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關注 | 向父母出柜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本刊記者 朱詩琦 日期: 2018-01-03

選擇出柜,很多時候并不是協(xié)商,而是逼著父母接受事實

“同性戀這種現(xiàn)象,我可以接受。那是別人家的事情”

2008年3月,為了慶祝生日,從容媽媽與朋友、家人一道去了重慶解放碑附近某家西餐廳。她記得那是個天氣晴朗的好日子。席間,正讀大學二年級的女兒突然遞來一個黃色信封,神秘地表示先別看。喜歡的餐廳,親友的祝福,以及神秘禮物增添的驚喜,這個生日到目前為止令她非常滿意。她沒能忍住內(nèi)心的雀躍,悄悄去了洗手間拆信?!皩τ谝粋€媽媽來說,了解自己真實的孩子,是最好的生日禮物?!毙派蠈懼?,“所以我要說出真實的自己——我是同性戀。”

從容媽媽感到血液涌上頭頂,她甚至能聽到“嗡”的一聲響。

她知道同性戀是什么。女兒帶她去過同性戀酒吧,兩人玩得頗開心。某次出游,她從女兒落在車上的日記本里讀到關于感情的描述,用的是“她”。從容媽媽很驚訝,用開玩笑的語氣試探:“你是同性戀嗎?”讀高中的女兒否認了。局外人會很清晰地識別出,這些是女兒在為出柜做鋪墊——在告知父母自己真實的性取向之前,先向他們普及同性戀知識,減少他們的誤解和偏見。

“同性戀這種現(xiàn)象,我可以接受。那是別人家的事情?!睆娜輯寢屨f,“但我做夢都沒想過這件事會落在我的頭上。”

梅姐則是在QQ聊天時遭遇了兒子的出柜。

每天晚上8點以后,山東威海家中的梅姐都會與在上海讀書的兒子在網(wǎng)上聊上十來分鐘,有時還會開一會兒視頻。丈夫在外地,她下班后一個人在家,每天的閑聊是最開心的時刻。那天,孩子講到他在一個國際公益組織忙“同伴教育”,教大家如何進行安全的性行為。他感到母親有點發(fā)懵,便解釋,“就是講講使用安全套的問題?!倍巴椤保傅氖莾蓚€男人在一起。見她對這個話題接收良好,兒子突然打來一行字:“媽媽,我是同志。”

梅姐順口回道:“我也是同志。”她以為兒子在說他是黨員。

那邊發(fā)來解釋,同志就是同性戀,意思是兩個男人相愛。

她這才明白過來,盯著屏幕上“同性戀”3個字,眼淚就不由自主往下掉。匆匆結束聊天,梅姐獨自坐在電腦前大哭。當天晚上,她把一部叫作《美少年之戀》的電影看了兩遍。兒子曾經(jīng)告訴她,這部電影講的是同性戀的故事。電影里,父親發(fā)現(xiàn)自己是同性戀的秘密后,男主角選擇了跳樓自殺。

兒子出柜讓梅姐瀕臨崩潰,但她告訴自己,首先不能讓兒子在她面前消失。第二天,兒子上線后,她說:“我想跟你說一下,我接受?!?/p>

兒子很高興,迫不及待地提出想介紹個人給她認識。他談了男朋友。

“天啊,這什么情況?!泵方阏f。她后來才知道,兒子出柜,是希望與母親分享他戀愛的喜悅。

2004年12月1日,吳幼堅的兒子鄭遠濤接受廣州電視臺采訪,成為廣州第一位在電視上公開自己同性戀身份的人。2005年11月,吳幼堅以同性戀者母親的身份出現(xiàn)在南方電視臺的節(jié)目當中,成為中國第一位在媒體上公開支持同性戀者的母親(大食)

“我不希望她在去世那天都不知道我是什么樣的人”

“很多人都在那個節(jié)骨眼上,到某個點,被逼到不行,才會講出來。特別是結婚前后,房子買好了,車都買好,最后紙包不住火?!标惲终f,“不是每個人都有勇氣去面對父母的態(tài)度。因為這件事情只有發(fā)生了,才能知道它的結果是什么?!?/p>

陳林決定出柜,面臨的是另一種極端處境。2008年,男朋友去世給了他很大打擊,母親也在同年查出乳腺癌。兩年后,母親病情惡化,希望能在兒子的婚姻上做一些安排,于是不斷安排他去相親。這年陳林32歲,他想明白了一件事:如果母親能夠理解,那很好;如果不能,做一件能讓母親開心的事,他也愿意?!拔沂菋寢層H生的孩子,她很辛苦地把我養(yǎng)大。我不希望她直到去世的那天都不知道我是什么樣的人?!?/p>

母親的反應出乎陳林的意料。她雖然難過,問他為什么不早點說,但也沒有向他要求什么。母親告訴親戚以后別再逼他結婚,囑托已經(jīng)結婚的女兒“照顧好你哥哥”,并要求女兒如果生了孩子,一定要姓他們家的姓。安排好這一切后,2013年,母親去世。

朱媽媽的家庭也是被動出柜。2013年,見兒子35歲了仍舊沒有帶女朋友回家的跡象,朱媽媽決定自己推進兒子的婚事。她去杭州本地的某個父母相親會替兒子找對象,然后安排兩人約會、見雙方父母,兩個家庭快馬加鞭把結婚提上了議事日程。

在母親看來,事情確實進展飛速。半年后,兩個家庭已經(jīng)在商量聘禮、彩禮這樣的操作細節(jié)了。朱媽媽準備了一套130平方米的房子,女方家庭買車。朱媽媽表示要打給女方10萬塊錢,分擔購車款。

兒子沒有發(fā)來女方的銀行賬號,卻告訴了母親一個自己初中以來就藏著的秘密:“我是同性戀,不喜歡女孩子?!?/p>

他說希望過簡單點的生活,所以選擇出柜。母親的逼婚恰好是一個說出真相的契機。此前不涉及結婚時,同性戀的身份好像對生活沒什么影響,出柜顯得沒有必要。最大的困擾無非是被母親發(fā)現(xiàn)夜里不在家,他只需臨時編造一個謊言,“我在開會”或者“在外地培訓”。

出柜的范圍僅限于家庭,面對親戚或者同事,他不覺得有必要坦白性取向。他說,像自己這樣的70后,出柜的非常少,“有些人會選擇結婚,所以沒必要出。想要小孩的話,也肯定會走入異性婚姻。表面看起來,他們過得還可以。通常生完小孩家里面就不太管了,很多人結婚之后在外面繼續(xù)找朋友?!?nbsp;

 對90后的憨憨來說,逼婚的壓力尚未到來,出柜代表了他對生活的態(tài)度:我不想隱藏我本來的樣子。擺在面前的有兩條路:主動出柜,坦白的那一刻最為艱難,往后的路會越走越容易;而被動出柜,一開始找各種借口掩飾很容易,但隨著年紀增長,隱瞞真相的成本就越來越高。 “長痛不如短痛”,于是在讀大學時,他便主動向母親出柜了。

 母親帶他找贛州當?shù)叵嗍斓尼t(yī)生檢查身體,雄性激素檢查的結果一切正常。不是病,母親就放心了。只是那個醫(yī)生讓他很生氣,始終用一種“小孩子搞同性戀啊”的異樣眼光看著他。

現(xiàn)在憨憨在北京的一家同志機構工作,而父母在老家的政府機關。他考慮過自己的底線,如果父母礙于面子,要求他在家鄉(xiāng)辦一場形式上的婚禮,只擺酒席,不去民政局注冊,他也能接受。但現(xiàn)在雙方還遠遠沒有達成共識,母親在見縫插針地攛掇他找個女人結婚,“大不了多給對方點錢?!倍赣H糾結于 “斷后了怎么辦”,感到自己無法向家族交代。

 憨憨滿意的是,至少他不需要像大多數(shù)同性戀一樣,小心翼翼地屏蔽自己的父母。他們無話不談,母親有時向他感嘆:“兒子呀,那么優(yōu)秀的一個男人不屬于女人,太可惜了。” 

他承認,選擇出柜,很多時候并不是協(xié)商,而是逼著父母接受事實。這其中,無論是觀念問題還是現(xiàn)實問題,父母都需要做出退讓。很多人擔心出柜會是一種對父母的傷害,憨憨在這個問題上毫無顧慮?!叭绻嬗袀?,她的痛苦不是我造成的,是這個社會對同性戀的歧視造成的。”這也是他說服家人的策略:一家人不要內(nèi)耗,我們應該團結起來,對抗外界對同性戀的不公平對待。

土家族同性戀人阿諾依(化名)與阿卡蘭秀(化名)在湖南張家界拍攝婚紗照

所謂的寬容,是我們中國人的中庸之道

接受出柜是一個逐步的、緩慢的過程,從容媽媽的切身感受是,“就像經(jīng)歷一場災難。”一開始,她的本能反應是逃避和不相信。那段時間她夜夜失眠,反復回想女兒從小到大的每一件事,“就像放電影一樣,一幕幕地在腦子里過一遍”。作為一個母親,她問自己:是不是女兒成長過程中我做得不好?

梅姐那時候特別自責。兒子在上海最好的醫(yī)學院讀書,在她眼里一直很優(yōu)秀,于是她在自己身上尋找問題的源頭,比如,“我在美容院工作,美容師說話尺度都很大,是不是因為我兒子天天和她們在一起?”

云林爸爸則直白地告訴兒子,希望他能夠“改正過來”,“我們都是普通人,跟其他人一樣就可以了?!备缸娱g沒有發(fā)生激烈的言辭沖突。從內(nèi)心來說,云林爸爸感到虧欠,因為兒子在整個小學階段都和舅舅一起生活,他帶著妻子在外地工作。兒子云林尚在國外讀書,爸爸表了態(tài):“你就留在英國吧,不管你讀到什么時候。這個我可以跟你保證?!?/p>

“對絕大多數(shù)不能接受的人來說,一個是面子,一個是傳統(tǒng)的倫理道德?!痹屏职职终f,“很多小孩強調(diào)父母應該接受。我跟他們說,你也要站在父母的角度考慮下。你相當于把你父母多年以來的生活目標、道德體系、倫理價值觀徹底打翻,必須重建,這是多大傷害你想過沒有?”他用寫日記的方式發(fā)泄對同性戀的厭惡以及對兒子的憤怒,這個方法反倒讓仇恨變本加厲。他無法釋懷。

兒子放假回國,在樓梯口迎接下班回來的父親,說要擁抱一下。以前很久不見時,他們都會這樣擁抱。但那一次他側了側身,繞過兒子上樓去了。他并非有意,但是不知怎么回事,下意識就回絕了。

那是對同性戀的生理性厭惡。之后每每想起這事,父親都會心痛不已。

紅狐在讀高中時向母親坦白了自己的性取向。之后的十年時間里,母親拒絕接受,并且希望兒子能夠改變。在兒子工作半年后,她下了最后通牒:“要是不帶個女孩子回來,你就別回家。”

“80后、90后對同性戀的態(tài)度可能好一點,但是50后、60后、70后這些社會中堅呢?這里面能有40%接受就很不錯了?!奔t狐媽媽是50后,“同性戀”讓她想起“文革”期間有人因為“雞奸罪”被槍斃。

她并不認為社會對同性戀的接納度已經(jīng)提高,而把所謂的寬容歸結于中國人的中庸之道?!拔抑車芏嗳苏f同性戀‘太惡心了’、‘容易得艾滋病’。但是一旦說我家的孩子是同性戀,他的態(tài)度立馬發(fā)生180度大轉換,‘沒什么呀,這有啥呀,現(xiàn)在社會也挺開放呀。’這是我們中國人。”

像很多中國父母一樣,紅狐媽媽為自己做的人生規(guī)劃是以兒子為中心的。兒子將來要結婚、買房、生小孩,她的未來就是給兒子買房、帶孫子。她在一家研究機構工作,現(xiàn)在已經(jīng)退休。從兒子上小學起,她就開始為他攢買房的錢,因為“娶媳婦肯定要有房子”,甚至準備在退休后繼續(xù)找點事做,再給孫子賺點教育經(jīng)費。

兒子是同性戀,那么這些夢想都不用想了。紅狐媽媽很清楚癥結所在:“我給他設計的是一個異性戀的未來。他要的幸福、圓滿,跟我想的不一樣?!?/p>

“人生到底是什么?人生就是無常?!?/strong>

2016年9月的一個周末,北京東三環(huán)一家粵菜館的包間里,坐滿了勇敢說出真相的孩子和他們心碎的父母。這里正在舉辦一場同性戀親友分享會。組織方是一個名為同性戀親友會的民間機構,他們安排已經(jīng)接受出柜的家庭講述經(jīng)歷,而尚未接受的家庭則可以來此尋求建議。 由于某些意外因素,分享會的地點不得不由酒店會議室改到了飯館包間。家長和孩子分成兩撥,各自圍坐在一張巨大的旋轉餐桌邊。

“你們都是剛剛聽說出柜的事情?”從容媽媽問,現(xiàn)在她的身份是親友會志愿者。這個圈子里,互相交流的時候,身份只有爸爸、媽媽和孩子,真實姓名和身份得到一定程度的保密。唯一重要的是,他們同病相憐。分享經(jīng)驗之前,她以一個過來人的身份試著向身邊的中年夫婦表達同情和理解,“你們的兒子剛剛告訴你們?”

那位丈夫坐在一旁,一言不發(fā),而妻子始終低著頭抹眼淚,半晌應了句, “前一段(時間)?!辈妥郎系募埥碛猛炅耍H友會的年輕志愿者迅速放上兩盒厚厚的抽紙。另一對中年夫婦坐在最靠里的位置,一臉郁郁,毫不掩飾內(nèi)心的痛苦。他們的女兒在今年上半年結婚,家里高高興興辦了酒席。不料孩子不久前突然告訴他們,她要離婚,因為她喜歡女人。

從容媽媽接觸過很多這樣的家長,他們盡可能回避社交,出現(xiàn)在親友面前時惴惴不安,不敢提自己的孩子。孩子是同性戀,讓父母抬不起頭。

 “是否出柜,主要看當事人自己準備的情況。而從機構的立場來說,無論是從個體發(fā)展、家庭關系的改變還是社會運作的角度,我都希望當事人能夠勇敢做自己?!蓖詰儆H友會聯(lián)合創(chuàng)辦人阿強說,“說到底這是一個事實。同性戀跟父母出柜以后就卸掉了一個包袱,如果能夠得到家長的理解,對生活質(zhì)量、事業(yè)和個人情感,都會有幫助?!?nbsp;

“我們這些走出來的人知道痛苦的過程,所以大家彼此分享經(jīng)歷,會產(chǎn)生好多共鳴。沒有辦法改變他性取向的時候,我們是不是該自己做點什么。人生很短,總不能一直痛苦下去?!奔t狐媽媽說。她有時覺得個人經(jīng)驗對其他家庭的幫助有限,“你真不知道他的反應是什么。”做公益活動時,她見過各種各樣不同的家庭,有的孩子準備了三年,結果媽媽三分鐘就接受了,也有的孩子覺得爸媽性格特別開朗,選擇直接出柜,結果被趕出家門。

紅狐媽媽接受同性戀的契機,是2013年的一次云南行。她在醫(yī)院見到了兒時閨蜜,一旁的病床上躺著閨蜜不能動彈的兒子。她問:“病了?”對方搖頭。紅狐媽媽就不敢再問下去。出了病房,躲著兒子,閨蜜才痛哭著說出實情:車禍導致腰椎以下癱瘓。

“她哭得死去活來,孩子才25歲。說如果孩子能好起來,她現(xiàn)在可以去死?!眱鹤映龉褚詠?,紅狐媽媽陷在痛苦情緒中無法自拔,閨蜜的遭遇反倒讓她找到了一些解脫。說到這里,她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我是不是太不道德了?拿別人的苦難跟自己比,但真的這件事讓我想通了,我想人生到底是什么?人生就是無常?!?/p>

分享會上,一對年輕的女同伴侶中途到場。她們的情況只是眾多復雜個例中的一個。

“我已經(jīng)向父母出柜了?!逼渲幸晃幌虼蠹液唵谓榻B了自己的經(jīng)歷,“現(xiàn)在我的狀況是形婚,然后正準備生小孩?!彼齻€子不高,瘦削,短發(fā),負責了幾乎所有的發(fā)言,她的伴侶安靜地陪在一旁,有些緊張,但保持微笑。 

她和一個男同性戀維持著一段名義上的婚姻關系。有人為了瞞住父母,選擇不出柜下的形婚。也有人和父母一道瞞住其他人,所以出柜后走入形婚。而到場的這位拉拉情況又有些不一樣,她希望能夠生一個孩子。

形婚且生育,早幾年連她自己也不相信會做出這樣的決定。她說,人生的前三十年堪稱坦途,也可能是太順了,命運給她安排了一個檻。這個檻是父親患癌。父母接受了她和她的同性戀伴侶。但看到接受治療后躺在病床上飽受折磨的父親,她重新思考了關于孩子的問題。她并不排斥小孩,為了實現(xiàn)父母的心愿,她愿意做出犧牲。

在已經(jīng)出柜的前提下和一個男同性戀結婚然后生小孩,在我看來這種程度的妥協(xié)未免有些過分。但對她來說這已經(jīng)不再是一個問題,她說:“你已經(jīng)做了選擇,這是你需要付出的代價?!彼龥Q定要一個孩子,于是她這么做了。

比起其他家庭的觀念沖突,她面臨的問題要現(xiàn)實得多。30歲以后懷孕會變得相當艱難,她不得不接受各種痛苦的檢查,嘗試各種難以下咽的藥物。而就在生小孩的目標終于無比接近之后,她又有了新的問題,這也是帶著女朋友參加親友會活動的目的之一——她希望說服伴侶做同樣的選擇。 

“家里又多了個小孩”

2016年,冷戰(zhàn)持續(xù)了六年多之后,云林爸爸決定接受兒子。這并不是因為他對同性戀的認知有了根本性的改變。心結仍在,唯一的變化是他渴望這個家能夠走出困境,“他不改變,那只能我們?nèi)ソ邮??!痹趦鹤?0歲生日當天,云林爸爸發(fā)過去一封電子郵件,開頭是:“你已經(jīng)30歲了,我們做父子已經(jīng)30年,難道還能再做30年嗎?”

兒子帶著男朋友回家住了一個星期,退休的云林爸爸每天為他們準備早飯。他說:“當你邁出這一步,大家真正相處時,比你一個人拼命去想象那個場景要好。想太多有時候會把事情想得很扭曲?!彼X得兒子的男朋友看著很隨和,兒子高興,他也高興,就像“家里又多了個小孩”。

同事孩子結婚的消息還是會讓梅姐難過一陣。在最好朋友的女兒結婚時,梅姐哭得不能自已,兒子也掉淚。他喝多了酒,問媽媽:“我結婚的時候能有多少人來參加?”她安慰兒子:“咱不管多少人來參加?;槎Y是自己的,得到祝福當然最好,得不到祝福我們也要好好的。” 

梅姐現(xiàn)在和兒子定居上海,遠離山東家鄉(xiāng)。某次回老家參加同學聚會,38年沒見,飯桌上的當年同窗們?nèi)缃穸家呀?jīng)當上了爺爺奶奶。他們問起梅姐的生活,她當場坦白了兒子的事。在座的人一陣發(fā)愣,一個男同學走過來給了她一個擁抱,“你太勇敢了?!彼f。后來大家熱烈地討論起一位多年不聯(lián)系的同學,懷疑他那個大齡未婚、中性打扮的女兒“可能也是這種情況”。

接受出柜讓梅姐感到驕傲。她會把自己去美國參加同性戀游行、接受媒體采訪的新聞發(fā)到同學群里,然后接受他們的稱贊。有不明真相的朋友跟她講,“同性戀很惡心,怎么能和這樣的人在一起?”梅姐答,“我兒子就是,你要是覺得惡心,我就把你拉黑?!?她的心得是——你自己不尷尬的時候,別人不會尷尬,“你一定要讓別人覺得很自然?!?/p>

紅狐媽媽則放棄了讓兒子結婚生子的人生計劃?,F(xiàn)在,她不再替兒子做任何規(guī)劃,“他完全可以設計得非常好。他很理智,一步步走得非常穩(wěn)。我不擔心?!?nbsp;

她的退休生活里增添了一個重要事項——幫助其他孩子出柜。同性戀親友會的圈子里,紅狐媽媽這樣的家長已經(jīng)和孩子們成為朋友,不時會出來聚餐、旅游,當然,更多時候她要作為志愿者去解答其他孩子和家長的困惑。即便在接受孩子出柜以后,親友會的活動對她來說仍然必要。公益活動志愿者的身份賦予她人生的另一種價值——為孩子們爭取一個更好的社會環(huán)境。

“攤上了咱就認?!比?nèi)聚會時,她會用這種頗有爭議的說辭安慰其他父母,因為“家長就愛聽這個”。現(xiàn)在她比同齡人擁有更多時間,財務更加自由。這種生活自有一番樂趣,但是,如果有選擇,紅狐媽媽更樂意過一個帶孫子的晚年,“那是一種圓滿、完美的感受?!?/p>

(文中受訪者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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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7期 總第817期
出版時間:2024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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