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生于憂患”
以任何一個名字概括眼前這個穿著灰色背心、戴著無框眼鏡的老人都有失偏頗。上官鼎和劉兆玄,兩個名字拼起來才更像是一段完整的人生:前者屬于橫空出世的少年,后者屬于案牘勞形的中年。
1960年代,上官鼎是臺灣最著名的武俠小說家之一,封筆46年后又以本名劉兆玄闖蕩江湖——做過臺灣清華大學的化學教授和校長,也曾受馬英九的邀請入閣擔任“行政院”院長。曾處江湖之遠,也曾居廟堂之高,而今暮年,上官鼎又從現(xiàn)世功名中折返山林,書寫藏于歷史縫隙的愛恨情仇。
他的最新作品是《雁城諜影》,一本“天上寫空軍,地上寫衡陽保衛(wèi)戰(zhàn)”的小說。故事中,五個血氣方剛的女學生在繁花似錦的年紀遭遇抗日戰(zhàn)爭,被迫在國仇家恨里隨命運遷徙。上官鼎說,寫作契機是抗日戰(zhàn)爭勝利70周年。
“我個人覺得,我該做點事兒。”當時擔任中華文化總會會長的上官鼎帶領團隊做一個關于空軍抗戰(zhàn)的紀錄片,于是就去找參加過戰(zhàn)爭的飛行員做訪談。其中有一位,見面時身體還很康健,可沒等后期制作完成,老人就去世了,享年102歲。“晚一點就少幾個,我們再不做點兒什么的話,他們就都不在了?!鄙瞎俣Φ恼Z氣充滿了一種敘述歷史的緊迫感,“臺灣的年輕人,他們完全沒有大時代的感覺,他們都是在很和平、小確幸的年代長大的。”
上官鼎出生于1943年,以他自己的話說是“生于憂患”?!拔以诳箲?zhàn)最艱苦的時候出生,接著是內戰(zhàn),后來在臺灣生活長大,物質條件非常艱苦,那時候我身為軍人子弟,對這些方面會有更深的體會?!?/p>
為了寫作,他會讓一百多歲的母親復述當年在衡陽的日子:坐船過江一次要給多少錢,街道是什么樣子的,街邊最有名的那家魚粉鋪是怎樣的。上官鼎覺得幸運,自己還能獲得直接的寫作資料,而下一代的人只能從前人的小說、電影中去捕捉歷史的感覺了。但即便是他,其實也無法阻止兩岸隔閡帶來的陌生感。2012年,他曾經回過一次衡陽,發(fā)現(xiàn)當?shù)氐暮怅栐捄透改冈诩抑v的方言已經不太一樣了?!叭绻v得快一點,我已經不能完全聽懂了?!?/p>
《雁城諜影》寫作完成后,母親直接說:“這本書賣不掉,你寫打日本人在臺灣沒有人要看,寫國民黨打日本人,在大陸沒有人要看?!鄙瞎俣τX得她很犀利,但不評價她說得是否準確,只笑著說:“這本書在臺灣賣得還可以?!?/p>
王道劍
“武俠和政治,都講究實力、斗爭和謀略”
銷聲匿跡46年,上官鼎這個身份一度被劉兆玄本人遺忘,直到2014年他攜88萬字的武俠小說《王道劍》重出江湖。故事以明朝“靖難之變”為主軸,以史實推演故事進程,創(chuàng)造出一個以儒學王道精神為基準的武俠世界。
上官鼎說他很少去籌謀下一部作品是什么,時隔46年重新寫作也完全是一個偶然。好友在福建寧德成立了一個新能源科技公司,邀他參觀,他公務纏身未能成行。不久之后好友去世,他為踐未赴之約,來到寧德,卻偶然聽到了一個關于明朝建文帝下落的故事。上官鼎為這個故事著迷,便開始搜集史料,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只要帶著稿紙,在任何一個場所他都能寫作——“像水龍頭一樣”,他這樣形容那種靈感飛流直下的感覺。
他似乎又回到了那段年少的歲月,甚至比那時候更純粹?!艾F(xiàn)在寫完了不出版也沒關系,就是想把它寫下來,這樣就很快樂啊?!?/p>
1960年,17歲的上官鼎以《蘆野俠蹤》一書在臺灣武俠小說界一舉成名——這么說或許并不準確。當時的“上官鼎”是劉兆玄三兄弟共用的筆名:哥哥劉兆藜負責描寫男女之情,弟弟劉兆凱專寫武打動作,劉兆玄為主要執(zhí)筆者。后來三兄弟中只有劉兆玄繼續(xù)寫作,因此提起上官鼎,多指劉兆玄。當時取名為鼎,意為三足,取姓上官,則完全是受了前輩臥龍生、司馬翎和諸葛青云的影響,“聽著顯得武功高?!?/p>
那年月正是中國武俠小說最為鼎盛的時期。梁羽生已經寫出了《七劍下天山》《白發(fā)魔女傳》,金庸正處于創(chuàng)作巔峰,《書劍恩仇錄》《射雕英雄傳》《神雕俠侶》構建出一個恢弘又詭譎的武俠世界,古龍以處女作《蒼穹神劍》殺出重圍,又以《武林外史》《絕代雙驕》奠定宗師地位。上官鼎深受前輩影響,以“賺零花錢為由”開始寫作。后來古龍挖了《劍毒梅香》的坑,寫了四本就不再動筆,出版社就在報紙上尋找能“填坑”的作者。上官鼎應邀續(xù)寫,本打算寫兩本讓出版社能夠結集出版,沒料到越寫越好,于是就一路寫了下去。此后《沉沙谷》《七步干戈》《萍蹤萬里錄》相繼出版,上官鼎之名也逐漸為更多人所知。
當時金庸曾盛贊上官鼎,“臺灣在全盛時代,前前后后有五百位作家在寫武俠小說,作品大概有四千部之多。而我個人最喜歡的作家,第一是古龍,第二就是上官鼎。”
聲名雖漸隆,上官鼎卻發(fā)現(xiàn)寫作的樂趣逐漸消失。當時他還在學校讀書,每天都有課業(yè)要忙,和出版社簽約之后,天天最煩心的卻是編輯的催稿。他躲起來,不接出版社電話,出版社就派人給他家里送禮物。上官鼎急了,趕緊讓他們把東西拿走。“千萬不能讓爸媽看見,他們不知道我們在寫小說。”他開始拒斥那種非寫不可的壓力,“好像每天必須要擠出幾千字才可以?!彼Q自己為偶然作家,也更享受“想寫就寫,不寫就不寫”的自由。
1968年,上官鼎宣布封筆,前往多倫多大學化學系深造。回到臺灣之后,劉兆玄歷任臺灣清華大學副教授、教授,從事無機化學方面的研究。1993年3月,他卸任清華大學校長,出任臺灣“交通部”部長,從此步入政壇。在一次餐會上,他遇到了曾在牛津大學學習化學的英國前首相撒切爾夫人。撒切爾夫人問他:“我們化學界很多人在政界工作,都很棒,不像一些別的領域,是為什么呢?”上官鼎回答:“我們學化學的,從一開始就會被訓練。在實驗室合成一個東西,七成做出來的話,我們會非常高興,而不會埋怨怎么只有七成。這就是我們的底,每件事情只求做到七分是成功的,這才是做行政的。如果事事追求一百分的話,下一件事情很可能是零。你不覺得這樣和現(xiàn)實比較接近嗎?”
2008年5月,劉兆玄擔任臺灣“行政院”院長,2009年9月因八八水災引起的政治風波引咎辭職。2010年1月,就任中華文化總會會長,2016年11月卸任。但他暫時沒有把政治經歷寫成小說的打算。在他眼中,政治和武俠的關系已經呈現(xiàn)在了《鹿鼎記》這部小說里,“既是武俠小說,又是一部真實的宮廷政治小說。武俠和政治,都講究實力、斗爭和謀略?!?/p>
他通讀金庸,對《笑傲江湖》里的一個段落印象極為深刻。華山派分成氣宗和劍宗,氣宗修氣功,劍宗練劍法,結果兩派打起來,卻發(fā)現(xiàn)氣宗劍法獨到,劍宗又深諳氣功,原來兩派天天都在偷學對方。
“世界上真有這樣的事情,研究別人比研究自己更用心?!眲⒄仔笮Γ斐鲎笫秩ツ米郎系牟璞?。一切似無所指,但又似有所指。沉默的兩秒鐘,沒有招數(shù)。
2015年7月2日,臺灣,弟弟劉兆凱(左)出席劉兆玄新書《雁城諜影》記者會
“想成武俠小說2.0也挺好”
人物周刊:我覺得《雁城諜影》其實已經不是武俠小說了。
上官鼎:不是。我最近又出了一套小說,《從臺灣來》,故事發(fā)生在2014年,那更不是武俠小說了。結果它在臺灣出版以后,還有人說是武俠小說的2.0版。我后來就跟他們說,你們不要把上官鼎和武俠小說作家劃上等號。假如我換一個筆名,你們不會覺得是武俠小說。《雁城諜影》也有人覺得它是武俠小說,其實它不是,而是抗戰(zhàn)小說。
人物周刊:你會擔心上官鼎這個名字被“武俠”二字困死嗎?
上官鼎:不擔心。我覺得無所謂,讀者想成是武俠小說2.0版也挺好。
人物周刊:為什么會說是武俠小說2.0?
上官鼎:我的小說都有一個很重要的元素——俠義情,精髓其實不在于那動作,是俠義心及其所塑造出來的氛圍。那是打動讀者的重要因素。你覺得真的有讀者會去研究那招式嗎?應該不多吧。你要是按照書里人物那樣比劃,打到自己也不一定。所以在我的小說里,我很喜歡營造俠義心的氛圍,因此總有人覺得有武俠元素在里面,再加上上官鼎一直是寫武俠小說……
人物周刊:你理解的俠義精神是什么樣的?
上官鼎:譬如說,有些(作品)會有對弱勢的同情,以及為此付出的一些真正的行動。人物會路見不平,不見得完全是關乎自己的利害,可是他會投入進去。這種精神其實就是“俠”?!皞b”可以是為不平的事情拔刀而起,這是個人“俠”;也可以是對國家、對社會的大義的“俠”。
“我是一個很會講故事的人”
人物周刊:你覺得自己是一個有寫作天賦的人嗎?
上官鼎:我不覺得我是什么文學家,但我是一個很會講故事的人。
人物周刊:這兩者很不一樣嗎?
上官鼎:有一些文學是很深的,我的小說沒有去談論人性深而幽微的部分。我講的東西故事性比較強,但故事性里面,也有打動人的地方。我寫的是那樣的文學。
人物周刊:很多人都說寫武俠小說是造夢。你十幾歲寫武俠小說和現(xiàn)在再寫,營造出來的夢境有變化嗎?
上官鼎:當然有。以前寫的比較狹窄,現(xiàn)在寫的比較寬廣,因為自己的歷練多了,了解的人性多了。這是最大的差別,其他本質上的東西還在。舉個例子,臺灣歷久不衰的一個連續(xù)劇就是《包公傳》,其實那些故事都是虛構的,包公作為青天大老爺,專門解決人間不平之事,把作惡的人抓起來?,F(xiàn)在想起來,那些故事都非常幼稚,架構非常單薄,但是歷久不衰,這是有人性因素在里面的。武俠小說也有一點這味道,作家在武俠世界里創(chuàng)造了一個江湖,里面發(fā)生的一些事情,確實是在現(xiàn)實世界不存在的,但它一直對中國人有吸引力。李安拍《臥虎藏龍》那樣的電影,讓西方人開始對中國人的武俠小說有一些了解,當然那是用愛情包裝好的,但也把俠義一點點放了進去。要讓西方人看金庸武俠小說改編的電影,是不容易的。
人物周刊:所以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你覺得是李安至少把武俠的一些精髓傳遞給了西方觀眾?可是像更早之前的,比如說像李小龍的一些動作片,包括后來成龍的動作片,更多傳遞的可能是一種形,而不是意。
上官鼎:意也有一些,但比較淺。金庸的稍微深一點,《臥虎藏龍》稍微深一點。李安非常聰明,他也不再往里面挖,再挖就很難、不好看了,不好看的話就白搞了。
“金庸寫得太好了”
人物周刊:相比于《雁城諜影》,2014年的《王道劍》還是屬于一部武俠類的小說。
上官鼎:《王道劍》是武俠小說。一些讀了很多武俠小說的讀者說,《王道劍》是那么多年來比較能跳出金庸范圍的書。金庸寫得太好了,而且又寫了那么多,幾乎所有武俠小說都在他的陰影籠罩之下。
人物周刊:你感覺金庸籠罩了整個武俠世界嗎?
上官鼎:是,甚至有的時候,這對武俠小說來講某種程度上是有害的。
人物周刊:你跟金庸聊過這方面的話題嗎?
上官鼎:我沒有和他聊得那么深入。我們兩個只是認得,見過幾次面,聊得很開心。我十三四歲初中的時候就開始看金庸的武俠小說,那時候他剛開始寫《書劍恩仇錄》《碧血劍》。老師不讓我們看,我就偷偷看。我17歲寫武俠小說是受他的影響。
人物周刊:現(xiàn)在大家談起武俠小說,想起的可能都是金庸、古龍、梁羽生這些名字。對于后來者而言,他們可以說是難以超越的幾座大山。
上官鼎:沒有,其實古龍跟梁羽生的作品都還是籠罩在金庸的武俠世界之下,只是古龍的文筆有自己的特色。金庸小說故事的多樣性和人物刻畫的豐富性都不容易超越。你如果見過他本人的話,其實他口才很不好,說話沒有那么多的文采,很樸實,但是他的文筆好得不得了,人物非常鮮活。當他寫了幾千萬字以后,甚至韋小寶這種很難判斷是不是武俠人物的角色都寫出來了,要去超越,不大可能了??墒亲x者為什么覺得《王道劍》和金庸的武俠小說不一樣?第一,以歷史為主軸,而非時空背景,這是金庸武俠小說從來沒有過的;第二,我在小說里放入了我對王道的看法。這些東西就變成不是純粹的、娛樂性的好看,我希望它在好看以外,還有一些我要給的信息在里面。這些原因使讀者覺得比較跳脫,但還不是完全跳脫。我也沒有刻意要去跳脫,我寫明教就跳脫不了金庸的陰影。
人物周刊:是不是感覺金庸造了一個系統(tǒng)?你寫著寫著就發(fā)現(xiàn),自己還在他的五指山里。
上官鼎:是這種感覺。比如寫一個非常活潑的女孩,寫著寫著就變成黃蓉了;寫一個非常木訥的男孩,寫著寫著就變成郭靖了;你要寫一個很皮的很滑頭的人,就不知不覺變成韋小寶了。幾乎沒有什么人是金庸沒有寫過的。
人物周刊:你覺得自己最貼近于金庸小說中的哪個角色?
上官鼎:如果武功夠高的話,我就變成喬峰。我很喜歡喬峰,有很多原因。他很有氣勢;而除了英雄氣質方面以外,還有一個原因是,他是漢人養(yǎng)大的契丹人,他生下來,他的身世就注定了,有點像希臘劇里的悲劇英雄。主人公雖然非常努力,但最后的路還是要走完。文學里打動人的東西,不完全是完滿的結局,很多人生的無奈會給讀者更深的感受。
“抵抗的話就會出事情”
人物周刊:那么多年行政工作,對你有改變嗎?
上官鼎:基本會有的,但盡量不要被它改變。我常問自己一個問題:什么事情我以前不做、現(xiàn)在會做,什么事情我以前做、現(xiàn)在不做了?為什么?經常問自己這個問題,就會發(fā)現(xiàn)那些影響在哪里,哪些事情要維持住、不被環(huán)境改變。做官和做教授,環(huán)境太不一樣了。
人物周刊:會有哪些不一樣的地方?
上官鼎:很多都不一樣。比如工作性質、工作內容、碰到的人,都不一樣。大學里碰到的是學生和教授,這不代表學生和教授不難纏,他們很難纏的,但和碰到的政客還是很不一樣的。如何把他們的力量發(fā)揮出來、化負為正,這些都很不一樣。用自己的創(chuàng)意去做一點有成就性的改變,就會很有感覺;如果做了半天都是例常性的東西,就沒感覺。我常鼓勵他們發(fā)揮自己的創(chuàng)意,沒有一件事情沒有改革的空間,沒有一件事情不可以做得比以前更好。
人物周刊:剛開始從教授轉行政,容易適應嗎?
上官鼎:還好,我是一個適應能力很強的人。很多時候都是照自己的想法做,不受太多影響。
人物周刊:你一直在反思,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去抵抗做行政工作給自己帶來的改變嗎?
上官鼎:不要用“抵抗”兩個字,抵抗的話就會出事情。大的東西還是固定的,但是你要有自己的一些創(chuàng)意,加進去讓事情變得更好。人老了就不要做這些事情了,因為智慧減退了。
人物周刊:你覺得自己更偏向文人的性格還是政治家的性格?
上官鼎:不沖突。做自己就好。你看丘吉爾不是很好的例子嗎?他是政治家,但他寫出來的東西,文學家也寫不出來,最高明也莫過于此。他也是做首相,做完以后下來,作品得到了諾貝爾文學獎。這當然跟他的政治有關,他寫的東西是和政治、歷史有關的。他也是一個夠水準的水彩畫家。所以這些身份都不沖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