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7點鐘的光景,曹永琴起床,為丈夫和女兒準備早飯。女兒7歲,性格活潑外向,一點都不像自己,想著自己7歲的時候,已經(jīng)跟著做畫匠的父親在安安靜靜地臨摹花鳥、人物了,她不知道是該為女兒高興還是擔心。吃完飯,曹永琴把上學的女兒送走,就騎著自己的小摩托從山那邊的家,到山這邊的華池縣文化館來上班,雖說山路難行,但二十多分鐘也能到了。
華池縣古跡不少,最著名的數(shù)始建于金朝年間的雙塔寺。縣文化館就坐落在雙塔寺公園里,環(huán)境很美,適合藝術創(chuàng)作。曹永琴的辦公室是四樓的一間大屋子,一推門,向陽的朝向,特別敞亮。
藝術創(chuàng)作者的工作空間大都保持著有秩序感的凌亂,曹永琴也不例外。在中間那張足可平躺下一個成年人的大桌子上,堆著大小不同的剪刀,散亂著幾疊大紅宣紙,和未完成的剪紙作品。過去的十幾年里,曹永琴的創(chuàng)作都依賴于這張桌子,和那幾把看似不起眼的剪刀。
說著,曹永琴拿起自己還沒完成的那幅《歷代盤長》?!氨P長”也叫“盤腸”,是剪紙造型中的一種,有點像中國結(jié)。因為由 S 紋盤旋而成,無頭無尾,無始無終,故佛教用它作為法器,象征回環(huán)貫徹,亦表達著生生不息的繁衍內(nèi)涵。
盤長符號在隴東及陜北的民間剪紙中運用極多。這幅寓意多子多孫的歷代盤長則包括了蓮花、猴子、雙魚在內(nèi)的多種造型,均有繁衍生息之意。隴東地處黃土高原,干旱少雨,秋收時分,糧食豐歉,只能聽天由命。即使在今天,也有明顯的大小年區(qū)分。由此衍生出對生殖最原始的期待和崇拜——多子多福意味著糧食豐收,得以糊口。
蓮花的邊角在曹永琴手里翻覆著,其奧妙并不在于繁復紋飾的剪裁,花樣再多,只要紅紙背后的大樣畫得對,卻也不難。這最難處在于一般人會完全忽略的齒輪紋狀,細小卻單一。手要穩(wěn),用食指抵著刀背,形成支點,手腕再隨著支點移動,才不會將這細微處剪豁。齒輪的底部要成一條直線,尖部形成圓潤的弧形才算合格。
只有小拇指長的一圈齒輪剪下來,曹永琴竟也花了三四分鐘。而這樣的刀功,即使每天練,也要3個月才能入門。也正因為自己的安靜,曹永琴才入了這個行當。9歲才隨奶奶和嬸嬸學剪紙的她,13歲時,剪紙“樣樣”就在村里村外流傳了。
那時婚喪嫁娶、逢年過節(jié),家家都要貼窗花。有些已經(jīng)不再住人的窯洞房舍的窗框上、炕圍上,被煙火熏得發(fā)黑的剪紙花依然牢牢地貼在那里。雖然生活并不富裕,但女人們對美的追求始終沒有改變,剪紙就像女紅一樣,是代代女性相傳的手藝,這也成為了她們在柴米油鹽之外對家的另一種渴望和期冀。而外面的世界,離她們依然遙遠,望不到盡頭的黃土路上,滿載著的盡是空寂。女人手里的這方紅紙,成為不多的可以承載她們想象世界的載體之一。
藝術如果只能寫實,該是多么單調(diào)。于是,老虎的頭可以無比碩大,軀干四肢卻可以像貓咪一樣??;被吃掉的老鼠在貓兒的肚子里照樣可以生活;回娘家的毛驢兒只有三條腿兒;男女老幼所有人的眼睛都是單眼皮大眼睛。她們相信,看人要看眼睛,那里透露著所有你需要的信息。
曹永琴仍舊一言不發(fā),還在剪著蓮花邊,她的安靜流淌在每一個細小的齒尖上,喜悅和滿足都留在了那些花紋和紅紙中。這樣的沉默并沒有讓場合顯得尷尬,她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中,連帶著我們,也被感染。
她不多的需要開口說話的場合,是在課堂上。在當?shù)卣茝V的“民間藝術進課堂”項目中,曹永琴被指定為小學四-五年級的學生教授剪紙。跟她學的大概有五十來人,小孩子喜歡卡通形象,她便先教些簡單的形狀,再將單一形狀合成為蝴蝶、貓狗等動物造型,孩子們便覺得沒那么枯燥了。至于是否能從中發(fā)現(xiàn)有天賦也有心學剪紙的繼承者,曹永琴覺得這是可遇不可求的。女兒活潑好動,卻喜彈琴,而她也從不把剪紙的傳承強加給女兒。
就像曹永琴自己,并不是被家長逼出來的,而是習著父親的腳步,也懷著自己的歡喜,走上了現(xiàn)在這條道路。為了精益求精,她考上了甘肅聯(lián)合大學美術系繼續(xù)深造,系統(tǒng)的專業(yè)學習,讓她在設計和色彩方面都有了不少精進。這更多表現(xiàn)在當代元素的剪紙中,如為時任國家領導人胡錦濤和總理溫家寶的肖像剪紙,形肖只是基礎,怎樣才能做到神似則需要更多美術功底。而在取材上,當代元素的剪紙也更開闊,華池縣所在的慶陽市是革命老區(qū),“紅色剪紙”被開辟成專門的領域;除此之外,時下流行的元素和形象其實都可以用剪紙表現(xiàn)。
剪完那蓮花瓣,曹永琴終于放下剪刀。忽然發(fā)現(xiàn)紅紙底下是一幅花花綠綠的布藝作品,原來是融合了當?shù)丶艏埡痛汤C兩種手藝的一種創(chuàng)新。將彩色布片剪成需要的人和物的形狀,然后一層層貼于底布之上。關鍵不在于這手藝,而是布面上的場景,是一幅展現(xiàn)當?shù)鼗樗椎娜皥D:“相親、奏曲兒、上馬(新娘由娘家兄長或者姐夫扶上馬)、下馬(新娘由丈夫接下馬)、撒帳(祝福的人們在新人門口撒瓜子、花生)、進帳(類似現(xiàn)在的鬧洞房)……時至今日,馬匹換成了小轎車、帳子變成了新房,而鄰里鄉(xiāng)親祝福的形式卻不曾改變。”
整個采訪中,這是曹永琴惟一一次說這么多話,她說做完婚俗場景,還要接著做喪俗的。外鄉(xiāng)人眼中的“土氣”,卻隱藏著生命輪回的智慧。
剪紙于她而言,還是謀生的手段。在商業(yè)社會的沖擊下,鄉(xiāng)土情懷如何釋放,成為每個鄉(xiāng)土中人難解的憂愁。尤其在機器逐漸替代手工剪紙的浪潮下,除了數(shù)量的區(qū)別,別無二致。曹永琴卻認為:剪什么都要剪到位,就像做人要做到位一樣。在她看來,機器剪得沒有心意,不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