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俊勇把褲腿拉了上去。露出腿上一個小小的文身,一座指甲蓋見方的小山。然后再把褲子往上卷,露出一滴雨。再向上,一朵云。再向上,一道閃電。再向上,一只眼睛,在他小腿上向我瞠視。他的眼睛精光四射,在光線下瞳孔呈現(xiàn)半透明的褐色,配上不利索的福建普通話,讓他蒙上一種非我族類的諧謔感,仿佛叢林里的非主流動物。他常戴著黑色的禮帽。愛戴帽子的人往往分兩種,一種是追求戲劇感的,一種是喜歡躲起來的。吳俊勇兩種皆是。同理,他穿的黑衣服很低調,但細看就會發(fā)現(xiàn)上面布滿了繁復的繡花。他最近迷上了文身,給別人下針前先拿自己的小腿練手。他正試圖說服我貢獻出身上的一方皮膚,供其創(chuàng)作。文什么,我說了不算,得由他根據(jù)談話自行創(chuàng)作,不畫草圖,持槍直刺,事畢還要文上他的簽名,一個簡化了的“勇”字,看起來仿佛“萬刀”,千刀萬剮,供認不諱,邪惡得很無邪。
在他工作室尋寶,他拿著手電筒,我們從一間屋游蕩到另一間屋再一間屋,打開一個個存畫的抽屜,翻開一沓沓畫布,像踩點無數(shù)次的竊賊夜闖博物館。他不時用手電筒的光提示我注意墻上的某一種蝕刻,某一個奇特的裝置,某一幅惡作劇似的小畫。有人撫扇枕臂,袒胸側臥,下半身已成甲蟲,這是《莊周夢見卡夫卡》;有童子六七人,全部騎在一匹奇長無比的馬的背上,風乎舞雩,詠而歸,這叫《加長寶馬》;有大紅樹脂材料做成一個漢字,巧妙設計了結構,從左邊看過去,這個漢字是一個“左”,從右邊看過去,這個漢字變成了“右”,兩支手電筒一照,“左”“右”的陰影同時投在墻壁上,亦左亦右,路線之爭被他折射得渾成;他用水墨畫五百羅漢,用油畫畫小丑、教父和政客,用水彩畫漫畫和小品,用電腦做動畫,用雕刻做玩具……看見某幅日本春宮浮世繪原作,他氣得要死,嫌棄男女雙方的表情太不投入,于是自己擼袖臨摹,男人鼻翼大張,女人臊眉搭眼倒抽一口涼氣,潑上茶汁和灰塵做舊,鑲在鏡框里,古老的年代感幾可亂真。他的窗戶上貼著幾個尖帽子的牽線小丑,被烏鴉叼住牽繩,飛了起來,這時窗外突然垂下兩根繩索,系住兩個蜘蛛人,開始清洗他工作室的外窗。這一切發(fā)生在下午,窗外陽光普照,人與小丑都成剪影,仿佛魔幻現(xiàn)實主義小說一樣荒誕而不真實。
千月碎片-1
千月碎片-2
千月碎片-3
千月碎片-4
山川河流妖魔鬼怪生生不息都是欲望
吳俊勇家鄉(xiāng)福建莆田,他所在的村莊,是四山環(huán)擁之下惟一一小塊平原,水土相宜,適合耕種,村人也就不外出“討?!?,而以農業(yè)為生,他們村也因此跟莆田其余的“窮山惡水”區(qū)別開來。他列了莆田人的段子:做木材生意的莆田人事先做了一批卷尺,并且讓方圓數(shù)公里內賣的都是這種卷尺,無所不用其極的生存智慧,讓他們在木材交易中總是可以占盡便宜。發(fā)家致富的莆田人熱衷回鄉(xiāng)蓋房子,各種風格的別墅爭奇斗艷,實在錢賺得太多,別墅不足以彰顯其富貴,就在農村造寫字樓,一整座大廈都空空蕩蕩,唯有一樓住著一兩戶老奶奶。“我們那里的神經(jīng)病都比別處要多。”他身邊來自不同村莊的同齡人,每個人的少年記憶里同村都有幾個癲狂之人?!?個神經(jīng)病人坐在田埂上煞有介事地開大會,‘全村的人都瘋了,只有我們3個正常! ’”
那里的廟宇遠遠多于別處,除了傳統(tǒng)佛教的譜系,還有各種媽祖廟、土地爺廟,甚至連唱社戲的都有自己的歌神供奉,人世的需求太多,神仙系統(tǒng)及其民間代理人都不夠用了。吳俊勇的家族中一直有人從事跟宗教、社戲、民間工藝有關的事情,這種旺盛蓬勃的民間藝術使得神秘學、荒誕成了他最初的視覺戲劇感的源頭。
理解這些無關小事,才能理解吳俊勇作品里那種山海經(jīng)般的志怪氣息,他精神上的故園,沒有甜山俊水,都是怪人異獸。“各色各樣不靠譜的人,想著發(fā)家致富的事?!痹诒本┊敶囆g圈泡了5年的他,認杭州是他的福地,而他現(xiàn)在的工作室,是他福地中的福地:那個小區(qū)的地下車庫曾經(jīng)辦過一次當代藝術展,而他就是在那個展覽上第一次賣出了作品,作品名叫《等咱將來有了錢》!
藝術家出道早年,沒有免于匱乏的幸運。中國美術學院本科畢業(yè),在上海的小學教書,月薪600,房租450。改行去廣告公司上班,因為手慢,第三天就被辭退。那是他的藍色時期。“人在大街上走,眼淚掉下來?!?nbsp;
直到很久之后,吳俊勇才明白故鄉(xiāng)于他的意義。入學國美之前,他所有的藝術啟蒙都是來自民藝、地攤上的政治宣傳畫和連環(huán)小人書,心目中的藝術大師是類似賀友直這樣的,直到上了中國美術學院,“到學校就徹底懵了,他們談的是弗朗西斯·培根、弗洛依德、波依斯……我完全不知道是誰,外國人里我也就只知道畢加索和梵高。”
千月碎片-6
第一節(jié)課請把百度刪去
直到現(xiàn)在,你依然可以從吳俊勇的圖形里看到年畫、工農兵宣傳畫、版畫、線描繡像和連環(huán)畫的影子,他也不再試圖割裂過去留下的視覺記憶。
少年時閉塞的信息系統(tǒng)一旦打開,迎來的就是一個信息爆炸般的互聯(lián)網(wǎng)的時代?!皣乐厥芤嬗诨ヂ?lián)網(wǎng)的恩惠。你可以自由訪問全世界最偉大的網(wǎng)站,看到各種有趣的資料,自學到各種軟件。”
現(xiàn)在在中國美術學院跨媒體學院任教的吳俊勇,是真正在網(wǎng)絡上成長起來、并通過網(wǎng)絡實現(xiàn)了國際化的一代,他每次的第一節(jié)課就是讓學生把電腦設置成英文系統(tǒng),同時把百度從默認搜索引擎的位置刪去。“對做藝術的人來說,中文的資料真是少得可憐?!?/p>
對著屏幕上的名畫寫生,是他日常的隨手消遣,這種臨摹甚至比去博物館里直接對名畫寫生更好,因為免去了觀眾擁堵,亦無須受限于古畫布展時苛刻的光線和防護裝置,甚至可以隨心所欲地放大任何細節(jié)。他正在用水墨畫五百羅漢,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他見到日本收藏的五代貫休《十六羅漢》摹本,嘆為觀止。
千月碎片-7
中國新媒體藝術第一代
2002年,當張培力在中國美術學院首創(chuàng)新媒體藝術系的時候,吳俊勇成了他們招收的第一個研究生。當時的吳俊勇剛剛擁有他的第一臺個人電腦,正瘋狂癡迷于電子競技游戲《反恐精英》,甚至設計游戲地圖,改裝角色形象——后來他用這個游戲做過一件作品,搭建一個和現(xiàn)場展廳一樣的虛擬現(xiàn)場,觀眾可以在里面對戰(zhàn)——在此期間,他從平面設計到3D建模,從網(wǎng)頁設計到服務器管理,從視頻制作到midi音樂、互動代碼研究等等,各種覺得有趣的統(tǒng)統(tǒng)自學一遍,并自行搭建了第一代的藝術網(wǎng)站,名字來自中國美院的門牌號碼:Art218。
他和邱志杰成了網(wǎng)站最初的全能義工,“當時我們的理念就是門戶網(wǎng)站,維基+谷歌,任何人注冊后都可以自由投稿,不設任何審核限制?!鼻裰窘茉诰W(wǎng)站上授課,吳俊勇作為技術狂人,每天幾乎20小時趴在電腦前。網(wǎng)站很快就火爆起來,廣告商主動找上門來,“當時沒意識,都不愿意接,現(xiàn)在想起來,其實商業(yè)也是必須的,就像一個森林里,需要食物鏈上的各種生物,生態(tài)才能完整?!?/p>
他后來想通了藝術變成藝術品之后的收藏商業(yè)邏輯。他的“水滴”項目,每個“水滴”都是一個小的微信表情,藏家只要付出 500-1000元之間的一筆費用,就可以“收藏”這個微信表情。虛擬世界里的作品沒有實體,所謂“收藏”,即是在表情底下的小字里,出現(xiàn)藏家的名字:“collected by 某某某”。惡人無膽,吳俊勇的做的flash和表情包幾乎就是他內心暗黑的陳列館,吳系表情包往往以很污很搞笑著稱,在手機端瘋狂傳播,效果堪比做廣告。
只要發(fā)送出去,后面的傳播鏈條完全失控,你不知道你的作品最后或最遠會被誰看見,會被怎樣地復制甚至篡改,這是互聯(lián)網(wǎng)藝術的特性。“這些都不是在藝術系統(tǒng)內的傳播,我有時候假設我的微博或微信就是所有訂閱用戶的展廳或美術館——那些像素所構成的圖像就是藝術品的原作,這些不同尺寸屏幕的終端就是原生態(tài)展廳,作品在超級信息網(wǎng)中完全交叉?zhèn)鞑ィ敝呈菙?shù)字化時代一個很重要的屬性,或許我們根本就不應該談原作的概念?!?/p>
一個拙于言辭者的圖像修辭學
對傳播學頗感興趣的吳俊勇喜歡在傳播體系里進行藝術創(chuàng)作,作品只有最大程度地抵達觀者,創(chuàng)作才不是徒勞。從2005年開始,他在網(wǎng)絡以“銹零”(莆田方言中的“少林”)之名發(fā)表flash,之后“亂相”成為app,“水滴”項目、基于蘋果硬件的“禁果”項目等,包括動畫,幾乎都是在網(wǎng)絡上十分活躍的帶有強烈傳播屬性和互聯(lián)網(wǎng)基因的作品。
吳俊勇對文字有一種奇特的感受,但受限于那條福建人的舌頭,當他言語不利索的時候,一切便自然轉化成了視覺圖像。他的思維方式也是恣意發(fā)散型的,他有一種神奇的敘事性,比如他會把鍛煉身體說成是修剪自己的枝條,把活著說成是一塊肉體劃過地球。2008年他啟動了另一個項目“俚語詞典”, 搜集日常生活中許多約定俗成的俚語,并憑借其強悍的圖像生殖能力將之付諸實現(xiàn): “翻臉”就是揭開了臉皮的骷髏,“扯蛋”是幾個小丑在搶一個蛋……詞匯里隱藏著離奇的圖象,比如“烏鴉嘴”、“有一腿”、“心花怒放”、“張口結舌”……有時是避諱,有時則是通感,是文字游戲和語言的藝術體操。他在這個方向做了許多詞源學上的探索,高士明評價他在“擴充他的圖像詞匯庫”。“用圖像去策反語言,把語言中潛伏了多年的圖像激活出來,他已準備好要去建立一種圖像主權法則。”
從2011年開始,吳俊勇對某種重復的對抗性感到厭倦,就像那些日復一日報道毒食品或礦難的記者所感到的厭倦一樣?!昂髞砦野l(fā)現(xiàn)我不用重新創(chuàng)作了,每次有新聞事件,我只需要拿出以前的作品來就可以自動適用了。”這讓人感到沮喪和麻木,陷入沉默,正如他某幅作品里畫的那樣:一條超長的槍,由所有人扛著,“惡的鏈條過長,直至每個人都成為其中一環(huán)?!比ツ昴硞€牌子的毒奶粉被曝光,吳俊勇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10年前在視頻公司上班的日子里竟然拍過這個牌子奶粉的宣傳片。“在這之前的10年,這個牌子都平安無事?!倍灸谭蹪u漸從新聞變成舊聞,甚至變成一種常識。他向我引述劉瑜某篇文章中的事實:美國由于礦難高發(fā),每次礦難之后,便會對礦業(yè)安全作業(yè)提出一項新的法規(guī),久而久之,采礦竟然成了全美最安全的行業(yè)之一。
千月 動畫裝置 2012
一個人的動畫電影制片廠
此后,吳俊勇的創(chuàng)作向更加縱深、更加古典主義的方向演進,他停了幾個月,然后創(chuàng)作了九屏動畫《千月》。《千月》由9個互不關聯(lián)的故事組成,仿佛九則關于幻想與愛情、冒險與徒勞、爭取與宿命、永恒與時間的寓言,在韓國展出的時候,9個圓屏的月亮懸浮在空中,手繪水墨洪荒而浪漫,畫中人網(wǎng)魚、撈月、沉江、摘桃、造塔,掬水月在手,光陰指間流,終是千月浮江,南柯一夢。九屏動畫同時播放,觀者的視線自行選擇和跳躍,這種非線性的蕪雜,就是吳俊勇追求的,仿佛殘佚書頁散落風中,領悟它,或者一瞥之下有瞬間的感動,只能憑借偶得的機緣而不是邏輯理性。這件作品自從在上海雙年展亮相后便備受贊譽,在烏鎮(zhèn)第一次的當代藝術大展上,《千月》受邀參展,雖然展出方式改變,但“月本無古今”的時空感移至古鎮(zhèn)卻格外貼切。
《千月》、《月升》、《鳥獸散》……這些動畫,借助了先進的互聯(lián)網(wǎng)科技手段,而吳俊勇卻仿佛原始手藝人,他一個人包攬所有工種,包括動畫里的配樂,都是使用軟音源和迷笛鍵盤演奏自行創(chuàng)作。這種方式當然不符合動畫產(chǎn)業(yè)的規(guī)律,卻是一個藝術家的自覺,在他的創(chuàng)作習慣里,手甚至是比心或腦更重要的器官,手會生長出一些心和腦都無法控制的東西。
加長寶馬 紙本水墨 98cmx66cm 2012
碎片與碎片相撞變成了閃電
版畫系的專業(yè)培訓給了他對手的自信和造型能力,他可以不畫草圖,徒手雕刻,藝術對他來講更像是一種玩耍,他用同樣不拘章法的方式,玩油畫,玩水墨,玩蝕刻,玩剪紙。用媒介或技法來定義畫家類型的積習,到了吳俊勇這里基本失效了,他是比較難以歸類的那個人。
“我覺得我應該算是用功的藝術家,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工作室,畫畫、工作、發(fā)呆。但有一個問題,就是好像有很多東西,但進展廳卻看不見作品。我一會兒做這個,一會兒做那個,互相抵消。”他最近在杭州的“花鳥井”個展,在做畫冊和布展的時候,就深感這種困擾。
這不是他一個人的文化困惑,這是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里每一個人的困惑:即在碎片化的思維方式里,我們是否已經(jīng)喪失了宏大的整體的可能性?任何嚴肅的命題,任何遠大的目標都被消解了,我們注定陷入平庸,成為時間長流里碎片化的填充物。
我們對此似乎毫無辦法,手機已經(jīng)成為了長在手指末端的延伸器官,電腦已經(jīng)成了植于腦中的芯片,我們的注意力被切割成長度不超過5分鐘的小單元,而吳俊勇的辦法是用碎片對抗碎片。
“我有幾次畫30米長卷的經(jīng)驗,我每天畫一點卷一點,所以根本不知道它打開是什么樣的,不知道它的全貌。這是它物質層面的特點,和我的創(chuàng)作很像。用手思考,邊做邊想,弱計劃,慢慢生長的過程?!?/p>
碎片不知道碎片在整體中的意義,直到碎片被連接起來。有一天,他把以前畫過的那些散漫不經(jīng)的小畫,全部按照古籍冊頁的方式粘連起來,并為之命名:《革命與幸福樹》、《饑餓的藝術家》……減法突然變成了乘法。那些之前無法展覽、難以示人的碎片突然成立了,成為歷史拼圖里的一小片馬賽克。荷爾蒙和動物性,浪漫派與惡趣味,滿懷惡意和自得其樂,冷酷與色情。堂吉訶德式的英雄主義,就如同莆田方言自嘲的少林好漢。翻開這些簡陋的長長冊頁,有他作為藝術家的脈絡,也可以窺見悲歡離合的個體體驗。
在吳俊勇的作品里,“光”的概念貫穿始終,光本身不是實體,它需要他者來揭示自身的存在。去年他在北京蜂巢美術館的個展“光的肖像”,除了一系列以光為啟迪的影像作品之外,有一個名為《隕石坑的肖像》的裝置尤其富有哲意。在墻面上,掛著數(shù)個尺寸不一的金屬環(huán),環(huán)口被巧妙地設計切割過,坑坑洼洼,在光線下投射出人臉的側面。金屬環(huán)內投射出一張臉,同樣的光,在金屬環(huán)外會被投射成另一張臉,仿佛印章的陰文陽文。光明黑暗互為表里,這些大大小小的光之星球,也是人性幽微此消彼長的月蝕。
他把這種光的迷思,提煉成了“銹零”的logo; 一個戴著尖帽子的滑稽小人,奮力掂起腳尖,終于在某個剎那,徒手抓住了閃電。
光的肖像個展現(xiàn)場 2015 圖 蜂巢藝術空間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