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染
我在周城的金花商店見到了張仕紳,他是大理州“最后一個用板藍根染布的人”。用植物染料染布是白族扎染的特色之一,不僅色彩鮮艷、永不褪色,而且對皮膚有消炎保健作用。
張仕紳的父母、爺爺、外公外婆都是做扎染的,七八歲的時候,外婆對他說,“搞扎染這個好,我們祖祖輩輩都是搞扎染的,比做農(nóng)民好得多,”外婆還告訴他書不要讀多,讀到“會給人開發(fā)票”的程度就可以了,主要精力還是要做扎染。
在解放以前,像張仕紳家一樣做扎染的占到整個周城的60%到70%。那時大理一帶的姑娘出嫁,一定要帶幾樣周城扎染的嫁妝。1961年,土地歸集體,全部都用來種糧食,全村只有一個老倌家里有種板藍根。張仕紳說,“我們隊上就動員老倌,能不能給我們一點兒”,老倌很痛快地答應了。由板藍根加工而成的染料,100斤能賣50元,在當時是一筆很大的數(shù)字。
又過了幾年,“四清”運動開始,扎染不允許再出現(xiàn)。張仕紳為了保護染水,向生產(chǎn)大隊的大隊長和書記求情,得到的卻是“不準保留,全部倒掉”。祖?zhèn)鞯娜舅熬拖襁^去蒸饅頭用的發(fā)面底一樣,被毀了就恢復不了了”,張仕紳怎么舍得倒。生產(chǎn)隊的人自己動手,把染水全部倒進村里的大廁所,將糞便蓋在染渣上,毀了個徹底。
夜里,年輕的張仕紳連同老師傅和隊長,拿上背簍,悄悄回到廁所,“我們把大糞扒過去一點點,把那些染水的渣渣偷了過來”,然后裝作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的樣子,復原了現(xiàn)場。當時的張仕紳連扎染手藝都沒有學,心念著外婆對自己說的話,一心想要保護這門手藝,“不然太可惜了?!?/p>
偷師
張家的長輩沒有器具和材料,沒有辦法教張仕紳扎染技藝。他會扎染全靠“偷師”,一“偷”就是28年。
村里只保留了一個大隊做扎染,張仕紳19歲時在生產(chǎn)隊做會計,除了偶爾算賬分糧食,其他時候清閑得很,就常往做扎染的老師傅身邊跑。他跟著一位楊姓師傅干活兒,楊師傅的妻子扎染技術更勝一籌。為了學習到她的扎染方法,張仕紳故意在客人要布的時候,將染布多放進染缸幾十厘米。楊師傅的妻子看到就著急,“你別搞多了,下次不要這樣搞了?!本瓦@樣,通過觀察她處理染布的方法,張仕紳一點點把扎染技藝學到了手,“從二十多歲學到四十多歲,技術我基本上全都懂,就算有一樣不懂,看這么久看也懂了?!?/p>
扎染的主要步驟為畫刷圖案、絞扎、浸泡、染布、蒸煮、曬干、拆線、漂洗、碾布等,扎花和浸染是最重要的兩道工序,而浸染時植物染料的調配則是扎染匠人的不傳之秘。石灰水、板藍根與水之間比例稍有不同,染出來的藍色深淺便會不同。人們把這門手藝叫作“水中取寶”。張仕紳有3個徒弟,大兒子張人彪、侄子董維水現(xiàn)在有各自的扎染坊。董維水跟張仕紳學扎染的時候,張仕紳會帶著他配置染水,“(材料)缺了幾克就說給他,讓他往里放,慢慢就學會了?!彼贻p時因為膝蓋受傷,不能做重活兒,于是開始跟著張仕紳學習扎染。
師傅教徒弟,從來都是培養(yǎng)經(jīng)驗。判斷染水的好壞,要靠眼睛看,靠鼻子聞。染水調配得好,水面上會起細絲,有經(jīng)驗的人看一眼絲的粗細,就大約知道染料比例如何調整;加入板藍根和石灰水以后的植物染料有一股味道,熟悉它的張仕紳覺得是香的,到扎染坊來參觀的客人們聞起來卻有點臭。
90年代,一隊日本客商到張仕紳的扎染廠訂了2000塊布,在參觀扎染流程時他們聞到了染水的臭味,質疑染出來的布會有問題。張仕紳二話不說,用手捧起染水,喝了下去。這一舉動驚到了日本客商,他們隨即將訂單數(shù)字從2000加到了20000,這個事情張仕紳至今還津津樂道。
董維水的手藝并沒有再往下傳,女兒剛剛畢業(yè),幫忙配送貨物。在她看來,扎染太辛苦。冷染要接觸涼水,夏天還好,冬天則是折磨;熱染需要把布料放進煮鍋中,以七八十度的水溫熬煮,小片的布料要想取出,只能徒手撈,父親的手有著厚厚一層繭子,而自己剛觸到都會覺得太燙。
被騙
張仕紳家賣百貨的金花商店在1982年的時候就開了,他遵循“無商不富,無農(nóng)不穩(wěn)”這句話,在做會計的同時,將商店經(jīng)營得有聲有色。1985年,周城民族扎染廠需要人才,多次邀他加入,“我說我不去,我有會計做,所以不干?!睆埵思澱f,就算撤了自己的會計一職也不想去扎染廠,他家里有個商店,又承包了一個染坊,為什么要去扎染廠為別人打工呢。
1987年,領導們開始用“你不去也得去”來協(xié)商這件事了?!八麄兙烷_始騙我,說要不要到廠里來當會計”,他再次拒絕之后,他們跟他說了實話。那時候懂扎染的手藝人都老了,大部分還不懂文化,四十多歲的壯勞力里,用28年學手藝的他,是唯一的一個。張仕紳答應了,“過去以后第一個月,我把會計賬這些搞好以后,他們要我當副廠長兼會計。”沒辦法,張仕紳只好承擔起責任。
他四周看過,對師傅們的扎染能力就有了判斷,“怎么樣看,這個染水你給它吹一下,起絲絲的,技術很好的話,絲會很細,配上綠色的水相當好看?!毙睦镉袛?shù)以后,他重點教技術差的師傅,放石灰的量如何掌握,染水如何調配,很快職位就被換成了廠長,那時“教也教了,只好認了”。1987年他剛接手,就帶領廠子做到了年效益50萬,巔峰那年最高銷售產(chǎn)值900多萬,純利潤140多萬,廠里的產(chǎn)品甚至遠銷日本、歐美。腦筋靈活會經(jīng)營,技術又好,他這個廠長一當就是20年。
盡管全周城人都知道張仕紳的廠子,在90年代,他和他的周城民族扎染廠還因為數(shù)百萬的創(chuàng)收,成為貢獻最突出的存在,也為周城人帶來了工作機會,但是現(xiàn)在更多的人來周城看扎染,都會被帶去濮真扎染廠,那是州級傳承人段樹坤和省級傳承人段銀開夫婦創(chuàng)辦的工廠。
濮真扎染廠的前身,是張仕紳的周城民族扎染廠。段氏夫婦收購民族扎染廠后,拓展了供游人住宿的扎染驛站,銷售旅游產(chǎn)品,還可以帶游人參觀白族民居“六合同春”,集多種產(chǎn)業(yè)于一身,它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生產(chǎn)性示范基地。董維水在舅舅的廠子做了16年,也學了16年,現(xiàn)在他也會將自己扎染好的布料供給濮真扎染廠。
關了廠子以后,張仕紳就一直享受自己的退休生活,也不再扎染。他現(xiàn)在每月都要接受各種媒體的采訪,見到我以后,熟練地拿出紙筆,要我寫出自己所在的媒體和身份,以便上報。扎染對他來說,意味著一份責任,他愿意回答那些關于扎染的問題,讓更多人了解這門手藝。
污染
白族扎染的手藝人現(xiàn)在正在發(fā)愁,就在幾個月前,政府來周城挨家挨戶做過水質檢測,搞扎染的人家都被通知需要解決污水處理問題,否則不許再做扎染。而在此之前,周城已經(jīng)建立了污水處理廠,只是排放的污水依舊沒有達標。
董維水并不知道自家的檢測結果如何,但是他很有自信,因為自己用的大部分都是植物染料。他家門口有3個沉浸池,染出來的水倒進沉浸池,慢慢就流出去了。全周城共有17家扎染坊,他們聚在一起商量過好幾次,想了各種辦法,暫時都沒有實施。
這個問題此前從來都不被當作一個問題,植物染料足夠安全,將染水潑在院外地上,大部分水就會在日頭下蒸發(fā),少部分滲入土壤或流入田地,都不會給土地帶來危害。
張仕紳說,由于成本高,時間長,還需要技術好,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少有人用植物染料染布了,板藍根也很少見。但只要踏進大理周城,就會有白族女人招攬游客去看自家的扎染,街邊小店全都掛著各式染布,甚至還備有家種的板藍根。董維水說,那是賣東西的推銷手段,大部分不是植物染料的,“板藍根染色,是最好的那些老染工才會,他(張仕紳)教給我,所以我會,但是我也不會教給別人?!彼⒎遣幌虢蹋^去帶的三四個徒弟現(xiàn)在都去打工了,董維水打算將技藝用紙筆記下,以免失傳。
完全用植物染料染就的布料,往往會以很高的價格,賣給識貨的顧客。他家一天就會發(fā)出十七八個快件,素色布料供各地買家做成服裝和床上用品,但由于這種方法染得慢、數(shù)量少,“一天只能染一次,一直要染6天左右,才能染出一匹布。但如果染料沒有配好的話,有時候20天也染不出?!?/p>
他生意很好,懂行的人自會找上門,只是有時也會有些無奈,他說,游客們來到這兒,也分辨不出植物染料還是化學染料,自然是哪家便宜買哪家的,買到了就行,“沒有辦法了,就順其自然吧?!睔v經(jīng)時光洗練的藍白之色仍然凝重素雅,只是在現(xiàn)代潮流裹挾下,多了一份憂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