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離死別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嗎?生離死別的時代還要再來?!鼻澳昀钕闾m去世時,我為她寫的詩,這是第一句。所謂“大時代歌姬”,能擔(dān)得上這個沉重冠冕的人不多,李香蘭以外,頂多加上法國的伊迪絲·琵雅芙(édith Piaf)、美國的比莉·荷莉戴(Billie Holiday);首先要有大時代,同時還要有擔(dān)得起時代風(fēng)浪的香肩——往往亂世里有力的就是香肩與歌唱,而不是某個男性的豪言壯語。
李香蘭的一生,壓縮在她一本薄薄的自傳里,少年時我在一些奇怪的歷史八卦雜志看過連載。她在東京逝世后的一個下午,我在香港又重讀了一遍,回想起少年時的迷戀,她的魅力來自于她的矛盾,糾結(jié)的少年也好、虛無的大叔也好,都喜歡矛盾。
曾經(jīng)歌姬,曾被戰(zhàn)爭利用,曾經(jīng)報道戰(zhàn)爭,曾經(jīng)強力反戰(zhàn),但又同情巴勒斯坦解放組織和日本國際赤軍。李香蘭也許是貫穿上世紀(jì)的最后一個傳奇,在沒有傳奇的當(dāng)代尤其突出。記憶最深的是她曾說過,如果日軍侵入北京,她只能站在北京的城墻上,因為這樣“雙方的子彈都能打中我,我可能第一個死去。我本能地想,這是我最好的出路”。至死,她都稱日本為她的父國,而中國是她的母國,我想這是超越所謂愛國主義的一種情感,有切骨之痛。
一個奇女子凌越無情天地,依靠的不僅是命運,還有歌聲呼應(yīng)。對于我來說,她的歌聲意味著大江大河、生離死別,她的命運則在波瀾中奮力翻躍,浴血而美。當(dāng)然必須反對她自己也反感的那些諂媚大東亞主義的歌,不過即使在那些柔弱的抒情里,李香蘭的聲音也始終有一股高貴的硬朗,我想正是這高貴支撐她走過一個世紀(jì)的分崩離析。這和她的長相也相應(yīng),她的臉龐飽滿,眼如流星,帶著睿智男子的英氣,令我想到三島由紀(jì)夫《春雪》里的貴族,那是比三島本人還要完美的人。
而聽日文版,叫“山口淑子”的那一個李香蘭,卻有隔世之感。黑膠唱片的沙沙聲,就像偽滿洲的凍雨,馬鈴錚錚,始終在背后催促這花腔女高音的婉轉(zhuǎn),如時代之汽笛,死神的蹄聲永不停歇。我最愛的《夜霧之馬車》,長期存在手機里,我還以之為靈感,寫了一首貌似黑童話實質(zhì)是預(yù)言的詩:
風(fēng)兒使勁地吹,馬兒歡快地?fù)u鈴。
馬車滿載,乘客們都已經(jīng)隱沒了姓名。
風(fēng)兒使勁地吹,馬兒歡快地?fù)u鈴。
大霧已經(jīng)彌蓋夜晚的叢林。
馬車夫:晚餐我吃飽了,十二把刀子,
每把都那么美味,為我壯行色。
爛泥拉著我的腳,禿鷹仿佛要啄我的眼,
旌旗隨風(fēng)揚,血紅的花,落在我襟前。
馬兒:霧在吃我,左邊臉頰一口,
右邊臉頰一口。我在心臟深處聽見
甘泉叮咚,那是我遠(yuǎn)離的春山空空,
我眼前變著魔術(shù),鈸兒嚓嚓、鈴兒叮咚。
小孩子:嗚嗚,嗚嗚,我聽見馬在哭,
珍珠大的眼淚滾下來變成珍珠。
我等來吹黑管,我等組一個四重奏,
車輪蓬蓬、車輪蓬蓬,我聽見窗外鬼在哭。
霧:我突然覺得冷,風(fēng)正刮得緊,
我一人演繹時代的錯誤、錯誤連連。
剎那一陣雨,剎那我痛,痛出一團光明。
秋江更澄碧,但是已經(jīng)比遠(yuǎn)方更遠(yuǎn)……
李香蘭去世那天,我在聽張學(xué)友的《李香蘭》,“夜雨凍……像花雖未紅,如冰雖不凍……”填詞者是周禮茂,他也是真愛李香蘭。這首歌是張學(xué)友最好的歌,但原曲玉置浩二版本《行かないで》更是凄絕、孤冷,一如我想象中1945年困坐被軟禁廂房里的李香蘭,等待著不可知的命運時,那種不顧一切的自戕之欲,無須塵俗去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