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人 | 出南陽記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特約撰稿 張瑾 日期: 2018-01-03

去了你就知道了,東海真是個小地方,可因為水晶,這巴掌大的地方變成了大世界,天南地北的人們都投奔它而來。

河南人王立國和李彩霞的水晶雕刻作坊在江蘇連云港市東??h的牛山鎮(zhèn)上。

王立國弓著身子坐在雕刻機前面,眼睛緊盯著手里的水晶壺,砂輪旋轉(zhuǎn),騰起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水霧。雖說剛進(jìn)7月,可這江南的天氣已經(jīng)有些濕漉漉的味道了,屋里有股子說不出的燥熱,身后的大風(fēng)扇呼呼地響,吹出的風(fēng)也是熱的。王立國站起身,點了支煙,深深吸了一口,瞇著眼左右端詳起手里的這把壺。好像哪里有點不對勁,可又說不上來。

王立國對自己的手藝一向自信,特別是做水晶壺。一把壺,從選料到設(shè)計、描圖、雕刻,再到打磨拋光,全套活兒,王立國一個人都能包辦。

水晶雕刻最重要的是線條的營造,要想在脆而硬的水晶上刻出浮雕效果的圖案,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婧蛪K面的運用,凹面和凸面的配合,每條線的構(gòu)建都處在面與面的整體布局中,而哪里留白,哪里精雕,更是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玄妙。有時候就差那么一點點,好像就不對了。

做了十幾年的水晶壺,從粗磨到設(shè)計、雕刻,歷練得也算是個行家了,但想讓自己做的每一把壺都能達(dá)到渾然天成的境界,王立國還是覺得有點力不從心。

李彩霞屋里屋外忙著。從和丈夫王立國一起經(jīng)營這個水晶雕刻小作坊開始,她的生活就像上滿了弦——既要照顧家里,還得招呼作坊的生意,難得有閑下來的時候。

李彩霞和王立國都是河南南陽人,1996年,雙雙來到東海打工,不過那時候還只是同鄉(xiāng),并不認(rèn)識。90年代末的東海縣,正是水晶產(chǎn)業(yè)發(fā)展得如火如荼的時候,家家機器響,戶戶磨項鏈。手鏈、項鏈、眼鏡,東海的百姓終于知道這“遍地的石頭”還能賣錢。

剛來東海的時候,王立國先在別人的水晶作坊里打工,他腦袋瓜兒靈,什么都一學(xué)就會,一點就通,沒過幾年,雕刻的手藝已經(jīng)很像那么回事兒了。水晶雕刻這行,最講究的是悟性,能不能成,和入行的時間沒太大關(guān)系,如何依據(jù)水晶石料的花紋和形狀設(shè)計出神似而又有深刻寓意的圖案,更多的是靠人對石頭的悟性。和王立國一起來東海的同鄉(xiāng),有好幾個都一起在作坊里當(dāng)學(xué)徒,可真出師的卻不多,特別是會設(shè)計的。王立國卻樣樣都拿得起來,這是李彩霞最中意他的地方。

和李彩霞結(jié)了婚,在東海站住了腳,王立國就琢磨著單干。最開始的時候,沒有訂單,夫妻倆就把做好的東西拿到大集上去賣,探探行情。當(dāng)自己的第一把壺被人買走時,王立國別提有多高興了。憑著自己的手藝,漸漸地,小作坊的訂單多了起來,但王立國絲毫不敢怠慢,以質(zhì)量求生存。手藝人畢竟得靠手藝吃飯,不能摻假,這個規(guī)矩什么時候都不能變。

在李彩霞眼里,王立國是個有本事的人,不光自己當(dāng)了老板,還從南陽老家?guī)顺鰜硪黄鹱?。這也讓李彩霞在家鄉(xiāng)人面前掙足了面子。


明兒就是陰歷二十八,東海的水晶大集,夫妻倆開始商量著趕集的事情。

每逢陰歷初八、十八、二十八,水晶城前的街道上擺滿了大大小小的攤子,賣各種各樣的石料、造型各異的擺件。每逢大集,不寬的街道會擠得水泄不通,如果剛好趕上周末,更是人頭攢動,閑逛的、撿漏的,喜不喜歡水晶另當(dāng)別論,享受這節(jié)日般的氣氛才是重點。但對于像王立國這樣的圈里的人來說,大集還有著更重要的意義。高手在民間,有好多小作坊的作品會在大集上亮相,沒準(zhǔn)有人喜歡,就收了,接下來還可能會帶來訂單,所以,這水晶大集無形中也成了民間高手“斗寶”的舞臺。王立國、李彩霞夫婦倆逢集必去,老婆擺個攤子賣貨,老公去買石料,也借機看看別人做了什么好東西。

競爭激烈,整個縣大大小小的加工企業(yè)兩千多家,像王立國這樣的小作坊更是不計其數(shù),能生存下來不容易。所以,王立國對接到的每張訂單都不敢掉以輕心。從自己作坊里出來的東西,不敢希求件件精品,至少得做工精良。只有這樣,才能活下來。再加上水晶原料漲得快,想當(dāng)初東海的水晶遍地都是,當(dāng)?shù)氐霓r(nóng)民在農(nóng)閑的時候就撿上幾塊拿到集市來賣,沒人把水晶當(dāng)寶貝。

如今,質(zhì)量上乘的水晶已經(jīng)論克賣了。當(dāng)?shù)氐乃зY源越來越少,東海人就跑到國外,官方統(tǒng)計,在海外淘晶的東海人有六千多,用大集裝箱裝著水晶原石從巴西、馬達(dá)加斯加、南非運到東海。漂洋過海來的石料,價格自然是水漲船高。

王立國沒趕上“遍地水晶”的好光景,那會兒他還在河南老家呢。

從東海到南陽,坐大巴要8個小時。每年王立國夫妻倆都會回去看看老人。像中國所有的鄉(xiāng)村一樣,王立國老家的年輕人也都出外打工了,一派凋敝,過年時才會熱鬧些。

兒子今年13歲,一直跟著夫妻倆在東海上學(xué)。兒子對家鄉(xiāng)的記憶可以說是零,但和別的孩子比起來,還是幸運的,畢竟擺脫了留守兒童的命運。夫妻倆新買的房子離小作坊不遠(yuǎn),也在牛山鎮(zhèn)上。

離開南陽快20年了,王立國的事業(yè)、家庭都在東海,但他還真不敢說自己就是東海人了。李彩霞也不愿想這么多,老公、孩子在哪兒,哪兒就是家。

王立國站在院子里透了透氣,又回到作坊里,手上那把壺還沒做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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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7期 總第817期
出版時間:2024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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