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房間是慣常的乏味,暗紅色地毯,幾張木椅,長長的酒色絨質窗簾,一旁立著兩只易拉寶。但桂綸鎂的在場打破了這一切沉悶。她穿著一條淡藍色襯衫裙,仿佛是從夏日清晨天空扯下來的一塊,很是潔凈。攝影師在布置機器,她雙手插在兩邊口袋里,來回踱著步,有股颯爽勁??赡苁且驗楠毦甙察o和清新的氣質,她怎么都不像紅了14年的女明星。采訪中說到些許往事,她會突然低下頭,兩只掌心輕輕覆蓋住臉頰,有時是因為有點害羞,有時是因為留在心底無法抹去的驚奇。
拍照時,工作人員提醒她裙子下擺處有些皺了,她稍稍低頭看了一眼,帶點遲疑,最后還是伸出手抹平了一下。鏡頭前最讓她放松的姿勢是雙臂交叉在胸前,但她的下巴卻并不像電影里那樣往上抬著。與其說她桀驁,不如說她清淡又漫不經(jīng)心。
曾經(jīng)在飯局上,電影發(fā)行方的人對桂綸鎂說,“你好像是透明的。好像在這里,又好像不在這里?!惫鹁]鎂聽了,覺得對方說得挺對,“我確實有種透明感,似乎可以融入任何場合?!焙髞碓儆腥藛査娜烁袷鞘裁搭伾卮?,“透明色。”
有時候桂綸鎂確實想做一個透明人——最好不要被看見。前幾年她創(chuàng)作了一件裝置藝術作品《恐懼》,在臺北當代藝術館展出:一間黑屋子里,一臺電視機正放著素面的桂綸鎂。就在觀眾注視著畫面茫然懵懂之時,對面墻壁上的燈光閃作一團,攝影機迅速捕捉下觀眾被驚嚇到的表情。當時的臺灣媒體評價說,《恐懼》是桂綸鎂“希冀大眾體驗明星生活的實驗之作”。
“我希望那些狗仔知道,你在看著我的時候,我也在看著你。”桂綸鎂忽然一臉嚴肅地說道,“你們在拍我的時候,我是非??謶值?,我希望你們也感受到這種恐懼。所以,請不要這么對別人?!?/p>
這個想法出自她出道不久的經(jīng)歷。大概10年前的一日凌晨,桂綸鎂獨自回家,走在一個黑咕隆咚的巷洞里,幾乎沒有行人,恐懼一點點沁入心頭,她加快腳步。突然4個狗仔從黑暗中跳出來,把她圍住,咔咔咔拍照。桂綸鎂低著頭往右邊走,被堵住,往左邊走,還是撞到人墻。完全走不了,她就哭了。然后她抬起臉,對其中一位男士說,“你們不可以這樣對一個女生,這像是綁架?!睂Ψ奖凰难蹨I嚇到,一直道歉,說再也不會發(fā)生這樣的事了。
“我很高興,后來再也沒見過這個記者?!被貞浧饋恚鹁]鎂很滿意自己最后一半理性一半感性的反應。
她坦然地說,自己當時剛談戀愛,于是被狗仔跟蹤。事后兩天她都不敢出門,恐懼占據(jù)了她的內心——好像隨時會有一個人拿著一把刀,從不知何處跳到她面前。
當下她對媒體的善意并非出于老練,而是更加自然的反應。又是被一旁的工作人員催促結束的一次采訪,桂綸鎂站起身,用軟糯的臺灣口音反復說著歉意:抱歉!謝謝你!謝謝你!
美好的意外
重要的是成為你自己
在新片《美好的意外》中,桂綸鎂首次飾演妻子和母親的角色,頂著個大波浪頭,穿著松松垮垮的睡衣,每天為餐桌上的營養(yǎng)搭配感到為難。觀眾也許并不習慣這樣的桂綸鎂。畢竟她自出道以來就被封印為“寶島臺灣的文藝女神”。她的個人風格一直很明顯:青春片等于桂綸鎂,桂綸鎂等于小清新。時尚博主Gogoboi形容穿深V禮服的桂綸鎂,“即使領口幾乎開到肚臍,也沒有絲毫肉欲,甚至連性感都沒有,只讓人覺得無嗔無我無欲無求心無雜念?!?/p>
她接下這個角色的理由并不套路化。首先她很喜歡《美好的意外》導演何蔚庭拍攝的短片《夏午》。這邏輯跟她當年接拍《女人四十》一樣——她喜歡演員周迅、導演徐克。作為一名講直覺的演員,沒有所謂道路規(guī)劃——她從不規(guī)劃。
第二個理由也顯示了她近幾年的思考?!睹篮玫囊馔狻分v述了一位雷厲風行的女律師跟一位家庭主婦交換人生的故事。桂綸鎂看到劇本,想到“換位思考”,“現(xiàn)在社會有很多誤解,很可能是因為你缺少換位思考的能力,多站在別人的立場去想,可能整件事情就不太一樣?!彼詈罄斫饬斯纷袀兊母?,也是因為想到,“這是對方的工作吧?!?/p>
很多年輕女演員會抗拒接媽媽的角色,萬一演不回青春少女了呢?桂綸鎂不在乎。這次她進入角色也不算太困難,“生手媽媽演生手媽媽,剛剛好?!?nbsp;
突破自己對她來說也是偽命題?!皼]有框架,怎么會叫作突破?我只是知道自己好奇?!?/p>
這幾年電影圈熱錢多了。桌上的劇本越來越高,但讓她心動的越來越少?!坝袝r我就在想,難道要一直等下去嗎?要一直等下去嗎?”
她總是自己讀劇本,再自己選戲,飾演的角色也反過來影響她的人生。長久以來她太享受一個人的生活,因為拍《美好的意外》,她的想法也有了些改變?!斑?,其實自己組一個家庭,好像也不錯?!?nbsp;
曾經(jīng)在一篇名為《拒絕被救贖的女人》的文章中,桂綸鎂寫道:她們深愛的男人,都有類似的特質,一直變幻莫測,一直無法被這群女人徹底摸透和理解,這些女人就更加渴望用自己的一生去了解自己所愛的人,但在探索的過程中,她們不斷被刺痛、被灼傷……這次再問起,她已經(jīng)忘記自己寫過這段情緒,口吻聽起來成熟?!安还茉鯓?,每個女人都該做自己。不是結了婚就等于幸福了,重要的是成為你自己。”
藍色大門
一千種女學生
桂綸鎂演戲向來不覺游刃有余。每一個角色對她來說都很困難。這也有好處,因為從沒太滿意過自己的表演,顧及自己的自尊心都來不及,她壓根管不上觀眾的眼色。
大陸有北京電影學院,但港臺演員沒有專門學習表演的科班系統(tǒng)。用桂綸鎂的話來說,就是很笨的方法,想象自己是片中那個人,“笨笨地相信?!?nbsp;
桂綸鎂家境優(yōu)渥,自小學習芭蕾和鋼琴。父母希望她“不是外交官、新聞主播,至少也得是個白領”。但青春期的桂綸鎂會把校裙改短,襯衫扣子解開兩三顆、T恤里特意不穿打底背心就直接露出胸罩、補習班逃課、交男朋友、玩Hip-Hop。有一回在西門町換乘捷運,她正穿著肥大的褲子和籃球背心,頭發(fā)梳得糟亂,因為和男朋友吵架正臭著一張臉。剛好被《藍色大門》負責選角的副導演看到——誒,這不是孟克柔(《藍色大門》女主角)嗎?
偷偷參加并通過了《藍色大門》的試鏡后,她跟父親攤牌,父親拍了桌子,憤而離席。桂綸鎂帶著父親去見了導演易智言,雙方達成“吻戲點到即止,最多只拍3條”的約定。拍那場吻戲,父親全程鎮(zhèn)守。
少年成名是一種甜蜜的負荷。同樣從《藍色大門》出道的陳柏霖說起當時找上門來的劇本,“他們不想找陳柏霖,而是找張士豪(片中角色名)。”桂綸鎂對“學生角色”不太抗拒,她說,女學生也有一千種。比如29歲那年她出演《女朋友·男朋友》中的林美寶,在鏡頭前無法無天又充滿魅惑,并拿下第49屆臺灣電影金馬獎和第55屆亞太影展雙料最佳女主角。
另一條路是反小清新。徐克在找桂綸鎂飾演《女人不壞》和《龍門飛甲》時坦言,“大家一致覺得她文藝,這兩個形象可以帶來突破?!彼€在《圣誕玫瑰》中演被性侵女孩,在《白日焰火》里演陰郁的少婦。
她已經(jīng)不太記得自己從《藍色大門》里學到了什么,但對《白日焰火》難以忘懷。
因為長時間泡在冰天雪地,徹骨寒冷。當時經(jīng)紀人給她電話,她正和廖凡在哈爾濱的滑冰場上,她的手被凍得腫了一倍大,手套完全脫不下來。終于她聽到了那個消息——她得了亞太影后(因為《女朋友·男朋友》的女主一角)。但她毫無感覺——已經(jīng)被凍成木頭了。
“這種感覺就像在冰窖里喝伏特加?!被貞浧甬敃r的自己,桂綸鎂立即就沉靜下來:“在冰天雪地的哈爾濱,你很冷,但是你喝著伏特加,不知不覺就醉了,沉浸在一個很長的甜夢里,甚至不想醒過來。可是當你離開冰天雪地,當你不再喝那杯酒的時候,你會醒過來,既痛苦也美好?!?/p>
她又一次把自己硬塞進角色里。女主角是一名洗衣工,于是她花了一個月時間在洗衣店里打工。其實這幾年她很少遇到體驗生活的機會了。她深深地嘆息了一聲說,“現(xiàn)在拍戲都太趕了,拍《藍色大門》,也花了快兩個月做表演訓練。但現(xiàn)在真的好趕,有時候,8月要開拍,5月才說你有沒有時間,實在是太緊張?!?/p>
史航記得他主持的一次《白日焰火》發(fā)布會,桂綸鎂談起一幕戲,她抬頭望向一無所有的天空,竟感覺到有金黃色的微粒,漫天都是,“我看得非常專注,心里非常激動。”史航當下調侃她,“怪不得說你是文藝女王,餓得眼冒金星都說得這么文藝?!?/p>
史航稱她是“桂綸鎂老師”,尤其像“地理老師”?!八男脑谶h方,而且讓我們也愛上遠方?!痹谑泛窖劾铮鹁]鎂的魅力來自于她的正經(jīng),因為正經(jīng),所以才有幻想空間,“她像溫度計,你得握著她,她才會變顏色。”
真正入過戲就不太可能徹底走出戲。直到現(xiàn)在,桂綸鎂再見到煙花綻放,不再是用孩子式的歡喜眼光,總多了一層沉甸甸的情緒。
她非常喜歡演內心糾結甚至神經(jīng)質的人物,“神經(jīng)質其實很真實,大部分人都有神經(jīng)質,只不過是壓抑下來了?!?/p>
白日焰火
表面平靜,內心起火
每次演完情緒復雜的角色,桂綸鎂都會把自己鎖在房間里,大哭。另一種走出角色的方式是旅行,把情緒留在另一個空間。拍完《白日焰火》,桂綸鎂去了里斯本,在這個歐洲大陸最西端的城市放空了10天。
“悲傷對我來說最好解決的方式,不是狂歡,而是很平和地面對自己的悲傷,然后走過去?!?/p>
她喜歡居旅。在陌生城市租個房子,不急著看景點,就是四處走走。早上起來,她會在面包店里買個面包,中午在一個當?shù)厝颂貏e多的飯店吃飯。有朋友約就喝一杯,想睡一下午就睡一下午。
整個2014年桂綸鎂都在休息。在那之前她在《觸不可及》和孫紅雷拍對手戲,那場經(jīng)歷讓她沒了自信心:哇,表演的領域好大,自己知道的好有限??只诺牧硪粋€原因是無休止的工作讓她失去了生活。而生活和表演應該是一體的。一個敏感的人會發(fā)現(xiàn),生活本身的能量,太大了。桂綸鎂也深知來自生活的詩意。比如她有時候看母親的情緒反應:哇,怎么會是這樣的,情緒原來有這么多種表達方式。她發(fā)現(xiàn),一旦失去生活,表演容易陷入慣性——似乎只有一種情緒表達方式。
她選擇去法國上了一個月的表演課。她喜歡法國,慢悠悠、閑適,隨時背個包跳上火車,奔向充滿陽光的南部。
第一次去法國是憑借交換生身份。當時女大學生桂綸鎂一口氣讀了很多哲學書。沖擊她最大的是加繆的《異鄉(xiāng)人》?!皶兄鹘堑哪赣H過世,他居然沒有痛哭。所有人都認為他是不是太不孝順了,可他那個時候,并沒有想哭?!惫鹁]鎂說這本書好像是她的朋友,“讓我覺得,人應該跟著自己的心性和情感走。不是每個人的心理節(jié)奏都一樣的?!?/p>
那次回到臺灣之后,她開始感受到自由。原本她要分配給家人、朋友的時間,她有勇氣留給了自己。“你不一定要把自己的天空切割掉,你可以擁有自己的節(jié)奏。不一定要跟著主流價值走?!?nbsp;
不知道從幾歲起,桂綸鎂每年的生日愿望都是希望自己內心平和。很可能是因為她表面上靜,內心老容易起火。
她欣賞伊莎貝爾·于佩爾的表演,外形不動聲色,底下藏著好多情緒。
休息結束后,她心靜了很多。她接了一部戲叫《德布西森林》,先是丟掉自己的腦子,再把自己丟到一個森林里?!拔矣X得演得還不錯,很難得,真的非常非常難得。因為我一向對自己都太嚴苛,身邊的人覺得還不錯,我都看到太多缺點。但這次我看到自己眼睛里有了一些故事?!闭f完,她兩只掌心覆住臉頰,害羞起來,“這樣稱贊自己好嗎?哈哈。其實我很少贊美自己?!?/p>
還是爸爸最懂女兒。向來嚴苛的爸爸有一次在女兒桌上留了一張便條,便條上畫了一個很簡單的笑臉,下面是很大的衣服、很大的褲子?!八每蓯郏嬃诉@樣一個小小的圖片,放在我桌上:這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