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位于戈馬城中心的Hotel de Vesailles(名為凡爾賽酒店,其實是招待所)住下的第一晚,在霧氣濕重的夢境中,我隱約聽見了三聲槍響,并不太猛,卻很生脆,聞不出過重的火藥味,反而因為太零落,而變得像尖刀刺進(jìn)棉花里,一下子就被吞掉了。
第二天醒來,聽廚子講才知道,離酒店大門500米遠(yuǎn)的小巷子里,確實有人開了槍,說是有摩托車司機(jī)喝多了,從小館子里走出來迎面撞上另一個醉漢,兩人你一嘴我一舌地先是開罵、再是開火,所幸雙方都昏得厲害,加上彼此膚色在暗夜里實在也不易辨認(rèn),最終并未造成惡性流血事件。
短短三天內(nèi),這已是我第二次近距離聽見槍聲。
“這兒買把槍就這么容易嗎?”我問。
前臺小哥略帶不屑地看著我,“只要你有錢有人,現(xiàn)在開口,天黑之前,AK47就會被送到你房間里”,他撇著嘴笑,湊近并壓低音量,“帶子彈的哦?!?/p>
見我一副合不攏嘴的蠢相,他笑了個前仰后翻,說:“醒醒吧,歡迎來到剛果民主共和國戈馬!”
維龍加火山國家公園尼拉貢戈火山
北基伍
兩天前我離開盧旺達(dá),進(jìn)入剛果民主共和國,來到了北基伍省維龍加火山國家公園尼拉貢戈火山腳下。雖然名字里帶了一個“北”字,但其實北基伍省位于剛果東部,只是因為在非洲海拔最高湖泊基伍湖的北邊,所以成了北基伍。
戈馬是北基伍省的省會,與盧旺達(dá)的吉塞尼市隔著5分鐘車程,緊靠國界東西。
我們一行7人組成的登山小隊,就這么開始向位于尼拉貢戈山頂?shù)默F(xiàn)今世界上最大的熔巖湖進(jìn)發(fā)。
在頭半個小時里,眼所能見,盡是雨林景象。早晨9點,赤道偏南兩三度的太陽光已經(jīng)強(qiáng)如正午,熱辣又粘稠,卻又因為四圍植物被火山灰沃養(yǎng)得多汁青嫩,而只能夠從葉子縫隙之間勉強(qiáng)灑下碎屑。深一腳淺一腳踩著這介于泥巴與沼澤之間的深棕色糊狀物,小心翼翼避開巨型蜘蛛、毒蟲和綠藤上的利刺,覺不出一絲風(fēng)。
我們躍過了四截半露出地面的幾乎高至膝蓋的粗碩樹根、一場半路殺出的驟雨、一群飛竄而過的長尾猴,在即將走出雨林并進(jìn)入玄武巖區(qū)域之前,突然,兩個黑影冷不丁從一旁的大石頭后閃了出來。
兩套雷同的黑臉黑眼黑胡子,不高不矮卻瘦得嚇人,破草帽破仔褲,叫不出顏色來的布衫上印著“華為HUAWEI”字樣,兩人都光著腳。
“Money! Give me Money!(錢呢?給我錢?。眱扇酥心樃K的那一個吼道。
這一出上演得太離奇,以至于沒一個人即時反應(yīng)過來,甚至連兩位江洋大盜,也顯得手足無措。 面面相覷,仿佛只是為了打破尷尬,另一個猛地從后褲兜里拔出一把匕首,拉開半個馬步,小臂一伸,匕首便捅到了離登山隊伍排頭前東德青年腰間一個拳頭的位置,同時另一只手順勢往前,鉗住了那青年的肩膀。
對峙三四秒,沒人真的掏錢也沒人真的動刀,就那么僵著。
這時,兩個由維龍加火山國家公園指派的戈馬士兵(每支登山隊伍的標(biāo)配)解完了手,從灌木叢里沖了出來,遇此陣勢,飛快把掛在背上的獵槍抓到胸前,嘴里用本地話大吼著。
江洋大盜被嚇得略微哆嗦起來,卻還是不死心,壓低了聲音朝我們咕噥:“Hurry up!(快呀?。闭Z氣明顯軟下來,似乎還帶了一絲哀求。
方臉士兵發(fā)現(xiàn)單純恐嚇不管用,便開保險、扣扳機(jī),朝著天上砰地放了一槍。
撲騰撲騰撲騰,群鳥受驚四散之后,這對黑臉兄弟以迅雷之勢閃回了林子里頭,除了從槍口緩慢飄出的幾縷黛青色薄煙,一切重歸于舊。
這便是我在剛果所見識到的第一槍。
兩個士兵用蹩腳的英文混斯瓦希里語交替說:“這些藏在大山里的家伙生活得好凄慘啊,其中絕大部分是胡圖族,盧旺達(dá)大屠殺之后逃到了北基伍,從90年代躲到現(xiàn)在,前些年還至少能偶爾在戈馬呆呆,現(xiàn)在鎮(zhèn)上東西貴得嚇人,還動不動就暴亂,他們的日子實在過不下去,只能徹底當(dāng)上了土匪。因為沒有合法身份,所以不敢見人、不敢出山,打劫登山客基本不可能成功,只好撿到什么吃什么……”
“所以我們每次碰見這種情況,總是空放一槍就算,他們太不容易了……不過從那以后北基伍也變了,唉,本來就窮,現(xiàn)在更窮,還亂?!狈侥樖勘f。
2008年11、12月,聯(lián)合國秘書長潘基文訪問中東非大湖區(qū)域后,還特地針對北基伍省的局勢,擬了份長達(dá)17頁的報告,其中第21條如此提到:1994年盧旺達(dá)種族滅絕事件突然之間破壞了剛果民主共和國的穩(wěn)定局面,一百萬名盧旺達(dá)胡圖族難民涌入該國東部(南、北基伍二省),其中包括許多直接涉及種族滅絕事件的個人,以及胡圖族民兵和盧旺達(dá)武裝部隊的殘兵。
除此之外,在第19條中還有如此一說:有人擔(dān)心胡圖族平民現(xiàn)在可能面臨更大的危險,因為軍方正在加緊努力解除胡圖族民兵的武裝。對“盧旺達(dá)人”、包括胡圖族難民普遍存在的敵視可能很容易變成敵視胡圖族人的情緒,并被目前不斷改變的各種聯(lián)盟所操縱。
一百萬人從屠殺者變成難民,揣著創(chuàng)傷和陰影,游跨湖泊、穿行過烈日下的荒場和芭蕉林,一路走一路失去。
我眼前浮現(xiàn)出那兩張強(qiáng)盜的臉,族裔標(biāo)志性的高顴骨和塌鼻梁,胡須叢生,心情復(fù)雜起來。
街邊隨意??康腢N車輛 ( 圖 陳又禮)
肚臍眼
在尼拉貢戈,726米海拔就像是一條看不見卻又顯而易見的界碑,瞬息之間,土壤植被甚至氣息就都變了個樣。
先前覺得在雨林特有的泥濘之中想要邁開步子已經(jīng)非常不易,但其實進(jìn)了玄武巖坡段才發(fā)現(xiàn),困難還遠(yuǎn)在后頭。
再沒有泥巴和粘黏,腳下所踏的,是粗糲干燥又張牙舞爪的石團(tuán),形狀各異,尺寸從拇指到拳頭再到腦袋甚至更巨些。因為各自之間不存在水分,當(dāng)你一踩下去,一旦石頭邊沿齒輪被撥動,它們便開始四下亂滾,攀一步退半步就成了常態(tài)。
這些石頭沉積于尼拉貢戈這大半個世紀(jì)以來并不鮮有的猛烈噴發(fā),它們分別發(fā)生于1948年、1972年、1975年、1977年、1986年和2002年。
同行的前東德青年彎腰撿了一塊尤其黑亮的玄武巖,中途休息時掏出來凝視良久,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道:“8歲之前我一直堅信,不管隔多少億萬年,火山上的這些石頭里都始終流淌著熔巖,之后開始念大學(xué),專業(yè)課上以火山噴發(fā)為例子研究爆破,就琢磨自己小時候怎么會有那樣愚蠢的想法。但現(xiàn)在捧著這塊石頭,總覺得里頭好像真的藏著什么……”
他剛結(jié)束在聯(lián)合國戈馬常駐區(qū)為期一年的任務(wù),工作內(nèi)容正如他當(dāng)年所學(xué)的與熔巖噴發(fā)沾邊的專業(yè):以爆破處理掉廢舊或多余的武器。
在余下的路途中我也撿了一塊玄武巖,摸那上了釉般的暗泛彩色啞光的表面,似乎也能感覺到那燙人的溫度。
在此,空氣顯得流動起來,四周有了風(fēng),上衣卻還是因為不停攀爬而濕了個透。時不時有煙霧隨風(fēng)向從山頂翻滾的熔巖湖里飄下來,那是硫磺的味道。
身邊的景觀卻在不知不覺中換了又換,先是沿土徑隨意長出的桔色蘭花、白瓣黃芯、葉片硬朗的高山菊和桃紅色風(fēng)信子,再到巖石上遍布的灰綠色苔蘚。而三千米以上,竟布滿了不知名的怪誕植物,呈狼牙棒狀的鮮綠色和淺棕色紛紛從地表直指向上,配上從山腰稀疏漫至山頂?shù)脑旗F,仿似外太空。
最后一百多米,則沒有了任何顯眼的花草樹木,只剩下裸石荒巖,黑的褐的深灰的。恰巧碰上大風(fēng),飛砂走礫、烏云蔽日,坡又陡得駭人。我們一邊瞇著眼抿緊唇,一邊匍匐往上爬。
五頂露營帳篷搭在離山頂20米的某塊稍稍突出的山體上,鋼架木頂和塑料棚,一仰頭就能瞥見從湖里溢出來的被熔巖映成了紫紅色的濃重氣體。
待這陣詭譎的陰霾散去,世界上最大的熔巖湖便現(xiàn)身了。
它像只大碗,又像一口麻辣火鍋,滾滾冒著熱氣。透過大團(tuán)的白,一些呈點狀或片狀的零星火色散布在深黑灰的背景上,點點片片都由同色且細(xì)支的巖漿川流連結(jié),織成一張無跡可尋的蜘蛛網(wǎng)。因為天色還亮,如同日里放煙花,并不十分顯眼。
可是仍能聽得到它。不僅聽得到,聲音還大得堪比勁浪拍岸,悶在鼓里,又沉又實。
為了方便觀者,管理處在崖邊上放了張簡易的長木凳,它卡在凹凸不平的滾石之間,輕度晃悠又勉強(qiáng)平衡著。人坐在上頭,俯看前方層層疊疊向熔巖湖延伸的不規(guī)則卻近乎垂直朝下的環(huán)形石壁,雙腳離陡坡不過一米半左右,只要一伸腳,可能就會有石塊被不經(jīng)意踹進(jìn)下面那口熱辣的大鍋里。
所以我們雖然坐著,但都有些心驚膽戰(zhàn)。這感覺帶我回到古羅馬斗獸現(xiàn)場,石籠石階石頭看臺,底端封印著洪荒猛獸、拼死以血肉與之一較高低的戰(zhàn)士,看臺上是戲謔吶喊的淡漠看客。
前東德青年在我左邊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關(guān)于他對戈馬五味雜陳的感受、關(guān)于刺激乏味參半的武器爆破工作、關(guān)于尼拉貢戈。他說作為聯(lián)合國的雇員,在職期間是不允許以游客身份造訪火山的,因為組織不愿意留下“維和人員吃喝玩樂不干正事”的印象。但身處山腳之下超過一年,難免頻繁且被動地看到聽到過無數(shù)有關(guān)這座山的消息,比如城里頂級餐廳鄰桌登山愛好者的口里、午夜酒吧外國妙齡女子的iPhone屏幕上,以及每周日彌撒戈馬人求天主使他們遠(yuǎn)離火山災(zāi)害的禱告中。
“所以我對尼拉貢戈的理解是復(fù)雜的,它既是少年時期遺留下來的幻想和憧憬,又是眼下近在咫尺的不可觸碰,你清楚它的美麗,又深知它的危險……說不清楚,”他語氣里確實帶有迷惑,“要說到戈馬,其實也是這么個意思,有時你覺得對它了解得足夠多,有時又覺得自己從未真正了解過它。你還沒進(jìn)過(戈馬)城里吧?等你去了你就會明白了?!?/p>
當(dāng)我消化這深沉的句子時,天空迅速摻進(jìn)了夜色。一晃眼的功夫就到了我們扭頭難以辨認(rèn)對方面目的程度。
再扭頭望向那潭熔巖,之前深灰的部分顏色更加深沉,巖漿翻涌流動的紋路愈加清晰耀眼,好像暗中被煉透了的利劍。
那一瞬間我驟然想起了新約最后一卷啟示錄19章中,關(guān)于末世之后的地獄,有這樣的描述:“那迷惑他們(圣徒)的魔鬼被扔在硫磺的火湖里,就是獸和假先知所在的地方。他們必晝夜受痛苦,直到永永遠(yuǎn)遠(yuǎn)?!?/p>
硫磺火湖,我難以找到更貼切的形容了。
只是在這最終審判來臨之前,尼拉貢戈已提前自行發(fā)作了數(shù)次。其中1977年1月,巖漿像泄洪似的沖下山,在半小時之內(nèi)就奪走了約2000條性命。2002 年的那一次,巖漿呈200至1000米寬的大潮之勢,在全戈馬城里奔騰,整整鋪了兩米深,至少40萬居民被疏散到了國界那頭、位于盧旺達(dá)的吉塞尼市。
維基上,尼拉貢戈熔巖湖還有另一個名字:魔鬼的肚臍眼。
戈馬的基伍湖
觀察者
坐在湖邊默默觀察了明暗變化的熔巖一天一夜之后,我下了尼拉貢戈,和即將直奔機(jī)場的前東德青年道過別,頂著滿腦子問號,進(jìn)了戈馬城,繼續(xù)“觀察”。
因為他說:想讀懂戈馬,不要隨意問,因為你會不知道從何問起;不要隨意聽,因為所有人都會試圖用言語來蒙蔽你。觀察就好。
我就開始琢磨,這個年輕人之所以這么熱衷于觀察,某種程度上或許得益于他這一年間除了武器爆破之外另一項性質(zhì)更為寬泛且模糊的工作——在戈馬,幾乎所有聯(lián)合國維和人員都有著同一個本職之外的代號:Observer(觀察者)。
該怎么觀察呢?站在這座75.72平方公里的城市中心,藍(lán)灰白三色調(diào)出來的天空,不清澈也不渾濁,主干道水泥路面平整寬闊,向左右延伸開去,路兩邊排列著許多不超過三層高的矮小樓房。
越過這兩排由店鋪和民居混合組成的屏障,要是我左轉(zhuǎn)沿任一胡同直走,20分鐘后將抵達(dá)基伍湖邊,并看到一眾歐美標(biāo)準(zhǔn)的高消費(fèi)餐廳、夜店和賭場。而假設(shè)我右轉(zhuǎn)再向前呢,同樣20分鐘左右,我會踏入戈馬真正屬于剛果民主共和國的部分,這片區(qū)域同樣靠著湖,只是也靠著本地名為“cholera(霍亂)”的魚市、垃圾場和紅燈區(qū)?!澳鞘秦毭竦木奂瘏^(qū),沒特殊事情的話,白人一般都不會出現(xiàn)在這里”,TripAdvisor(大型在線旅游社區(qū),兼為旅游評論網(wǎng)站)上的用戶如此留言。
可如果不向左也不向右,沿著康莊大路直奔到盡頭的話,我則必然迎面撞上一堵高墻,上頭還安了環(huán)形電網(wǎng),涂了白漆的瞭望塔上標(biāo)著正黑色的“UN”(United Nations,聯(lián)合國)字樣。
圍墻內(nèi)是部分聯(lián)合國維和人員的營地,也是戈馬城中的另一座城。
在尼拉貢戈頂上看肚臍眼的那一晚,德國青年用了將近四十分鐘給我們介紹:在哪里可以吃到全城最鮮美的非洲鯽,“一整條魚只用20美元”,還有無敵湖景供觀賞;在哪里可以喝到不摻水又不造假的拉菲;在哪里可以買到純正牛乳制成的進(jìn)口冰淇淋;在哪里又有KTV(他邊說邊朝我眨眼,“我的亞洲同事最愛去了”)……可是關(guān)于主干道右邊的那片區(qū)域,他只花了不到兩分鐘,就再找不到話好說了。
那么就照他囑咐:去觀察吧。
我和同行的瑞士姑娘不約而同決定采取最經(jīng)濟(jì)實惠的觀光方式:搭摩的。
路口隨機(jī)找來的摩的司機(jī)詹姆斯跟我們談好了游城兩個鐘頭15美元的價格,腳下猛地一踩,悶焦味伴著黑煙,從排氣管里洶涌而出。
小巷的路面凹凸不平,仍然能看出當(dāng)年熔巖在城里肆虐著肆虐著就突然冷卻并成型的痕跡,新鮮柏油似的油黑發(fā)亮。除此之外,絕大多數(shù)房子的墻體,都由大塊的干燥玄武巖砌成,路邊也到處堆著多余的石料。
我忽遠(yuǎn)忽近地看著魚市里頭頂滿筐魚干的五顏六色的女人;路邊賣生鮮草蜢的男人不留神松開了麻袋口,土黃和嫩綠的蟲子瞬間沖出牢房,跳得到處都是;男童蹲在草垛子旁一邊啃甘蔗一邊大便;戴著破草帽的青年緩緩用一條腿蹬一架載有十幾個大油罐的三輪木板車,盯著裹緊身牛仔褲、抹亮綠色眼影的大屁股姑娘從塑料棚里走出來,嘴微咧。
這些都在飛快掠過,卻又飛快滲漏進(jìn)大腦的皺褶里,好多碎片疊在一塊兒,讓人搞不清是在坐車還是做夢。
但無論畫面如何跳轉(zhuǎn),始終穿插于其間的,是一臺臺白色車輛。它們大多數(shù)為越野車,形狀、型號、款式及載客數(shù)各異,卻蓋著同一個搶眼標(biāo)簽:UN。
神奇的是,在滿城盡是灰土和泥巴的戈馬,絕大多數(shù)白車竟然還能保持一塵不染,襯上一絲不茍的黑色字樣,更是顯出某種格格不入的陽春白雪來。它們就這樣不緊不慢地在“霍亂”、垃圾場和紅燈區(qū)之間穿行。
兩個小時里,我數(shù)了58輛“UN”,超過半數(shù)車?yán)镒氖前兹?,也有不少載著印度人和阿拉伯人,東亞和非洲面孔比例最低??刹徽撟逡釣楹危麄儙缀跚逡簧┎粠я拮拥乃厣弦?,并戴著墨鏡,神情寡然。
其中只有一輛車在半路停了停,因為有兩個頭破血流的醉漢打架打到了路中央,他們開不過去,惟有搖開車窗。副駕駛座里的男人稍微伸出頭去出言制止,開車的那個什么話也沒說,只是掏出一個本子,低頭沉默地寫下了什么。見鬧事者停下來并呆滯地望向車內(nèi),墨鏡男不耐煩地使勁多按了兩下喇叭,然后醉漢讓路,大白車便一溜煙開走了。
熱鬧看夠,詹姆斯隨即發(fā)動引擎。在拐入下一個巷口之前,我回頭最后看了一眼人群,卻發(fā)現(xiàn)他們竟然再次打了起來。
“好吃懶做的廢物!”詹姆斯低聲嘟囔著。我以為他指的是醉漢,結(jié)果卻是說車上的觀察者。
“唉,你太不了解這些只看不說、說了也不做的人,也太不了解戈馬了。最簡單的例子,5年前你買一公斤橙子,也就1塊美元吧,但自從這群人蝗蟲一樣涌進(jìn)來亂花錢之后,現(xiàn)在你猜橙子多少錢?15塊美元!你連橙子都吃不起了”,他邊吼邊騰出一只手來攥了個拳頭,狠敲了幾下摩托車前蓋,“你說要是戈馬從此安全了太平了,我沒話說,可是搶劫的、砍人的、強(qiáng)奸的,還是晃蕩,只要天一黑,誰也不敢往外跑,這算什么鬼!”
說罷他還征求意見似的添了句:你說是吧?
我想過要說些什么,最后卻什么也沒有說。
戈馬的街道,圖中兩輪木車被稱為qikudu,為當(dāng)?shù)剞r(nóng)民特有的交通工具
冰淇淋
在距“摩托觀光”結(jié)束還有15分鐘的時候,摩的司機(jī)詹姆斯突然靈光乍現(xiàn),一剎車停在了某人影稀疏的巷子里。
“我覺得吧,兩個小時15美元太少了,現(xiàn)在一公斤橙子都得15美元呢,你不給我加10塊實在說不過去啊,你說是嗎?”
聽我們斬釘截鐵地說不是錢的問題而是誠實與否的問題、且死活不肯加價之后,他抱歉又無奈地聳聳肩,把我們趕下車,然后一晃就沒影了。
之后,我們在看不見任何可搭乘的交通工具的巷子里穿來穿去,將近四十分鐘后才回到主干道上。進(jìn)了一家15平米見方的超市買飲料,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發(fā)現(xiàn),就連最普通的本地礦泉水也要3塊多美元。我想起橙子的價格,氣也就消了一些。
離開時,兩個阿拉伯血統(tǒng)的中年男人與我們前后腳走出超市,出于禮貌我們彼此問好、自我介紹并隨口談?wù)摿藘删涮鞖夂臀飪r。
跟他們并肩走到了路邊,兩人相繼掏出車匙一按,再各自拉開兩臺不同款大白車的車門。“你們這人生地不熟的,一定不知道在哪才能吃到肉質(zhì)最好的非洲鯽吧?不介意的話,我們正好要去,要不一塊兒?”
見我們一臉猶豫,年紀(jì)大些、名叫M的那位笑了,“真有意思,敢坐野摩托,卻不敢坐UN的專車?”
想想好像是沒什么可怕的,那就去吧。
于是我們被觀察者載著,駛過大馬路,一直向左碾著整齊的路面和落日軌跡狂飆,很快又看到了基伍湖。
明明是同片湖域,兩小時前,在左邊看到它伴著老漁民、洗衣婦和小破孩時是一副樣子,現(xiàn)在于右邊看到卻是另一副:一扇扇鐵門上噴著各種LOGO的規(guī)整院子,有的是吃喝娛樂場所,有的則屬于各類跨國幫扶機(jī)構(gòu)或NGO。順著一些敞開的大門(基本都為餐吧或酒店,NGO通常大門緊閉)瞥一眼,可以看到各色繁花和樹蔭下的鵝卵石小徑,有時還能瞄到再遠(yuǎn)一些、湖邊擺放著的木頭方桌和藤編沙發(fā),侍應(yīng)生身穿白襯衣并打黑領(lǐng)結(jié),手托銀盤穿梭在紅酒與殘羹之間,還有淺黃色羽冠、大紅色喉囊的半人高酋長鳥懶洋洋地在食客附近踱來踱去。
我們進(jìn)了其中一個院子,他們繞過一些人,又和另一些人握手碰肩,選好最僻靜角落里的一張桌子坐下,摘掉墨鏡,彈指招來侍應(yīng)。
四人份的碳烤非洲鯽魚、鮮蝦沙拉、鮮忌廉榛蘑濃湯、有機(jī)稻米和拉菲。下好單后Z像是想起了什么,另外遞過去兩張鈔票,讓侍應(yīng)去某某路買牛乳冰淇淋。
這才開始了真正的交談。
兩人來自北非某小國,各有家室兒女,都在戈馬呆了半年左右。在拉菲和夜燈的熏染下,他們的謹(jǐn)慎稍減,眼睛里的光與高腳杯上的光映在了一塊兒。
我問:“在戈馬呆這么久,可真不容易啊,你們主要都做什么呢?”
M:“維和啊?!?/p>
“怎么維呢?”
“通常都照總部的指示?!?/p>
“但總有些具體的事情干吧……”
“收集數(shù)據(jù)、記錄、巡視,反正事情很多的啦?!?/p>
兩人交換眼神,笑了笑,Z接過話:“幾年前我在中國西安呆了大半年,很喜歡呢,你去過那里嗎?”
他從兜里摸出手機(jī),開始展示各種在兵馬俑和大小雁塔的留影。于是關(guān)于工作性質(zhì)的話題自然就毫不突兀地?zé)o疾而終了。
看罷照片、回憶完往事后我問:“維和這么辛苦,多久放一次假???”
Z:“不一定,一般來說可以自行安排,不過要提前申請。”
“那像你這半年里,回家多少次呢?”
“三次吧。”
“這么算來交通費(fèi)好像不少……”
“是不少,還好組織報銷。”
兩人又對視一下。這次,輪到M插話了:“你呢?當(dāng)志愿者有補(bǔ)貼嗎?”
“沒有。”話說有收入就不算志愿者了吧……
“這么慘,那你還不如到戈馬來當(dāng)UN的志愿者,聽說一個月好幾百美元呢?!?/p>
“志愿者都這么多,那你們正兒八經(jīng)的維和人員不是更多?”
“啊……是要多一些,但你也看到了,戈馬的消費(fèi)多高啊,隨便買一公斤水果都要十幾二十美元,所以生活還是挺緊張的?!?/p>
謝天謝地,牛乳冰淇淋終于來了。“快吃吧,別等到它融成水就可惜了,”Z說。
冰淇淋是不賴,滑而不油、甜而不膩。同樣標(biāo)準(zhǔn)的,兩個星期前我在盧旺達(dá)首都基加利的米勒·科林斯飯店(電影《盧旺達(dá)飯店》的原型及取景地)也吃到過。只是那天坐在青草地與寶藍(lán)色的游泳池之間,眼前卻總出現(xiàn)電影中這里擠滿驚恐難民的畫面,所以那道招牌甜品的味道,化了也就化了,并沒有留下什么非凡記憶。
冰淇淋下肚,M飛快掃了一眼遞過來的賬單,從皮夾里抽出兩張百元大鈔(美元),讓侍應(yīng)生不必找零了。
其實在下午3點的時候,摩的司機(jī)詹姆斯才載我們在離這高級餐廳出門向右400米左右的某個破木房里吃了一頓,碩大的盤子,里頭堆著小山丘一樣高的洋芋塊和豆子羹,500剛果法郎(約等于人民幣3.5元),我和瑞士姑娘幾乎撐破了肚皮卻還是沒能吃完一份。
那會兒盡管不是飯點,可七八平米的漆黑館子里還是擠滿了人。很難辯認(rèn)出他們的長相和年紀(jì),只能看見一只只瞪大且困惑的眼白。
詹姆斯說,這是他們每天三頓的伙食(如果能吃得起三頓的話),要是有時撈得多些了,就在此基礎(chǔ)上加一小勺炸魚干。
這些戈馬人囫圇吞下一坨坨淀粉,不到5分鐘盤子就被刨得一干二凈,他們不帶表情地站起身來,挺著肚子打著飽嗝,出門并走進(jìn)土路對面的另一間以木頭搭成的小酒館。
和餐館老板聊天,他說:“你覺得這些是戈馬人嗎?我并不這么認(rèn)為,你出門左轉(zhuǎn)走400 米,隨便找一個院子進(jìn)去,里頭坐著的那些,才是戈馬的主人,我們吃的土豆和橙子、喝的水、摩托車?yán)锛拥钠停f白了都是由他們定的?!?/p>
據(jù)德國青年說,作為聯(lián)合國維和部隊的常駐地之一,UN在全剛果的正式雇員有兩萬人左右,其中半數(shù)以上都扎在戈馬,而用以支撐如此龐大群體的開銷,每年是1.5億美元。
我想起在登尼拉貢戈山的途中,兩個作案未遂的強(qiáng)盜逃跑后,本地向?qū)iger講過這么一番話:“戈馬可以說是近二十年來才建成的,在那之前,這里只是個又小又窮的鎮(zhèn)子。為什么會有這座城,一是因為大批盧旺達(dá)的難民涌進(jìn)來;二是因為我們國家老打仗,UN紅十字會這個那個機(jī)構(gòu)全部跑來搞人道關(guān)懷。所以真正意義上的‘戈馬人’,我不知道究竟有多少。”
M還說:戈馬就像一座大火山,呆在這里,不要想未來,不要想明天,你不知道熔巖什么時候又噴出、不知道仗什么時候又開打,除了可以決定晚餐吃什么,其實你并沒有多少自由。
Z再次把話接過去:這可說不準(zhǔn)!要是漁夫撈不到好魚,你連選擇非洲鯽的自由都沒有。
在Z說這話的那個傍晚,在進(jìn)高檔餐廳之前,兩臺UN在湖灣邊上的一個較高點停了下來,年輕的Z說:“這大概是全戈馬我最喜歡的景色了?!?/p>
這是下午6點半,正值夕陽西下,陸續(xù)有戴墨鏡和耳機(jī)的“白人”慢跑經(jīng)過。整片淺寶石藍(lán)的湖面鋪上了費(fèi)列羅的沙金色,每一絲波紋里都藏了另一個世界。逆光俯瞰,方才路過的那些院子沿湖岸線排列,被水里升起的薄霧罩著,像一串五顏六色的肥皂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