就可以,好玩的話我就去看。這個方向在發(fā)生轉(zhuǎn)變?!鄙裆浇≈卧诿枋鲆粋€娛樂至死的社會,某種程度上,這也正是赫胥黎《美麗新世界》所描述的未來。他因此將《東之伊甸》的男主角瀧澤設(shè)置為一個“別人說什么都忍得住”的領(lǐng)袖——相較之下,作為公安九課精神核心的草雉素子,完全是一個擁有古典品質(zhì)的領(lǐng)袖角色,果斷堅定,冷靜干練——而瀧澤身上具備的品質(zhì),是神山健治所以為的網(wǎng)絡時代的領(lǐng)袖特質(zhì):有話題性,經(jīng)得住“黑”,但卻實在地處于民眾關(guān)注的中心。
看起來,神山健治自己也不會是自己所描述的網(wǎng)絡社會的領(lǐng)袖?!皹尨虺鲱^鳥”,這句話被他重復了兩遍。說話時,他的肢體語言局限在胸前,被無形框住似的,一言一行都是規(guī)矩、儒雅和禮貌,大多數(shù)時候語氣平靜罕有波瀾——他難免會讓觀者想到節(jié)制、不事張揚、低調(diào)或諸如此類的詞語。
但在動畫里, 這個永遠尋求著在作品里與當下社會現(xiàn)實發(fā)生關(guān)系的導演,努力在為自己“七武士”的理想尋找一副新的軀殼。放在黑澤明的時代,七武士要做的是為受天災人禍所累的農(nóng)民驅(qū)趕山寇,而在神山健治的時代,瀧澤想為龐大的“御宅族”群體(即沉迷于二次元的“家里蹲”,極端者不進入現(xiàn)實社會謀生)找到出路。
故事的結(jié)尾,神山健治犯了難。他讓瀧澤成為了網(wǎng)絡時代的王子和眾多御宅族擁護的意見領(lǐng)袖,但卻下不了結(jié)論:該讓瀧澤對他們發(fā)出怎樣的行動指示和命令,才能達到所謂拯救日本社會的目標?
思考了很久,他決定留下一個開放式結(jié)局——瀧澤給所有人發(fā)了短信,關(guān)于人應該怎么活,希望大家找到自己的答案。
“跟我同一個年齡層的人都覺得這個結(jié)局很好,跟我有共鳴。但年輕人不買賬,年輕人希望給出一個非常明確的、哪怕是非常個人的答案?!庇胁簧倌贻p觀眾在推特上給神山健治發(fā)信,對這個結(jié)局表示不滿,也有人提出自己的建議,比如讓男主帶著女主私奔,還有的明確表示,希望導演把自己的想法畫出來,最好是大家從來沒看過、想不到的。
從這次起,神山健治真切感受到“個人主義真的壓過了集體主義”。彼時已有些名氣的他開始感覺到壓力,“是不是要把之前做《攻殼機動隊》時開心的時刻忘掉?是不是應該改變一下我這種做片的方式了?我當導演15年,剛開始當導演的時候是以一種普通愛好者的心情去導演,我覺得這樣會做出粉絲喜歡的片子。但15年前和15年后粉絲已經(jīng)變了,我感覺已經(jīng)無法理解現(xiàn)在的粉絲在想什么了?!?/p>
在《東之伊甸》的開頭,瀧澤失憶了。神山健治說,其實,想要失憶的是自己:“我想要失去當時做新人導演時候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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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改變的成果,是神山健治2017年帶來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的新作《午睡公主》。一場映后導演見面會上,在座約七八成都是年輕男性,交談時明顯能感到他們羞赧的宅男氣質(zhì),相熟者聚團交流,話題從神山健治到《攻殼》,再到日本動漫市場、汽車產(chǎn)業(yè)、游戲、動漫新番。在大群宅男中,偶見幾位穿蘿莉裝的女孩。已經(jīng)晚上11點多,但人群未散,排隊輪流上前與神山健治合影。盡管疲憊,神山健治還是在現(xiàn)場和觀眾玩起了集體猜拳的游戲,耐著性子、一次次陪著粉絲擺出情緒高昂的笑容。整個現(xiàn)場,像是一個極小型的二次元愛好者見面會。
在國內(nèi),比起新海誠等更為大眾青春的動畫導演而言,神山健治確實只算得小眾。在老粉絲的心中,神山健治的名字與這些關(guān)鍵詞聯(lián)系在一起——科幻,社會現(xiàn)實,人文思考——但這次,他帶來的卻是一部相當大眾化的作品??苹米兂赏?,擁有魔法道具的女孩在父親幫助下突破重重阻難拯救世界,這樣的劇情,反而是老粉絲有些不適應。
但神山健治覺得,這正是順應粉絲意見做出的一部更加個人化的作品。“反而是以前的作品,《攻殼機動隊》也好《東之伊甸》也好,看起來是一種體系化的東西,但里面是塞了很多‘私貨’的。這一次剛好相反,外殼看起來是寫給女兒看的非常個人的東西,但內(nèi)核反而是更加大眾更加商業(yè)的?!?/p>
“為什么會做這樣一個選擇?”
“因為內(nèi)核塞東西大家不會看。”
他在各種宣傳場合反復言說,《午睡公主》是一部做給女兒看的作品,女主角原型也是自己女兒。女兒喜歡水藍色,他便特意在片中為女主角畫了水藍色的書包。動畫里,父親沉默寡言,雖然父女倆同時在家,兩人卻用手機短信交流——“這就是我們家每天發(fā)生的事情?!?/p>
女兒15歲,正處在叛逆的年齡,很多時候,神山健治并不清楚女兒在想什么。他自愧陪伴女兒的時間太少。制片人櫻井圭記從《攻殼》TV版第一部時就在神山健治手下做編劇,同樣與神山認識近15年,算起來,或許神山和工作伙伴呆在一起的時間比和女兒相處的時間要長?!八刻旃ぷ骱荛L時間,”櫻井說每一個“very”時,都伴著驚人的語氣和鄭重的點頭,雙手拉開比劃著長度,“very very long hours(很長很長時間)?!痹谒磥?,神山健治在工作中有幽默、富有魅力的一面,但另一面卻也相當嚴苛、不大妥協(xié),“迫切地尋求靈感,細化目標,一遍遍地要求手下人修改以達到自己理想中的效果。有時會讓我們重寫劇本,或者把什么顏色、構(gòu)圖全部改掉……”像是自己國里的王。
當然,放在15年前,作為新人導演的神山健治對作品的控制并不似今日。那時候的他還只是一個小人物,為了贏得團隊成員的尊重和配合,也為了每一集動畫質(zhì)量和風格的統(tǒng)一,為了《攻殼》TV版的口碑,他需要做更多妥協(xié)。那畢竟是他人生中第一場決定職業(yè)生涯的硬仗。
之所以能得到這次關(guān)鍵的執(zhí)導機會,很大程度上歸功于神山健治的積極。他并非動畫科班出身,考上了某大學的食品科學系,但從未入學——他揣著父母給的學費偷偷跑去了東京,一邊在報社打工送報,一邊憑著自己從小畫棒球漫畫的功底去動畫制作公司試運氣。慢慢地,他入行了,從背景和美術(shù)監(jiān)督開始,逐漸結(jié)識沖浦啟之等上一輩動畫人。他開始自己試著寫動畫企劃、寫腳本,一有機會就向前輩們請教。
那是80年代末90年代初,據(jù)神山健治轉(zhuǎn)述,押井守的話是,“年輕人都不喜歡寫企劃書,不喜歡到處投稿去拉錢?!苯?jīng)沖浦啟之介紹,押井守知道了有神山這么一位勤奮積極的年輕人,押井守說,這樣很好,不然我們開個培訓班教年輕人寫企劃吧?!把壕印庇纱苏Q生。
這樣的奮斗經(jīng)驗讓神山相信,與前輩的溝通是重要的,“我一路走過來,是因為站在巨人的肩膀上”,這讓他用十來年時間,就完成了別人可能需要花20年才能做到的事情。他也毫不掩飾自己想把這條人生經(jīng)驗傳授給女兒的心情。他為此特意將《午睡公主》里的女主角設(shè)定為一個性格開朗外向、能與各個年齡段的人順暢溝通的孩子,“希望女兒能成長為女主角這樣就好了?!?/p>
“現(xiàn)在這個世界代溝越來越嚴重……”神山健治習慣性地把家庭的代際溝通矛盾上升為一個社會議題。他并沒有把這些期待直接地告訴女兒,先說“她現(xiàn)在才15歲,還差一口氣,可能17歲時就能發(fā)現(xiàn)”,又說,“我也像作品里的爸爸一樣,和女兒交流存在一點困難,不擅長這種事?!?/p>
但足以讓他欣慰的是,女兒雖然只是淡淡地給他發(fā)了條“看過了”的短信,但也告訴他,自己注意到了那個水藍色書包。
東之伊甸
無處覓英雄
《午睡公主》結(jié)尾,一個狀似哥斯拉的大怪物從海里上岸,肆無忌憚地摧毀城市。這情節(jié)與庵野秀明去年的新片《新哥斯拉》如出一轍。紐約電影節(jié)時,有一名六歲小朋友問神山健治,這個巨人到底是什么?
這也是上海電影節(jié)新片放映后,觀眾討論的焦點問題之一。沒有交代背景,不知怪物是什么、目的為何,看上去像是為了劇情完整而強行設(shè)計了一個終極怪物。神山健治先以官方口吻作答,“直接說這個答案就沒意思了”,話鋒一轉(zhuǎn),熟絡地談起了六年前的“3·11東日本大地震”:“當時大家受到很大的沖擊,日本的經(jīng)濟和人們的心態(tài)都出現(xiàn)了一些變化。現(xiàn)在過了六年,大家可能情緒上好了一點,但是心里那種有點陰暗的情緒感受還是藏在心里的某些地方。巨人可能就是這些感情的一種表現(xiàn)。”
這也是個有趣的現(xiàn)象,從去年庵野秀明《新哥斯拉》到新海誠《你的名字》,再到如今神山健治《午睡公主》,近兩年的日本動畫導演們像串通好了一般,談作品則必提2011年延續(xù)至今還余波不斷的大地震。對新海誠這類更為新生代、偏重青春路線的動畫導演來說,大地震或許是在他們長久平靜的生活中投下的一顆原子彈,但對向來關(guān)注時事的神山健治,他早慣于在動畫中和這類大事件交手。不僅是習慣,甚至可以說是強迫癥般的社會責任意識,“一定要在作品中找到現(xiàn)實與自我的關(guān)系”,這是他自陳的作品核心。
但一反常態(tài)地,這次他有點吃不準,到底要如何處置動畫和現(xiàn)實的關(guān)系。地震時,他忙著《人造人009》劇場版的制作,沒受到直接沖擊,只是知道有人身亡、有人無家可歸,問題叢生。他想去幫忙,可放下手頭工作去做志愿者嗎?“那肯定也不行。別人沒有家我自己再不要家了?作為日本人我有要幫助自己同胞的心情,但并不知道能具體做什么?!?/p>
那時候他甚至想到,《人造人009》原作漫畫作者石森章太郎的家鄉(xiāng)在荒川,那正是受災比較嚴重的一個地區(qū),能否借此在動畫里表現(xiàn)些什么?但當時,動畫腳本、作畫等各方面都已經(jīng)趨于定型,此時再改,又對不起團隊。
“我想去通過行動幫那些受災的人又做不到,我想去理解那些受災人的心情又理解不到,我想通過作品去表達一些東西又傳達不到,所以始終處在一個很矛盾很復雜的心態(tài)之中。一直在尋找答案這種迷茫的心態(tài),事實上是一直持續(xù)到現(xiàn)在的。”神山健治英氣瘦削的眉間擰出“川”字。大災來臨,無處用力,這對矢志保衛(wèi)民眾的“七武士”來說,恐怕也是最深切的悲哀。
等到《午睡公主》,大地震已經(jīng)過去了六年。神山健治說自己在制作時其實有意要避開它:“地震的確造成了很大的問題,但大家是不是想忘掉這個事情?我自己受到地震的很大影響,覺得很迷茫找不到答案。但大家受到影響后是想看點開心的東西,所以我就覺得,是不是不要把我個人的東西放到作品的內(nèi)核里面?所以在《午睡公主》里,我有意無意地把自己的心情從作品的內(nèi)核中退了出來,我有意不去影響?!?/p>
盡管嘴上說著“是差不多到忘掉這件事的時候了”,但哥斯拉一般的怪物,畢竟走進了動畫里。
就像從童年起,神山健治就在用動畫做著現(xiàn)實中無法完成的事情。小時候的他是個棒球少年,但因為身體力量弱、投球投不遠,他總是被安排在最近的二壘手位置,再到后來被換到右外野,距離遠,更投不中了,最后成為了長久的板凳替補隊員。于是他開始在課上畫棒球漫畫,每畫好一集就拿給同學們看,收獲無數(shù)佩服的眼光。
“那么可以認為,你動畫里的那些孤世英雄般的領(lǐng)袖,也是你對自己的希望嗎?”出乎意料,神山健治否認了,“雖然我小時候也看過很多英雄動畫,但是自己并不想當英雄。因為自己不想做英雄,才讓作品中的形象承擔了這個位置?!?/p>
“是不想,還是不敢?”
“可能是不敢吧?!彼Q自己正是不愿意在人前拋頭露面,才選擇了可以幕后工作的動畫制作,“沒想到現(xiàn)在還是要接受媒體采訪,哈?!?/p>
但采訪結(jié)束后,制片人櫻井圭記偷偷把我拉到一旁:“盡管他自己不承認,但我個人感覺,他是有意或無意識地會把自己重疊到自己創(chuàng)造的人物上。他可能會否認,但他的回答并不總是他對自己的正確認識?!睓丫_實感到,神山健治塑造的人物是他自己的一面鏡子。無論殼如何改變,他都在補償著自己實現(xiàn)不了的英雄夢,一個孤獨乃至有些偏執(zhí)的英雄夢。
(特別感謝賈霄鵬在翻譯上提供的專業(yè)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