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人誤以為家暴都發(fā)生在愚昧的農(nóng)村家庭。就我辦理過的案件,城市知識分子家庭暴力一點不比農(nóng)村的低?!敝袊▽W(xué)會婚姻家庭法學(xué)研究會理事、宋山木強奸案被害人羅云的代理律師、反家暴領(lǐng)域?qū)<依瞵摳嬖V記者,知識分子家庭家暴更多是精神上的折磨,也更加隱蔽。
大多數(shù)家暴受害者不愿接受采訪,尤其是非常在乎聲譽的高知分子。后來李瑩介紹了李小燕(化名)給我們認(rèn)識。首次電話采訪長達3小時,李小燕談起自己遭遇長達16年的精神暴力和肢體暴力。跟很多常見的案例不同,她的丈夫常被認(rèn)為是“好人”,甚至有英雄主義情結(jié)。作為媒體文字工作者,他“有文化”,每次蔑視和否定妻子都直指對方人格層面,但他并不說臟話。
跟聊別人家的事似的,李小燕在電話那頭忍不住笑,甚至越聊越興奮。我們見面后,她也沒表露一點苦,傾吐主動且流暢,這大概跟她多次接受心理咨詢有關(guān)。只有一瞬間她泛淚了——當(dāng)她談到一長手長腿的男孩子曾追求過他,但她出于當(dāng)時內(nèi)心的封閉,以及世俗意義上的傲慢拒絕了他。
作為曾經(jīng)的媒體工作者,她不愿自己被描述成“苦兮兮的中年婦女”?!斑@其實是一個中國傳統(tǒng)女性的自我成長史,”接著她強調(diào)瑜伽、修行以及中國傳統(tǒng)文化讓她重獲力量。這是她第三次嘗試離婚。
但這段關(guān)系很可能不會像她說的就此結(jié)束,游離不定、依賴同時反抗、希望和絕望交織在大部分家暴故事中存在。這也讓李瑩律師一度感到灰心,她幫助過的很多女性后來又回到施暴者身邊,“就像男孩子救了小魚扔進海里,有的小魚又游回海灘,我們也沒有辦法。”
暴力不是一日形成的:李小燕自小目睹父母間的暴力,年輕時她的情緒不太穩(wěn)定,糟糕的婚姻激發(fā)了病癥,后來她被診斷為患有雙相障礙——既有躁狂又有抑郁。而她的丈夫,從小嚴(yán)重缺失父母的愛。在李瑩看來,童年經(jīng)歷對人處理親密關(guān)系的影響很難被忽視。
李瑩一度在長沙嘗試對家暴案中的加害人進行心理輔導(dǎo),是李陽家暴案讓她開始關(guān)注受害者,“李陽從小被父母放在爺爺奶奶家,后來媽媽想要摟著他睡覺,他就說:咦,還不如殺了我。 所以他后來也不懂得怎么去愛人,”她希望中國未來可以把對加害人的矯治放入家暴法中——拯救受害者,從幫助加害者開始。
家暴-拿軍刀+插圖:Nath
以下是李小燕的自述:
無論從哪方面看,他都比我更耀眼
這回我一定要離婚。他也接受了這個現(xiàn)實,開始把我看成更獨立的個體,說話尊重我一些了。有一天大暴雨,我還從昌平回到朝陽家里見女兒,一家三口去看了《大魚海棠》。
前幾天我們又吵了一架。我跟他商量借錢在莘莊租個房子開旅社。他一下給我扔了8個帶攻擊性的理由,說我眼高手低、冒進、瘋狂、貪婪、失控、證明型人格、躁狂、有病。我在想,為什么他不能好好說話呢?每一份指控都像一座山。過去16年,我每天睜開眼就開始扛這些大山,沒準(zhǔn)備時直接就被砸暈了,很長時間都翻不過身來。過去他對我人格上的攻擊,我很容易就相信了,會非常憤怒、也很無力。但現(xiàn)在,我變得更強大了——我清楚自己不是他說的那樣。
我們剛在一起時是2000年,我25歲,他47歲。我是他第三任妻子,他是我首任男朋友。我從某師范大學(xué)中文專業(yè)大專畢業(yè),接著在一所新聞類院校讀了本科,之后一直在媒體工作。當(dāng)時我們在北京一家報社共事,他有才華,身材很挺拔(他的牛仔褲尺碼迄今沒變),天天騎輛黑色太子摩托車,很有范。因為軍人家庭出身,也當(dāng)過兵,他身上有軍人特質(zhì)。工作中他很強硬,碰到什么樣的對手都不會怕。他還很有愛心,會背著家里生病的小狗去醫(yī)院打針。報社很多年輕小姑娘喜歡他。無論從哪方面看,他都比我更耀眼。
開始我很崇拜他。我在我家跟他表白。成為情侶后,我迫不及待把自己的心事告訴他。比如我喜歡過一學(xué)長,但學(xué)長已經(jīng)有家室,只把我當(dāng)妹妹。他總拿這件事來戳我,把我形容得很臟、很不堪、很低賤。有次走在路上,他指著一些性工作者跟我說:你不妨和她們學(xué)?她們賺的錢還能寄回老家,你這樣什么都得不到。我哭著辯解自己不是這樣的人。
他第一次動手是在車?yán)?,?dāng)時我們有口角之爭,他在駕駛座,我在副駕駛座,他一把把我揪過去,一拳打在我的右肩上。我從沒那么疼過,像被釘子釘在那。比起恐懼,潛意識的震動更大。從那以后,我不太敢在一些比較要命的事上和他較勁。
有時我還是會反抗,所以他對我動手,有時是打耳光,打到耳膜穿孔,有時是胳膊扭傷。我也經(jīng)常不服氣,用盡辦法向他證明自己的好。我給他做滿桌子菜,幫他照顧小狗。但他還是會用手指頭戳我,罵我懶、貪、饞、沒有責(zé)任感、有功利心。他搞文字的,罵人從來不重樣。我夸他像搞藝術(shù)的,他反而貶低我,“看你天天在家跟黃臉婆似的?!?/p>
回過頭來看,他對我的態(tài)度跟家暴的典型癥狀一一符合。家暴的本質(zhì)是控制,不僅是精神控制,還有經(jīng)濟控制,我的工資一直歸他管。
包括他對你人際關(guān)系的控制——前面六七年,我的世界里只有他。
家暴-小孩面前吵架+插圖:Nath
性是一種控制手段
首先是我和爸媽斷絕了來往。每次從老家回來,他都說我精神很差,說家人給我造成非常負(fù)面的影響。當(dāng)時我跟我爸媽有些不愉快。他們一直覺得我個性叛逆,脾氣暴躁。我家3個閨女,我是老大。父母在當(dāng)?shù)匾患覈蠊ぷ?,希望我留在身邊給他們養(yǎng)老。但我跑到北京,還跟個“老頭”好上了,經(jīng)濟也不好。他們管我們北京的小房子叫“廁所”——因為到處是狗的味道。總之,他反復(fù)在我和我父母的關(guān)系問題上糾纏,我漸漸不和家里人來往了。
我原來有個很好的閨蜜,他說我們是“赤裸裸的同性戀”,也是反復(fù)糾纏這事。朋友在我家里聊天,他聽一耳朵就過來打岔。他還總把聊天變成控訴會,跟朋友說我的不是,搞得人家很尷尬。如果我出去和朋友見面,他全程接送。超過兩個小時,他隔5分鐘打一個電話催。漸漸我也沒有朋友了。
常常在凌晨兩三點,我正睡得迷糊,他會爬到我身上,那時我根本沒有情緒,我會努力調(diào)動自己,這樣不會那么難受。其實這個時間人特別脆弱,你不可能激烈抵抗。后來孩子出生,我們分床睡,一年四五次性生活。我有時會說,這算什么夫妻啊。但他把責(zé)任推在我身上,說是我的情緒無法捉摸。
我們做愛時他從來都匆匆忙忙,沒有前戲也沒有后戲,完了就完了。偶爾,他也會扇我耳光,勒我脖子,但他不是真正想傷害我。
前兩三年,我們有過幾次很好的性生活。我特別希望時光停留——那種“合一”的感覺很美妙,女生都會想盡辦法維護它。但我發(fā)現(xiàn)我根本做不到,他不愿呆在那種他從沒待過的舒適地帶,他會推開你,突然把兩人的關(guān)系拉開很遠(yuǎn)。比如我從背后抱著他,不超過十秒,他肯定把我推開。他看起來可難受了。我還很主動提出買情趣用品和性感內(nèi)衣。但他直接罵我臭流氓。他自認(rèn)是正人君子,被挑逗了。
性更像是他控制我的一種手段。一般我表現(xiàn)特別好時,他會獎勵我;但之后又會提更多要求。原本很快樂的“性事”成為了一種交易。你越是索取,他越對你提更高的要求。他會說,“什么時候你不發(fā)脾氣了,我就跟你在一起?!痹跊]有變得完美之前,他不可能給你更多性。
在當(dāng)時的我看來這是一種威脅——我有更好地按照他的要求去做,他才讓我親近。但現(xiàn)在我回過頭想想,他只是不喜歡跟人太親密,那會讓他不舒服。
終于對他感到不屑
我嘗試過離開他,但沒有力量。離開他去哪里呢?
第一次是因為他出軌,我回到老家縣城呆了一陣子離開了。因為我當(dāng)年離開小縣城到了北京,就是為了擺脫不幸的家庭,尋找屬于自己的世界。于是我一次性買斷了原本在當(dāng)?shù)厥聵I(yè)單位停薪留職的工作。我媽心高氣傲,覺得我從大城市回去有些丟臉。
后來我在老家省會電視臺找了編導(dǎo)工作,但有一天我躺在床上忽然起不來了,我使勁拉著自己的頭發(fā),費了十分鐘才起來。我很恐慌,以為自己癱瘓了。我當(dāng)時住在妹妹家,我妹夫說:姐,你可不能病在我們家啊。我一下覺得自己無處可去了,我想,這世界上唯一能夠接納我的只有他了。打電話后,他立刻接我回了北京。
后來我的脊椎好了,還是想離開他。但那段時間我已陷入深度抑郁,連生活自理能力都有問題。當(dāng)時我在外面租了房子,房子里是各種不到位。我想,要把這房子收拾成能住人的樣子,我做不到。我還要做飯給自己吃,很為難。我的生活是很荒涼的,這種生活有什么意義呢?
從出租屋回去后沒多久,我們就結(jié)婚了。結(jié)婚照上我穿著在地攤買的15塊錢的白襯衣。沒也什么喜慶的感覺,我只覺得一件事結(jié)束了。我想,我們終于結(jié)婚了啊,明天就可以離婚了。我一直那么想嫁給他,卻不能得到幸福,這帶給我很大的痛苦。
我總是高興不起來。跟他在一起后,我情緒非常不好,吃了近七年抗抑郁的藥。吃藥吃得我整個人是木的,像個“活死人”,看所有東西都沒有感覺,我看路上的樹呀,花兒呀,跟塑料似的。我跟外界是隔離的,像隔著一個玻璃杯在看外面:我能看到你,但是我接觸不到你。
婚后第二年我懷孕了,我很意外。我竟然是個正常人!我有孩子了!孩子竟然愿意選我做媽媽,我并不像他說的那么不堪。
尤其是從我懷孕到孩子3歲,我們的生活非常平靜,無窮盡的平靜。什么事我都不操心。那時我和孩子里里外外的事都是他在打理。每天晚上十一二點,他都會給孩子洗尿布。我一度以為生活就這樣了。
懷孕6個半月時,我在媒體讀到一個關(guān)于“斯德哥爾摩癥”的故事,一下震驚了。我想,那不是我嘛。我去找心理醫(yī)生咨詢,但當(dāng)時咨詢師的分析結(jié)果是我的原生家庭有問題。后來因為生孩子不停地忙,這事擱停了。
孩子3歲左右,我覺得該為了女兒重新活過來,便停止了吃抗抑郁藥,我不希望她的媽媽是個活死人。蘇醒之后,我開始參加北京一些身體類、覺察類的心理建設(shè)小組,喜歡上了靜坐、正念、瑜伽,讀書也幫助我更系統(tǒng)地認(rèn)識自己,從張德芬的《遇見未知的自己》開始,再到克利希納穆提系列。
我還在社區(qū)帶頭做公益組織,他本身對這種事是認(rèn)同的,但他永遠(yuǎn)說的都是“你絕對做不成”、“你就瞎忙活”,各種奚落打擊。
第二年這股積攢的力量爆發(fā)了。當(dāng)時我們和他媽媽一起去度假,一路上他都在大力抨擊他媽媽,說得非常難聽,說她動作太慢啊,什么事都考慮不周,就遲到這樣很小的事能上綱上線。我坐在后座,看著他媽媽止不住地掉眼淚,一瞬間覺得這個男人不可原諒。也是從這一刻開始,我從最開始仰視他,到后面平視,終于對他感到不屑。
我跟他討論這事,他暴怒,他把我的手背扭過來按在床上。我的胳膊從此就不能拿重東西了。在那之后我們的沖突越來越厲害。
其實我拿刀的次數(shù)比他多。最開始是我拿的刀,為什么呢?因為我打不過他。有一次我朋友突然提到“正當(dāng)防衛(wèi)”,一下提醒了我。于是有次爭執(zhí)中,我忽然拿刀背去敲他的胳膊,他的胳膊一下骨裂了。他報警,跟派出所說我精神有問題。警察來了后沒說什么就走了。
下一次我就吃虧了。他在家里,揪住我的頭發(fā)把我的頭使勁往地上摔。還有一次,我和他在車上發(fā)生口角,他停下車,把我從車上揪下來摁在地上打。我扭過頭,看到孩子在車上,透過窗戶看著我們,滿眼都是驚惶。
他每次都不回避孩子,還總拉著孩子。孩子睡著了也要吵醒她,他借孩子來壯大力量。可能是看多了,我們吵架時,我們女兒大部分時候面無表情,她會裝作看不見。平時你叫她,她的反應(yīng)都有點呆,木木的。她故意聽不見,封閉自己。我為什么現(xiàn)在這么急著跟他離婚呢,因為再這樣下去孩子就毀了。
這一次,我把脖子上的傷告訴了媽媽。媽媽沒表態(tài)。他對我媽說過我一直情緒不穩(wěn),而他付出巨大。我媽抹著淚對他說,××你是好人。
今年5月20號。我們先在客廳吵,他拿胳膊勒著我脖子,把我拖到臥室去,再推倒在床上,然后兩只腿摁住我的身體,右腳從床底下鉤出一個箱子,那里頭有他平時珍藏的軍刀、匕首、藏刀……他右手抽出一把匕首,在我胸口和肚子上來回比劃,先瞄在上頭試,再是下頭。他隨時都有可能扎下來。我躺在那,看著他,他當(dāng)時的兩顆白眼珠都是紅色的。我豈止是恐慌啊。我當(dāng)時想,但凡我有一絲可能從這個房間里逃出去,我永遠(yuǎn)不會再回來。因為我不想死。
我克服了心里的恐懼,把體內(nèi)所有的力氣都抽掉,軟軟躺在那。我跟他說:“你現(xiàn)在只要想要我的命,我絕對不會反抗的,我也不會恨你。那只當(dāng)我這輩子欠你一條命吧。你要下手就下手。”他沒有扎下去。當(dāng)晚我出去見了一個朋友,回家后站在樓下,無論如何沒有勇氣上去了。我去了朋友家,隨身只帶了證件。我決定離婚。
這16年里,他一直沒有變化,我這邊的心態(tài)非常波折。如果說我們是兩條線,開始是平行的,再進入權(quán)力爭奪期,到后來我根本沒力量與他抗衡,索性投降,不跟他爭了,這最省勁。接著我把自己忘掉,跟他共生,兩條線并在一起。再后來我試圖回歸自己這條線。
用攻擊表達我們是一家人
我到現(xiàn)在也不恨他,甚至對他某些品質(zhì)始終欣賞。作為一個人,他有很好的責(zé)任感、正義感,有愛心。
他在生活中也很體貼,連衛(wèi)生巾都給你買好。我身邊所有女人都羨慕我,但他仍然用他無休止的指責(zé)和貶損讓我受傷。
就好像他不可謂不喜歡他的小狗,一旦小狗受傷了,花再多錢他都愿意。但他不可能把小狗照料得舒服。他們家永遠(yuǎn)臭氣熏天,狗毛亂飛,小狗的指甲都是長到彎曲,經(jīng)常生病。
他看上去自信心十足,實際上對很多事情非常緊張,內(nèi)心始終充滿不安全感,所以他會那么要求去控制。他只有擁有控制權(quán),才有一點點安全感,比如說他晚上睡覺會非常輕,一點點動靜馬上醒。他不管去哪兒,永遠(yuǎn)在腰帶上掛一把刀。出去旅行,再小的事他也很緊張。孩子扎針,他盡量不去。去了他也不看,他受不了。連孩子起床他都緊張:“你該起床了!都什么時候了你還不起!想干嘛!”小孩子會哭:“媽媽,爸爸又罵我了,爸爸一天到晚都在罵我。”
他對女兒也有控制。女兒3歲半時滑滑梯,滑到中間,他就伸出胳膊去攔著。孩子這也不許碰,那也不許碰。所以女兒膽子很小,她從來不會嘗試新事物。很多事情她能不做她就不做。
如果我在場,他跟孩子可以親密。我一不在,他跟孩子就特別遠(yuǎn),他只會冷冰冰、遠(yuǎn)遠(yuǎn)地跟孩子說話,只有訓(xùn)斥和批評。
他的注意力永遠(yuǎn)都在自己身上。孩子的感受、我的感受、狗的感受,他感受不到。他需要很多贊美,很多愛,沒有人能把這個洞給填上。一年前我的咨詢師告訴我這叫人格障礙。我問什么叫人格障礙,他說,因為幼年缺失愛,他需要很多的愛來填滿那個空洞。他會永遠(yuǎn)像個孩子,像個“巨嬰”。
小時候他沒得到多少愛。他爸爸是部隊高干,把4個子女分別寄養(yǎng)在4個農(nóng)民家庭。一直到7歲,他才回到父母身邊,在部隊大院兒上學(xué)。幾個孩子會爭寵嘛,整天互相攻擊。他們用攻擊來表示我們是一家子,比跟外面的人親,外面的人還不打呢,還客氣著呢。最開始看他們家人互相攻擊,我非常驚異。攻擊是需要力量的,我們家人很少爭執(zhí)。因為習(xí)慣了,他對我的攻擊,常常也不以為是惡意,輕輕松松、說著笑著就一把利劍插過來。
我想,他沒有心,如果有心他可能活不下來了,因為幼年得到的滋養(yǎng)太少,所以渴望必須深深壓下去,他才能活下來。他不能讓自己易感。有些人索取愛到一定程度就夠了,他永遠(yuǎn)不滿。其實這些年他那個空洞已經(jīng)被縮小很多,但我被耗光了。
他常說,“生活是美好的?!币驗楦篙厪臉屃謴椨昊钕聛?,生命對他來說無論如何是珍貴的。哪怕一個小動物瘸了一條腿,他會拼全力去救。但他照顧不好,他的小狗們經(jīng)常死掉,他會哭著挖個坑埋掉,記得每只狗埋葬處,定期去看它們。他也不會內(nèi)疚,他會迅速再買一只。
同樣,他就是無法給予家庭幸福。他也不恨我。哪怕他把我說得再一文不值,他都不愿離開我。他會說,“你一個精神病人,你離開我你怎么活?”我的抑郁跟他直接相關(guān),他會說,“我已經(jīng)盡力了呀,你還要我怎樣?”他沒有感到過內(nèi)疚。
某些方面,我至今還是尊敬他的。那次我拿刀背去敲他胳膊,他沒躲,我問他為什么。他說,如果他去搶刀有可能把我置身于生命危險(但他內(nèi)心埋下了憤怒,他也要拿刀威脅我一次)。這一點他比我強——我不可能為他丟掉我的命,但他能。事實上,他可以為很多事丟掉命,比如說2008年他在承辦奧運會的某部門玩命工作,頭發(fā)一個夏天就掉了一半。
潛意識中的重復(fù)
我一生的努力就是為了尋求幸福,因為我的童年不幸。但我越是追求,就越是無法得到。在我6歲那年,我瞥見爸媽吵架,我爸拿生鐵鑄的打氣筒敲我媽的頭。你看,后來我自己也被老公打,我想,生命本能是要療愈,潛意識會選擇去重復(fù)經(jīng)歷類似的情景,讓自己在其中得到療愈。
事情的發(fā)展是挺矛盾的。在權(quán)力爭奪期過去之后,我媽占了上風(fēng),我爸就經(jīng)常不在家,在家就是溜邊兒,盡量不被注意到那種。我從小想,未來一定要找跟我爸不一樣、更陽剛型的男生。結(jié)果我就找了個強勢型的伴侶,自己被壓抑了那么多年。
其實我自己根本上不是個軟弱的人,我從小就反抗權(quán)威。7歲那年,我往一位鄰居叔叔頭上撒瓜子皮。因為這叔叔的妻子喝農(nóng)藥自殺了,我一直以為他們夫妻很幸福,以為這世界上還有幸福的家庭,但這位阿姨的自殺打破了我的幻想,我很生這叔叔的氣。后來這位叔叔找上門,我爸很生氣,一腳把踹我地上,逼我跪著給叔叔道歉,我就是不肯,以一種很奇怪的姿勢坐在地上。
我曾經(jīng)是校學(xué)生會干部,大大咧咧的,朋友多是男生,女孩會覺得我不需要她們。剛工作我還會跟領(lǐng)導(dǎo)拍桌子。追求過我的一男生說,他當(dāng)時喜歡的我非常帥,套件寬版毛衣、寬版褲子,踩一雙平底鞋。
后來很多人說我變了,好像生命力被抽走了一樣。這段婚姻中,我性格中的力量完全被壓抑了。
2012年,我見了一位美國回來的心理醫(yī)生,她說我不是抑郁,而是“雙相障礙”—這個病既有先天因素,也跟后天的成長環(huán)境、婚姻狀況有關(guān)系。可以說,這段關(guān)系讓我這個病爆發(fā)了。因為我久久被壓抑著,長期不能表達自我,自我界限也不清晰。我承認(rèn),這件事看上去好像我是很無辜,其實我也有錯,我太軟弱,我沒有給自己設(shè)保護,才導(dǎo)致他總是肆無忌憚踐踏我。我沒有告訴他界限在哪,他才一而再再而三地侵入我的領(lǐng)域。我沒有去保護好自己,這也是我的責(zé)任。
我不會再讓他侵入我的領(lǐng)域了。2013年以后,我把我的工資從他手里要回來。3年之中我們離婚離了3次,上一次離開庭還有一個多星期,我撤訴了,因為害怕無力承擔(dān)離婚之后的困難。我要在北京租房子,還得帶孩子上學(xué)。那次離婚有個收獲,我們家房產(chǎn)證上終于寫上我的名字了。
不過我現(xiàn)在不害怕了。我這幾天在北京郊區(qū)一文化機構(gòu)做助教,收入不高,但哪怕孩子未來的學(xué)費再貴,我想也能解決的。從他的刀要扎下來的那一刻,我就有力量了。只要我沒有死在他的刀下,沒有什么是我過不去的。
我的信心和平靜也得益于近些年的自我修行。人生,沒有翻不過去的山。
因為孩子,我們未來很難不見面。如果未來他能好好跟我溝通,我想我們做朋友也挺好。但我們不可能和好了。我以后要開始為自己而活。我一定要自由,全部的自由,我這次婚姻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到此為止。從此以后,我就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