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吃糖花生是在小舅家,酥脆的花生仁上裹著白色糖衣,入口香甜,是小孩子喜歡的。
那時我上小學(xué)四年級,而小舅得了肝癌,查出來時已經(jīng)到了晚期。采取了一些治療手段,卻只是增加了他的痛苦,而親人們總不可能什么措施都不采取。
到最后也就不抱希望,滿足他一切想吃想喝的愿望。
姨媽和我媽每周末都去看他,帶著各種各樣的吃食。他想吃盒裝的冰淇淋,還想吃電視廣告里見過的“大碗面”。冰淇淋我媽提前買好放在冰箱里,全然忘記了家里還有一只小饞蟲虎視眈眈。我只是覬覦了一陣,就放棄了。媽媽買了一整箱華豐方便面,姨媽說,不對,小舅想吃的是大碗面。我媽惱了:不都一樣的東西嗎?其他人說,不一樣。然而裝在泡沫碗里的方便面除了多了個碗外沒啥不同,廣告里那些雞蛋、牛肉、大蝦是沒有的。
我坐在小舅家的炕沿上,他倚著被子坐著,拿給我一些糖花生,很甜,我吃起來卻覺得憂傷。我跟小舅接觸不多,并沒有太深的感情。他是個話少的人,也不擅長表達。但我知道,他快死了,我為自己沒有感受到痛徹心扉的痛苦而自責(zé)。
我依舊面無表情地吃著糖衣花生,看著小舅媽哀哀凄凄的神情,有些尷尬,這尷尬感持續(xù)了很多年?;蛟S小舅媽本來就沒怎么笑過。在親戚們的口中,她節(jié)儉到了刻薄的程度,蒸的饅頭經(jīng)常是死面的,因為自己火力壯不怕冷而給家人蓋很薄的被子。有一次她回娘家住了幾天,小舅把厚被子拿出來蓋。她一回家,立刻把厚被子收起來,放進柜子里。
我聽說這些事的時候覺得難以理解,可是,印象中冬日里她家炕上真的光光的,什么被褥都沒有。其他人說這些事,似乎是為了證實,因為她的刻薄摳門,讓性情溫和的小舅沒什么好日子過。
小舅去世后,姥姥跟我抱怨,說小舅媽什么活也不干,都交待給她兒子女兒做,只顧著自己養(yǎng)身子。我當(dāng)時年紀不大,隱隱覺得有些可疑——哪有媽媽不愛自己兒女的?至少不會比當(dāng)奶奶的愛少些。那不過是一個婆婆對兒媳的怨懟。
小舅媽可能會揀些個頭小的土豆送給姥姥,但不會苛待自己的兒女。過年時,我和她家的表哥表姐一起玩,有時會把其他親戚給的糖果點心分他們一點。小舅媽就會見縫插針地編排我說:“多給一點吧,你哥你姐都沒撈著吃那么多好東西?!?/p>
我不喜歡她說話的語氣,更有一個孩童想要逃避這話語背后的沉重的本能,就會默默走開,極力避免獨自去她家。媽媽和姨媽不是經(jīng)常買東西送過去嗎?能幫的也都幫了,我只是一個孩子呀。
好在后來表姐嫁得不錯,表哥也有了踏實的工作,小舅媽家的經(jīng)濟狀況好轉(zhuǎn)了,只是她依舊保留著眼神里的悲戚,隨時隨地可以淚眼汪汪,尤其每年春節(jié)探親時她都要大哭,時間一久大家也不知如何安撫,只得尷尬地坐一陣。
她有足夠的資格與理由悲傷,縱使許多年過后,依然抱著這喪失的苦楚拒絕開始新的生活,反倒襯得其他人的淡然有些涼薄。
小舅媽依舊節(jié)儉刻薄,有很強的控制欲,懷孕的表姐打算回家住一段,才過了一星期,就受不了,偷偷去村口打出租車回了自己家。孩子生下來,大家去賀喜時,小舅媽臉上仍然沒有喜色。她也不喜歡帶小孩,覺得疲憊,覺得孩子太活潑,累人。那紅光滿面的大胖閨女,眼神靈動,人見人愛,但她姥姥只是抱怨著,露出一臉苦相。
桌子上放著壽司和麻薯,應(yīng)該是表姐買給小舅媽吃的。表姐總是希望她媽媽開心一點,多享受生活,然而我并沒見小舅媽笑過。她一直懨懨的,對整個世界沒有興趣,甚至覺得人人虧欠了她一些快樂。
我覺得她是過不好了,縱使表姐表哥都成家立業(yè)過得不錯。后來,小舅媽果然遇到更壞的事情,在一次出門倒垃圾的時候,她被車撞了。再后來,查出她的肝臟也出了問題,也許是小舅傳染的,也許是她這些年都不怎么開心的緣故。
她離開了這個世界,我聽說后竟也沒覺得太意外。于她,這可能也是一種解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