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中的一個黃昏，復旦大學老逸夫樓前的綠地。著紅襯衫、大高個的寶樹最先端坐在靠樹林的一顆大石頭上，像一枚結實的“定心丸”。江波和飛氘分別坐到他側邊和身下的石面，姿態(tài)松弛。戴著白禮帽、身材窈窕的夏笳優(yōu)雅地倚著樹枝。站在另一側的陳楸帆兩手叉在褲口袋里，眼神如常的冷峻、犀利。
對于不太讀科幻小說的人，以上名字都過于陌生。但對科幻迷而言，這些人是繼被稱為“中國科幻四大天王”的劉慈欣、韓松、何夕和王晉康之后，當下科幻文學界最活躍的一批創(chuàng)作者。就在拍攝合影前半小時，因為明星作家齊聚的圓桌討論，復旦科幻工作坊能容500人的逸夫科技樓報告廳便被擠得滿滿當當。
“基本上這幾位占了80后成熟科幻作家的一半了，他們都受過專業(yè)系統(tǒng)的高等教育，若說是聚集了科幻寫作者中的智慧頭腦和最優(yōu)秀的筆頭，并不夸張。其他（未到復旦活動現(xiàn)場）的還有郝景芳、張冉、遲卉、程婧波、陳茜、拉拉等人，我給他們起名更新代科幻作家群?！薄犊苹檬澜纭分骶幰＼娬f。這個命名雖然還有爭議，但他認為這批人已然出現(xiàn)并樹立了自身的位置和風格，需要有個名詞來提高辨識度、與前輩作區(qū)分。
2010年前后至今，《三體》三部曲的出版和獲得雨果獎，引發(fā)“三體熱”，形成世界科幻領域都難得一見的文化現(xiàn)象。時隔30年后，《人民文學》也重新刊發(fā)科幻小說。陳楸帆、夏笳、寶樹等人的作品由圈內(nèi)譽為“國寶”的劉宇昆陸續(xù)翻譯到國外。4月底，郝景芳的《北京折疊》獲得雨果獎提名，將這股科幻熱又推向一個小高潮。
國內(nèi)第一個創(chuàng)立科幻文學專業(yè)的北師大教授吳巖提到，前陣國家?guī)状蟛课_會，他也被請去旁聽，聽到“中國要在2020年成為世界創(chuàng)新強國”的目標。好像連科幻文字也進入了中小學生考試的題面，但考題需要ABC標準答案，“這是不是跟科幻的精神相悖？”
這些繁華和迷幻的現(xiàn)實景象讓飛氘既欣喜，又恍惚。6年前的某個夏夜，他和韓松拿著從票販子手中買到的高價火車票，也是從北京奔赴上海，參加了一場名為“新世紀十年文學：現(xiàn)狀與未來”的高規(guī)格國際研討會。在兩人回憶里，那是科幻作家首次參加如此“一本正經(jīng)的、武林正宗的”主流文學盛會。為了準備好代表整個科幻文學群體的發(fā)言，他倆幾乎徹夜未眠，如履薄冰。韓松描述，他和飛氘大多數(shù)時候只是默默地蜷縮在會場的角落里?！吧踔猎?0后那些風頭正勁的作家眼中，我們似乎也只是兩個難以覺察到的邊緣性外星生物?！?/p>
從當時兩人加起來的20分鐘文壇發(fā)言，到而今為科幻寫作獨立開設的復旦工作坊整整兩天的討論，這種變化有著一種讓人暈乎的科幻色彩。
劉慈欣曾說，中國的科幻作家是一群正在人群中出現(xiàn)的神秘異類，像跳蚤一樣在未來和過去跳來跳去，像霧氣飄行于星云間，可瞬間到達宇宙的邊緣，進入夸克內(nèi)部、在恒星的核心游泳……“像熒火蟲般弱小而不為人知，但正像春天的野草一樣蔓延。”彼時的飛氘曾自我定義這群人為“寂寞的伏兵”。而今，寂寞顯然已被打破，伏兵也早已冒出草叢。不過，年輕作家們的創(chuàng)作力是否持久，卻依然是一個問號。
科幻作家郝景芳 （圖 本刊記者 梁辰）
科幻現(xiàn)實主義
寫科幻小說，目的不是用來隱喻和批判現(xiàn)實，這是劉慈欣的態(tài)度。不過，更關照現(xiàn)實、體現(xiàn)出自身對現(xiàn)實壓力的糾結和理解，卻是更新代作家有別于上一輩的突出特點?！侗本┱郫B》便是一例。
大概在22世紀，社會空間分為三層，從精英人士、中產(chǎn)到底層勞工各占據(jù)了不同的空間，也按照不同的比例，分配著每個48小時的周期。越上等的人不僅僅有更精致的生活，甚至有更長的時間。處于第三空間的老刀，為了孩子的教育，鋌而走險進入通常無法逾越的其他空間，企望通過為別人送信掙得收入來改變境遇。然而在幾個空間里輾轉(zhuǎn)、偷渡往復之后的老刀發(fā)現(xiàn)，“不論誰的生活都是一樣操蛋?！?/p>
在科幻文學的領域里，這種時空穿梭、反烏托邦設置并不新鮮。整篇小說也沒有激烈的類型化的沖突，而是平淡如流水一般地描摹老刀的生活與心態(tài)?！暗锩娴娜宋锪钊擞姓J同和代入感，整個小說就活了?！睆偷┐髮W中文系教授嚴鋒表示。
一襲長發(fā)、面龐白皙的郝景芳便是一個穿越3個空間的觀察者。父母都是大學教授，從小浸淫在自由家庭文化里的她算是在“第二空間”長大。擔任國家發(fā)展基金會的研究員，令她見到不少如“第一空間”里的政府要員、企業(yè)高管。在這些人經(jīng)常出沒的高檔場所里，改變成千上萬人的命運“如同喝咖啡那么容易”。而基金會的主要工作，也是她愿意投入心力去做的，恰恰是為“第三空間”的貧困兒童入學、改善就餐跋涉努力。
曾經(jīng)有幾年，她住在北京西北邊的城鄉(xiāng)結合部，樓下就是嘈雜的小巷子、小蒼蠅館子和大市場。有時候她在樓下吃東西會和店主聊天，聽他們說著遠方省份的家人孩子，為他們在北京看不起病的憂傷困擾。幾個小時之后，她又隨著工作和服務對象，進入另一個迥異的世界。她因此覺得北京是幾個不同空間疊加在一起，就進行了更夸張的衍生。
但她的思考比一般的階層矛盾又多了一層：隨著工業(yè)自動化的發(fā)展，當垃圾工們連被剝削的理由和價值都失去了怎么辦？
郝景芳也強調(diào)，她想寫的是社會發(fā)展的可能性，關心的是在不同社會中的人如何生活?！斑@兩點興趣是之前的火星系列和《北京折疊》所共同的，也是我未來寫作的核心?！?/p>
和她知交多年的陳楸帆在這條路上走得更深遠，今天已經(jīng)成為一種創(chuàng)作主張的“科幻現(xiàn)實主義”便是他在4年前的行業(yè)討論中提出的。
陳楸帆與郝景芳一樣，寫作計劃多到覺得一輩子都不夠。他從不熬夜，早睡早起，不喝咖啡。“不弄任何成癮的東西，像抽煙這類以此幫助寫作的法子，我都不沾?！敝粓猿置恐芴咔?，自嘲是個無趣人，“所有的high點都在腦子里完成?！?/p>
35歲的他話語節(jié)制，“無謂的交流太消耗能量?！眱?nèi)里，邏輯縝密，思維極為靈活。采訪時，陳楸帆特意提到自己和深圳特區(qū)同歲，生長于潮汕。急速膨脹的開放氣息與保守封閉的民俗文化，讓他對家鄉(xiāng)永遠懷有一種既疏離又無奈的復雜情感。“想要逃離，就是因為我看不到在這里生活的可能性，我看到的是每個人都在重復其他人的生活。”
有一次回鄉(xiāng)途中老鄉(xiāng)的描述，為他希望落筆的長篇找到了一個適時的切入口——離汕頭幾十公里的貴嶼鎮(zhèn)，每一條街道都有著相似的面孔：傳統(tǒng)“下山虎”式民宅糅入流行一時的歐陸元素，令人眼花繚亂卻又似是而非；豪華到讓陳楸帆目瞪口呆的小汽車，路邊黑臭難聞的河水與終日不散的鉛霧塵煙。不足20萬人口，卻聚集了3200多家以電子垃圾為業(yè)的作坊。
這些親眼目睹的畫面，后來落實成了他筆下的文字：各種廢舊電子元件如糞便般肆無忌憚地堆積在樓房與路邊，外來勞工們像蒼蠅一樣在其中不停翻撿，再將有價值的部分扔到烤爐上或者酸浴池中進行分解，提取和焚燒稀有金屬，制造出更多的垃圾……“孩子們在閃爍著纖維玻璃和燒焦電路板的黑色河岸上奔跑，在農(nóng)田里燃燒未盡的塑料灰燼上跳躍，在漂浮著聚酯薄膜的墨綠色水塘里游泳嬉戲，他們似乎覺得世界本該如此，興致一點不受打擾?！薄匀唬麄兩砩蠜]有任何防護措施。
眨眼間，未來已經(jīng)在入侵現(xiàn)實，讓人分不清二者界限。
在長篇《荒潮》里，陳楸帆設定了一個本世紀中葉的島嶼“硅嶼”，華裔外企成員陳開宗親眼目睹了國際資本和宗族老大、宗族之間與地方為了利益而角斗，垃圾人在其中毫無尊嚴地生存，卻又建立起一套屬于自身的先進溝通系統(tǒng)。在底層苦苦掙扎的垃圾人少女小米受辱后成為了賽博格。而在探尋故鄉(xiāng)和解救小米的過程中，陳開宗亦開始反思自己對于世界和人性的認知。
“很難說誰對誰錯，每一方都有自己的邏輯體系，似乎都做了他們能做的最好的選擇。你知道人一旦在一個環(huán)境里，很容易給合理化?！标愰狈f自己是道德相對論者，他只做反思，但不會對任何一方的是非輕易做出評判。
曾在谷歌和百度工作，現(xiàn)在在一家VR公司擔任副總裁的陳楸帆，大約是更新代作家里離前沿科技最近的一個。夏笳說她每次都很期待行業(yè)討論上陳楸帆的發(fā)言，“能幫助你了解在他的領域里，包括他根據(jù)自己閱讀和經(jīng)驗積累獲得的一些新發(fā)現(xiàn)。”
陳楸帆的書寫里充滿細致入微的對感官、身體觸覺的描述。這也許和他的職業(yè)形成了很好的互動解釋?！叭绻麤]有身體的感覺，自身的我識、存在感是沒辦法得到沉浸式的感受的?！?/p>
在某種程度上，VR有它反人性和交際的一面。但陳楸帆甚少焦慮。他說對任何的新科技，一開始大眾都會有排斥情緒，大部分是源于無知和恐慌。當這項技術普及，進入人的生活，人們開始主動擁抱它，甚至比發(fā)明的人還要熱愛它。但內(nèi)心深處，他又希望自己像塞林格一樣隱居在荒山野嶺，做個遠離社交網(wǎng)絡的人。他的《鼠年》、《G代表女神》都是一脈相承，探尋商業(yè)和現(xiàn)代科技社會里的異化。這幾乎成了他的“標簽”。
韓松常說的一句話是，中國的現(xiàn)實比科幻更夢幻。比如魏則西事件?！搬t(yī)院是科技密集產(chǎn)業(yè)，卻被狂人控制，那么多的游醫(yī)犯罪，醫(yī)院被承包。這種現(xiàn)實圖景已經(jīng)超出了科幻的想象?！边€有少林寺住持釋永信相信外星人，用僧人腦電波衡量修行；中國成了國外明星建筑師的實驗場……韓松說自己每回坐高鐵，從北京往外一百多公里便是荒蠻的河北平原，而幾小時后看到陸家嘴的高樓，又是那樣容易眩暈、疏離，不真實?！吧虾５纤鼓崆皫滋扉_業(yè)，一百多年前西方資本主義正是從這里登陸中國，而今天，你看國外的科幻電影屢屢用上海作為外景地，這里就是他們想象的未來美國。浦東就是他們心目中的未來世界?！?/p>
與此同時，有些小說，看似無意，卻已走在了現(xiàn)實的前列。比如陳楸帆的《霾》、韓松的《高鐵》，還有寶樹的《人人都愛查爾斯》。
查爾斯是個萬人迷的巨星，在與經(jīng)紀人麗莎的沖突中，方才知道從選擇直播開始，自己的一切都是因為芯片公司的操控，所謂成功不過是在別人操控下做了一場美夢，最終從死亡里獲得解脫；而他的忠實粉絲、看客宅見直人，同樣在借由體驗查爾斯的直播麻醉自己。
看起來就像是對今天網(wǎng)紅經(jīng)濟、直播風潮乃至虛擬現(xiàn)實商業(yè)的夸張寫實。但這部中篇前年發(fā)表時，直播還遠未像今天這般風行。這種“前瞻性”也并未在作者的預料和設計中。
在探討世界究竟是存在于物質(zhì)還是想象時，寶樹跟我舉了個數(shù)字：假設我們都能制造出活靈活現(xiàn)的虛擬世界，一個，只要一個，就能制造一百萬個。問題是，真實世界和虛擬世界的比例就是一比無窮大。所以，你、我、他也不知道，我們是活在哪個世界里。
“但從概率上能夠合理推理出，我們應該是生活在虛擬世界里?！彼冻鲈幾H的一笑。
科幻作家韓松 （圖 沈煜）
多元之花
幾乎每位更新代的科幻作家都認為，自己的創(chuàng)作還未定型。“多元化”，也成了外界認知他們的一個籠統(tǒng)印象。
4年前，姚海軍在北京和劉慈欣喝酒?！拔液攘艘黄?，大劉喝了5瓶多。喝著喝著他問我，為什么中國科幻文學沒有一個綱領？其實，像美國科幻黃金時代那種所有作家有著共同綱領的局面，在當下的中國不太可能出現(xiàn)。這種創(chuàng)作主題和風格上的多樣性，恰恰是這代人最讓人欣慰的?！?/p>
寶樹屬于讀著動漫、二次元成長起來的一代。他絲毫不認為文字的精致是好作品的必要條件，他的筆下也不乏讓讀者覺得“不登大雅之堂”的情色描述。但科幻文學研究和評論者姜振宇恰恰覺得，“寶樹的寫作，其實解決了主流文學束手無策的一塊領域——當代宅男文化，譬如那篇《在冥王星上我們坐下來觀看》，其實完整的標題應該是《在冥王星上我們坐下來觀看AV》吧，看起來很戲謔，但在反諷中有他自己的思考和表達?！?/p>
夏笳因為顏值和學術背景（文學博士、西安交大講師）被大家戲稱為“女神”。她笑談，寶樹在寫作上沒有什么偶像包袱?！八摹稌r間之墟》，就是一個關于時間輪回的題材，將一個人的記憶往復放大到人類集體。如果陳楸帆寫，會累死他。我猜他會把所有感知性的東西都要表達出來。但寶樹就不會，哪怕描寫一群猴子，很粗糙，卻很有能量也有思考的力度，挺好玩兒。”
江波、潘海天的硬科幻則開拓了另外一種氣象。嚴鋒評價江波的《銀河之心》三部曲是“中國年輕科幻小說作家所奉獻的最為雄奇壯闊的宇宙史詩”。飛氘的文字則在學術氣息之外，彌漫著一股復古的浪漫感。屬于后來者的阿缺，之前學水利工程，曾經(jīng)作為助理工程師要做工程監(jiān)管，待在四川的山洞里一年不能離開，于是躲在洞里用手機寫了小說《芯魂之殤》，追問機器人是否有可能在外界刺激下產(chǎn)生情感。他坦承，前輩們中不少皆出自清華北大，碩博者大有人在，這讓他曾經(jīng)認為寫科幻是件門檻巨高的事情。但也并未背負上很大的心理負擔?！拔抑皇窍胫v一個好看的故事。我的寫作欲望，就是讓它好看和吸引人?！?/p>
夏笳的作品一度被她的好友起名為“稀飯科幻”。原本以青春、萌芽系文學起家，夏笳也毫不諱言這點——因為就是讀著那些輕靈唯美的文字長大的啊！但今天，在戴錦華門下讀了文學博士、又在西安交大教書、以夏笳之名行走作家圈、以本名王瑤活躍在學術界的她說，不會再認領“小清新”這個標簽。她的新作《中國百科全書》，從春節(jié)的六段紀事開始，以春晚、相親這種日常生活的細節(jié)為切口，表現(xiàn)現(xiàn)代人在網(wǎng)絡時代的各種困惑?！安徽撥浕蛘哂玻苹枚际窃谔剿饔钪婵臻g和人類認知的邊疆地帶，那是對我而言最為迷人的所在?！币惨虼?，她對科幻文學的小眾性并不悲觀，“如果這群創(chuàng)作者處在被老百姓喜聞樂見的中心位置，恐怕也很難能說出讓人耳目一新的東西。就像大劉筆下孤傲的科學家丁儀。我看到的，正是你們（一般人）所忽略和看不見的?！?/p>
微像公司CEO 張譯文 （圖 本刊記者 梁辰）
思想體操者的生活
專注、敏感，特別愛做“思想體操”，是這些科幻寫作者共有的特征，或許也是他們能看到一般人所忽略的東西的原因。
寶樹的科幻之想發(fā)端于6歲時，從家鄉(xiāng)四川小鎮(zhèn)到大都會上海的一次遠行。
某個午后，寶樹坐在一塊假山石上，頭腦還興奮地停不下來，想到那幾天的經(jīng)歷，特別是見到的許多神奇動物，回到鎮(zhèn)上可以怎么跟小伙伴們吹噓??！簡直講個三天三夜也講不完——然而，一個怪異的念頭突然涌上心頭：那時候，我在哪里？
這個問題古怪之極，以至于無法用一個孩子的語言表達出來。他努力讓自己想下去，那時候，我會在四川，而今天我在上海；所以當我回到四川之后，我當然就不會在上海了，那么今天的這個我，這個此時此刻坐在西郊公園里的我，又在哪里？此時此刻，此情此景，現(xiàn)在如此真實不虛的一切，又會在哪里？
哪里也沒有，它……不見了？
越往下想，內(nèi)心感到越來越強烈的詭異和恐懼感。更怪異莫名的問題還在后面：如果眼前的一切會消逝，那么我們怎么知道它存在過？現(xiàn)在，我在這里度過快樂的一天，我完完全全肯定這一點。但當它只剩下記憶，我怎么知道這一幕的確發(fā)生過，而不是一種記憶的欺騙？我怎么知道這一切不只是我的臆想？為什么我可以百分之百把握的事實，稍后就會與幻覺無異？
讀鄭文光的《飛向人馬座》時，寶樹感受到了人在廣袤無垠的時空中的震撼。但動物園的那個午后已經(jīng)過去30年了，他依然沒有獲得這些問題的答案?！拔也恢滥切┻^往的時間是否存在，但它們?nèi)匀换钤诋斚?，構成我們生活的?nèi)在機理和活下去的動力，甚至帶著我們走向未來。”
從小愛開腦洞的寶樹童年理想便是當科學家，去探索和發(fā)現(xiàn)那些激動人心的真理。不過現(xiàn)在看來，最令他著迷的是“激動人心”，而不是“真理”——寫科幻小說也算是圓夢吧。
遲卉的個性也注定她不走尋常路。她曾夢想在火星上當一個天文學家，結果卻以文為生。沒能像父母期望的那樣考上研究生后，她跑到游戲打金公司，用3個月賺到了第一筆獨立生活的錢?！拔遗伊宋业慕處熧Y格證考試和畢業(yè)論文，居然也順利地畢業(yè)告別了大學?！彼煌扑]任何人嘗試自己那時候的生活，但她并不為之有過絲毫后悔。
幻想文學對她而言是最適合的表達形式?！八薮?、深廣，包容著所有的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之中的一切可行性，甚至包括了那些非理性的、逸出我們頭腦所知的范圍的東西?！痹缒耆渴鞘謱?，再謄到電腦里。如今她的手寫稿已經(jīng)裝滿了一個半人高的大雙肩旅行包，就放在租來的房子里——她戲說如果著火了，可以第一時間背著跑出去。
夏笳摯愛的美國科幻作家雷·布雷德伯里用寫作來延續(xù)生命。童年時的雷，曾在嘉年華上遇見一個怪人，指著他大喊一聲：“永生不死！”后來，每當他寫完一篇小說扔進信箱里，都會輕聲說一句：“嘿，死亡，我又先你一步！”
當雷·布雷德伯里去世時，夏笳感到自己必須做點什么來紀念他。她花了兩周時間翻譯了《圖畫男》中的7個短篇，然后著手準備去芝加哥參加世界科幻大會。去使館辦理簽證，簽證官問：“所以你將要參加科幻大會？誰是你最愛的科幻作家？”她二話不說回答：“雷·布雷德伯里！”
簽證官員遞給她一張小黃色紙條：“酷！玩得開心！”夏笳于是沖出去，站在街道上抬頭仰望天空，說了聲：“謝謝你，雷！”
最近她做了一個有關時間旅行的講座，其中提到由于“蝴蝶效應”的存在，導致人們無法準確預測天氣或者一個人的生活軌跡?！斑@意味著逝去的每一秒在我們的生活中都同樣重要。現(xiàn)在的我，是由過去人生中所有瞬間共同塑造的。生命是一樁太過美好的東西，美好到無論怎樣度過，都像是一種浪費。所以不要恐慌，時間足夠你愛?！鼻啻阂赘械哪莻€夏笳這刻又復活，或者說，從未離去。
科幻如光影滲透在他們流沙過隙的歲月里。不知不覺，已成了一種生活方式。
劉慈欣有每天堅持跑10公里的習慣。飛氘說，“大劉說他要保持身體，爭取有朝一日上太空旅行。這不是戲言哦?！?/p>
飛氘的師兄、北師大科幻文學碩士郭凱，一次去歡樂谷玩。同行的幾個人不敢坐其中一個看起來特別危險刺激的項目。下來后，大家問他害怕不？“不害怕，上升的時候，我就想象自己是正在上升的宇航員。”郭凱回答。
飛氘是這些人里最宅的，從小就是在“逃避無趣現(xiàn)實”中活著。但在碎片化的時代，他卻堅持每年花好幾千字在博客上記錄下星云獎、銀河獎頒獎的盛況，紅地毯和燒烤桌上的各種花絮?！懊看伍_獎，不管你是什么大牌作家，四大天王，還是普通的科幻迷，都有機會一起吃肉、擼串、喝酒，瞎聊，特開心。”
進了這個圈子后，他這個超級宅男發(fā)現(xiàn)大家性格中都有單純的部分，容易建立信任感。會聊科幻的作品、最近發(fā)生的事情、未來會不會變好這樣的話題。
“我們這類人在平凡的生活中總是心猿意馬，腦袋里胡思亂想，筆下胡說八道，晴天的夜晚也許還要仰望星空，對科學有著莫名其妙的著迷……但確實科幻改變了我的生活，讓自己心情更好，和世界的關系也更加融洽?！憋w氘平緩地說。
在TED演講里，吳巖則說到了英年早逝的70后科幻作家柳文揚。為了愛人，柳文揚毅然辭去舒適且特別適合于寫作的北京工作，跟心儀的姑娘到陌生之地開始全新的生活。吳巖因此認為，對日常生活中發(fā)生的一切，采取跟科幻中所持的態(tài)度一樣去面對，是許多科幻作家人生的基本準則。
“當我們詢問這些事情到底為什么會發(fā)生的時候，便能發(fā)現(xiàn)，正是因為徜徉在自己創(chuàng)造的多元宇宙之中，他們才逐漸融入了自己創(chuàng)作的世界，并由此獲得了比其他人更豐富的人生際遇。一切的一切，最重要的是要去體驗和過好自己的一生?！?/p>
未來事務管理局局長 姬少亭
從樹冠到樹根
想過好一生，首先要解決最切實的問題。
“寫科幻，需要作者有文筆，有較強的邏輯能力和學習能力，有廣闊的視野。問題來了，一個具備這些素質(zhì)的年輕人，做什么，都比寫科幻賺錢?！笨苹米髡遜hew道出了同行們的困局。
從90年代至今，所有科幻愛好者和寫作者的發(fā)布平臺首推四川的《科幻世界》。這本雜志既給了科幻迷們源源不斷的精神滋養(yǎng)，又是培養(yǎng)科幻寫作者的搖籃。鼎盛時期的《科幻世界》發(fā)行量接近40萬冊，雖然如今發(fā)布平臺多元了，這里也依然是新作者發(fā)表科幻小說的第一選擇。
然而多年來，雜志編輯收入微薄，給作者們的稿酬也在千字幾十到一兩百元之間徘徊。極少有人會把科幻寫作當成飯票。江波和大劉聊過，兩人都感覺若沒有“正式工作”，會缺乏安全感。但江波從來沒有認真看過收稿費的那張卡?！爸挝覀儗懽鞯模€是那個初心吧?！?/p>
寫得又快又多又好的特例，是韓松。但在白天，他依然是新華社的記者。盡管白天和夜晚之間的寫作已經(jīng)越來越趨近。
唯有現(xiàn)居成都的遲卉，是行業(yè)里罕有的專職寫作者。阿缺告訴我，他從遲卉的作品里受益良多，“她做的地平線豆瓣寫作小組也幫助了很多人?！?/p>
直腸子到底的遲卉曾經(jīng)在一次受訪中表示，自己的愿望就是當暢銷書作家，“希望能寫出一部銷售和影響力等同于甚至超過《幻城》的科幻作品。”
以寫作作為謀生之道，一方面讓遲卉獲得了自由，卻也沒有了退路。從《科幻世界》雜志編輯的崗位辭職回家時，她除了陪伴自己的大貓，身上已然“窮到冒煙”。
那年她一下寫了八十多萬字，這個數(shù)字讓陳楸帆嘆為觀止。業(yè)內(nèi)人的共識是，她寫得很快，也寫得很雜，科幻、奇幻、游戲同人小說都寫，而且文字水準并不會往下掉。韓松總結，“她的小說表面上和我們的生活拉開距離，寫宇宙，寫對未來的設計，但情緒是很現(xiàn)實的。有悲怨、糾結，還有控訴。”很難說，其中沒有帶入她個人現(xiàn)實的投射。
尋找有實力的平臺，幫助自己代理、打理出版和影視改編等一攬子業(yè)務，以經(jīng)紀約或者長期合同來獲得一份衣食無憂的保障，正在成為更新代作家的一種趨勢。
此前接受媒體訪問時，飛氘和寶樹都提到，簽約最世是“看重郭敬明團隊所擁有的廣大讀者群體以及在圖書出版、營銷渠道上的出眾能力”，比如《文藝風賞》、《最幻想》這樣的平臺，比如單行本出版時“承諾數(shù)萬冊起印”，比如精致的插圖和設計。
遲卉毫不掩飾自己選擇和郭敬明的最世簽約就是因為對方來錢快，能解決生存問題。她也從不在意類型、風格這種外在字眼，但要寫什么，怎么寫，已經(jīng)成了經(jīng)濟困境之外的最大挑戰(zhàn)。
科幻是一種類型文學，但是否所有的科幻文學都是商業(yè)寫作，如何處理個人意愿的作者寫作和商業(yè)寫作（職業(yè)寫作）之間的邊界？這是科幻作者們的難題，也是消化和推介他們的出版方面臨的課題。
致力于培養(yǎng)科幻作者的微像文化CEO張譯文坦承，雖然公司創(chuàng)始人都有科幻情結，但顯然商業(yè)訴求是更重的砝碼。創(chuàng)業(yè)3年，他們買下版權的小說已有232篇，能轉(zhuǎn)換成項目的有70個?！爸灰荛_發(fā)10%，也夠跟我們合作的公司做兩到三年?！?/p>
但她也很關心簽約的作者對創(chuàng)作這件事的看法?！霸?jīng)碰到有作者問，什么樣的作品適合開發(fā)？這很荒謬。從故事到好賣的產(chǎn)品，這是我要做的。你負責寫好就行?！币虼?，在微像的故事創(chuàng)意（可行性）討論會，作家們一律不會參與。
一方面是天然的寫作困境，一方面是巨大的誘惑。
韓松說，算上網(wǎng)劇，這幾年立項和投拍的科幻影視作品在100部以上。果殼網(wǎng)科學活動主持人小姬也估計，怎么都有幾百億的熱錢投在里頭，“太熱了！”
從市場和社會的角度分析，對未來的憧憬與恐慌，因為不確定而產(chǎn)生的荒謬感，都會促使人們從大眾趣味的科幻作品中尋求共鳴或出路。
“這里頭百分之七八十是虛火?！表n松吐字很慢，語氣卻很凝重，“資本投入是一種跟風。電影是掙錢的項目，科幻電影在西方尤其是。但中國除了《三體》，沒一部能撐得起來。而且《三體》的電影拍攝，現(xiàn)在也遇到問題。之后怎么辦？很多人沒有想好?！?/p>
現(xiàn)在那些鬧哄哄進入科幻影視行業(yè)的資本里，購買成熟科幻IP的成本少說幾十萬，多則百萬往上不封頂。但在幾年前，遲卉經(jīng)歷過手下青少年作者作品被一下買斷的價格，6萬?！斑€有一萬元買斷一個中短篇，全版權合同，包括其中所有的構思、人物設定和世界觀。像是農(nóng)貿(mào)市場買小雞仔，這窩買一只，那窩買一只，然后看哪一只運氣好能長成超級大的雞，那就賺了?！?/p>
姚海軍感嘆，西方的科幻經(jīng)歷了太空歌劇、新浪潮、賽博朋克，各種亞文類科幻文學良性有序的發(fā)展，然后是科幻電影的工業(yè)化生產(chǎn)、科幻迷文化的生生不息。反觀中國，似乎剛剛經(jīng)歷了從科幻雜志到圖書出版的過渡，同時又面臨著影視熱、動漫熱和作品的海外推廣，相互糾結，每個人都很著急。
兩周前復旦工作坊的圓桌討論上，“企業(yè)界代表”陳楸帆吐槽，剛接到房地產(chǎn)老板的電話邀約，能不能請劉慈欣來出席新盤剪彩？臺下一片哄笑。
主持人宋明煒代表眾人追問大劉，最近在忙什么？
劉慈欣微低頭，用他低沉有力的嗓音打了個比方：“有種蟲叫百足蟲，本來走得挺好。有一天有人問它，你走路先邁哪條腿？結果它看了看自己一百多條腿，不會走路了。我現(xiàn)在就處在蟲子這條路上。好像怎么做都不對，都違反規(guī)則。已經(jīng)脫離了無知而無畏的狀態(tài)了?！?/p>
一個無法回避的事實是，在資訊爆炸和科技發(fā)展速率加快的時代，像《三體》那樣以瑰麗的想象和奇絕觀念震撼讀者的科幻，已經(jīng)越來越難以再現(xiàn)。“到處都是奇跡和創(chuàng)意，必須寫得很快。”遲卉對我苦笑著舉例，她曾經(jīng)寫了一個人工智能的長篇。結果擱了一年沒發(fā)，“就要變成紀實文學了……”
小姬本名姬少亭，也是資深科幻粉，現(xiàn)在的身份是未來事務管理局局長。這個名字相當科幻的機構，既致力于科普活動，也在為科幻作家的持續(xù)創(chuàng)作提供動力。
“有人說中美科幻之間只差一個好萊塢了，但其實我們真正缺的，是一個足夠大的創(chuàng)作群體?！毙〖дf，現(xiàn)在中國每年生產(chǎn)出幾千萬字的科幻小說，幾千小時的科幻影視，用戶千萬的科幻游戲，幾百個億的泛科幻娛樂消費，有些數(shù)字甚至比美國更像世界頂尖水平。但致力于科幻創(chuàng)作的一線作者只有二十多個人，得到主流消費市場認可的只有劉慈欣一個。“不只是要保持那個巨大的樹冠，還要往樹根培養(yǎng)?！?/p>
基于這種現(xiàn)狀，未來局邀請了幾十位年輕的科幻創(chuàng)作者前往中國科學院、探月中心、清華大學，探索譬如基因編輯、人工智能這類前沿科技領域。作者們既可以在懷柔太陽觀測站看太陽，也得以在最先進的顯微鏡下領略微觀到10的負10次方的物質(zhì)的形狀。“更重要的，是那些還沒變成論文，還在實驗室階段的科技發(fā)展，那是最鮮活寶貴的?！?/p>
寫出皇皇銀河三部曲的江波，在上海的外企工作。在這次參觀中，見到正負電子對撞機的真身后，這個標準理工男還是相當震撼?！澳粗赴愦旨毜膶Ь€盤結纏繞，構成加速管，為包裹其中的電子不斷加速，直指向似乎不見盡頭的隧道深處。兩條線管，一正一負，彼此平行，最后在兩層樓高的探測儀器中相撞，暴露出宇宙深藏的奧秘?！?/p>
遲卉沒有能參加未來局的工作坊。她說自己會定期看《科學美國人》，還有最直接的：觀察。坐地鐵，數(shù)一下多少人看手機，哪些人發(fā)消息，哪些人打游戲、看劇，哪些人刷社交網(wǎng)絡。她更看重科技投放到人身上的反應。
“我嗎？看星星啰。那時依稀知道仙女座星系，于是便一動念頭，是不是在幾十億光年之外，也正有人在仰頭看著我呢？那是最心醉神迷的時刻?！睂殬湮⑽⒌匦α恕?/p>
飛氘則是借用海子的詩：寫科幻是為了把“那幸福的閃電告訴我的，我要告訴每一個人”。
2016年6月26日，上海科幻迷團體蘋果核主辦的蒸汽朋克風首飾制作活動，大家興致盎然地學做蝴蝶、戒指、自行車等古意濃郁的金屬首飾。蒸汽朋克（Steampunk）屬于科幻小說和亞文化的一支，時間旅行和多維現(xiàn)實是其重要特征，其小說和相關藝術充滿了對維多利亞時代制作精良的機械、發(fā)條裝置的迷戀
（感謝所有受訪者，未來事務管理局、科幻蘋果核對本文的幫助。參考資料：《亂紀元里的飄蕩》《荒潮》《一只會開門的貓——大都會專訪遲卉》《時間狂想故事集》《古老的地球之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