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國強平日住紐約,所以他在北京二環(huán)內(nèi)的一座四合院,雖然巋巍沉穆,卻還是顯出一些主人不常在家的冷清樣。門口的石榴樹光溜溜的枝椏上掛著一件黑色長袖高領T恤和一條黑色長褲,地面的草幾近枯萎,院子兩側的墻邊都栽種著一排無需打理的竹子。走廊上的六角窗旁邊的墻皮掉得厲害,隱約可見幾個紅漆大字:毛主席語錄。
最有生機的大概是一棵滿身白花的丁香樹,午后陽光正透過細細碎碎的樹葉在蔡國強身上投下斑駁圖案?!斑@樹有兩百年了,掛了牌的。過陣子花會更好看?!辈虈鴱娬f。頓了一會,又笑著跟攝影師說,“你穿得全身都是黑色哦,是個好人?!边@一天他的穿著很隨意,一雙藍色淺底棉拖鞋,上身高領灰T恤,青色長褲的臀部處已被磨得灰白。他說話夾著福建口音,說到興起,還會大大咧咧露出兩行牙齒。好幾次他模仿國外藝術界的人,邊用手肘碰一下我的手肘,邊用稍帶狡黠的口吻問我,“誒,別說政治了,說說中國當代藝術怎么樣?”他的語氣顯得這事有趣又自然,可那明明是他經(jīng)常遇到的尷尬時刻——越來越多人認為,中國當代藝術,并不怎么樣。蔡國強就曾在韓國聽到一位韓國藝術家說,中國有什么,不就是賣得貴嘛!“你聽起來就不是很舒服吧?”他咧著嘴巴反問我。
顯然他有自己的主張:中國藝術家可以展現(xiàn)跟中國相關的內(nèi)容,也可以不?!八强梢詮娬{(diào)他的普遍意義的,他沒必要一直扮演特殊身份?!?/p>
遺傳了父親過分謹慎性格的蔡國強,玩了大半輩子火藥,是為了給自己帶來冒險乃至革命。這次他想要給中國當代藝術“扔塊小石頭”。他想問一個真正的問題:脫下特殊身份的外套,那些天價的中國當代藝術品有何價值?
3月14日,卡塔爾博物館管理局委托蔡國強作為策展人策劃的展覽“藝術怎么樣?來自中國的當代藝術”在多哈阿爾里瓦克展覽館開幕,展覽展示了15位(組)在中國大陸出生的在世藝術家的作品。與此同時,蔡國強主編的同名畫冊出版,內(nèi)有他與15 位參展藝術家以及17位國內(nèi)外著名專家對談。
這件事他花了兩年半到三年的時間,“投入很多心血?!眲訖C離不開情感,“我對這塊土地有情感?!庇绕淠昙o越大,越看重情感。他拿出一張小卡片,卡片上是他在2015年做的煙火作品《天梯》——一道黃色階梯直直地升入深藍色夜空。《天梯》出現(xiàn)40天后,他的奶奶就去世了。
這位喜歡“樂中作苦”的藝術家,最終還是表示對未來樂觀,也許因為他是個實踐家,實踐家大多是樂觀的。
楊福東作品《雀村往東》, 2007。6屏影像裝置,20分50秒。(圖 楊福東,香格納畫廊,Marian Goodman提供)
“你的刀在哪里?”
人物周刊:為什么是這15位藝術家參加卡塔爾博物館的大型聯(lián)展“藝術怎么樣”?我們看到也有非常有名的藝術家未入選。
蔡國強:這個展覽不是要回顧中國當代藝術,也不是歸納中國當代藝術,我是想提一個真正的問題。長期以來中國藝術界都很注重藝術所表現(xiàn)的內(nèi)容,人人都在談內(nèi)容,但我更想探討關于中國當代藝術的方法和創(chuàng)造力的問題。開始我打算不光做美術,還想做電影、音樂、時尚設計、建筑,但到后來預算不夠了。當然美術的問題也更明顯,近些年中國經(jīng)濟快速發(fā)展,美術市場很蓬勃,人們總是在談論天價,卻很少有人談作品本身怎么樣。藝術語言是最重要的問題,現(xiàn)有內(nèi)容會成為過去,新內(nèi)容會來,最后藝術史留下來的是藝術語言呈現(xiàn)的高度。我們從兩百多個藝術家中找出幾個藝術家,討論他們藝術的獨到之處。
人物周刊:你是擔心,拿掉“中國”這個主題,中國藝術家不能在藝術史上留下痕跡?
蔡國強:我更看重的還是他們對藝術語言的追尋。內(nèi)容很重要,但怎么回答這個內(nèi)容更重要。比如外界都很愿意聽中國藝術家說自由,但這些被展現(xiàn)的“自由”有時只是停留在圖像層面,沒有更深的思考。像孫原、彭禹的《自由》,他們做了一個很大的盒子,12米乘12米乘8米,里面有個很長的高速水龍頭,水一開,唰一下,打得棚子都在搖、在震動。這里的自由有張力,也表示自由有限制。這種表現(xiàn)手法挺有魅力的。
人物周刊:你在這本書里反復提到,一個中國藝術家在西方做展覽能不能被平等地對待的問題。
蔡國強:外界眼光是難免的,日本當代藝術也是在外界眼光中慢慢形成的,戰(zhàn)后日本也要面對戰(zhàn)爭后遺癥、天皇犯下的罪惡等問題,他們就用卡哇伊的形式來表現(xiàn)他們的戰(zhàn)艦等等,后來卡哇伊的文化當然影響了世界。對待我們的歷史,你的活在哪里?你的刀在哪里?你是文學家,你是電影導演,你是藝術家,你為這個時代創(chuàng)造出來的語言是什么?
人物周刊:反而是缺好的藝術形式?
蔡國強:好的形式就是內(nèi)容。創(chuàng)造力和個性追求,看起來是回避政治,事實上它們本身就是政治,你有獨立的聲音、獨立的思想、獨立的展現(xiàn)語言和方法,這就是政治。
人物周刊:但討論中國當代藝術如何脫掉中國的外套,這個問題也不新。
蔡國強:根本不新。我們很容易找到外在原因。首先是西方怎么看我們,他們期待我們中國藝術家要做得像中國藝術家。你看徐冰的作品明明很中國,書法啊,長卷啊,可是西方好像很懂。而汪建偉的作品明明很西方、很國際,他講形式主義,材料與材料之間的關系,空間產(chǎn)生的運動感,但當他在古根海姆做個展,基本上西方人看不大懂,看不太懂不是因為他的藝術語言,是因為這位中國藝術家不做中國的內(nèi)容,大家就不大懂了。在我看來,這個是不對的。
另一個問題是,我們總覺得我們做不好是因為制度,展覽要限制,作品要審查。很多藝術家沒什么藝術語言方面的貢獻,但他們的精神還是獲得很高評價。這個展覽希望追溯個人的創(chuàng)造力,我想問的是,你自己對藝術的追求是什么,你不要再說因為制度你只能做到這樣了,其實任何關于生命本質(zhì)的問題,包括生老病死,你都可以去展現(xiàn)。
人物周刊:越來越多的人提出這樣的問題了?
蔡國強:是,我感覺是。我認為我們不能再說制度影響了創(chuàng)造力,我們不能因為這個理由就被打倒,戰(zhàn)后日本也很不自由。我們現(xiàn)在所說的很多藝術家,其實當時都面臨類似的困境,面臨所謂的價值觀挑戰(zhàn),但他們還是走出一條路來了。
人物周刊:你在跟徐震對談中也提到,總有人為中國藝術家辯解,說因為制度讓他們不能有創(chuàng)造力。
蔡國強:不不不,是中國人自己為自己解脫。相反,老外覺得,面臨艱苦歲月也激發(fā)了很多偉大的藝術家。當年美國面對印第安人文化和歐洲當代藝術流派,也不知道往哪邊走呢,但他們還是出了很多厲害的藝術家。還有很多國家很小但藝術貢獻巨大。
人物周刊:國外的評論家問你中國藝術怎么樣時,你尷尬嗎?
蔡國強:對對,當然,我是一個中國人。所以才有了這個展覽的主題。
人物周刊:但反過來,有沒有必要刻意去逃避中國語境?
蔡國強:當然,我本人也沒回避中國政治和社會。你看這個展覽中還是有“自由”這些主題,比如楊福東的《故鄉(xiāng)》講述村里農(nóng)民都去當民工了,鄉(xiāng)村的狗沒人喂養(yǎng)就變野狗了,他就一直拍野狗,但他有自己的美學語言。
人物周刊:會不會存在另外一個問題,有些作品看似是談論中國現(xiàn)實,但其實作品介入現(xiàn)實的力量非常有限?
蔡國強:當然,有很多都并沒有投身到真現(xiàn)實里的作品,主要是那些符號性的圖像太好用了。
人物周刊:聽起來你對中國當代藝術的現(xiàn)狀有些焦慮?
蔡國強:這些年我一直在世界的藝術舞臺工作,偶爾和專業(yè)策展人和評論家談論中國當代藝術,他們會突然說,說說藝術怎么樣吧?可我們說的就是藝術啊,但人家不同意,他的意思是你談的都是最近的政治事件啊,還是談談藝術吧!其實世界上最好的美術館中國當代藝術占的比例并不大,他們有自己的準則,他們認為是政治符號把一些中國當代藝術帶到一定高度。他們希望中國藝術家能創(chuàng)造一些藝術語言,而不只是依賴故事本身。我問國外一位電影評論家,世界電影史上留有價值的中國電影是哪部,他說《烏鴉與麻雀》不錯。1930年代的《烏鴉與麻雀》哦!我還問過在大都會博物館做服裝設計的朋友,哪個中國服裝設計師在世界服裝設計界有獨到語言,人家想答案想了半天。
多哈觀眾于卡塔爾博物館局Al Riwaq展覽館觀看孫原與彭禹裝置《自由》,2016。(圖 蔡文悠,蔡工作室提供)
活得如魚得水,慢慢就失掉了本質(zhì)的力量
人物周刊:以藝術家的身份作為策展人,是否會有自己的優(yōu)勢?
蔡國強:有啊,作為策展人,我給機會讓藝術家把他們的挫折、體悟和希望說出來。除此之外,我也要面臨主辦者和藝術家之間的兩難,藝術家要求更多預算,更大膽地做,但主辦者對作品會有所限制,我作為藝術家的“假策展人”,常常搖擺在他們之間。當我最終要投下我的一票,我永遠站在藝術家這邊。
人物周刊:是因為你話語權比較大嗎?
蔡國強:不不,我認為我們要對得起藝術家,要對得起藝術家。
人物周刊:你會在預算上面給他們很高的額度嗎?
蔡國強:對,我盡量借錢給那些比較窮的藝術家。在我的展覽中有一些賣得好的,有一些賣得不好的,遇到市場比較好的我會壓一下他的價格,但遇到些比較沒有市場的藝術家,我會幫助他們。
人物周刊:在你和這些藝術家的對談過程中,有什么讓你覺得印象深刻的事情嗎?
蔡國強:最有趣的是,當我問一些藝術家他們個人語言是什么時,很多人都是很慌的。
人物周刊:他們的表情很慌?
蔡國強:有人直接說,“噢,你這個問題太殘酷”。也有人自我解釋,噢,我還很年輕?,F(xiàn)在我們的媒體和美術者都習慣問作品主題,當我問表現(xiàn)主題時,他們是不慌的,他們可以說一大堆,但當我問你是用什么藝術語境時,他們反而不習慣了。其實這是很普通的問題,千百年來的藝術家都要面對個人風格的問題,但大家今天都不知道怎么辦了。這其實反映了整個中國的創(chuàng)造力問題,也反映了所有行業(yè)的問題。
人物周刊:你希望他們有更深入的態(tài)度?
蔡國強:不是,是藝術家對藝術和人的關系、藝術和自然的關系,你要有一個態(tài)度,比如說有的人是玩耍藝術史,那也是一種態(tài)度,態(tài)度能延伸出新的東西。
人物周刊:有時人類會想辦法逃避所謂的真正的思考,因為真正的思考很難。
蔡國強:當然,有些外國的評論家說我做這個展覽太難了,為什么?因為大家都怕傷害藝術家,大家都要幫藝術家說話。
人物周刊:市場和評論界都對中國藝術家太寬容了?
蔡國強:對,但另一方面又很不滿意,都認為中國當代藝術沒有出現(xiàn)巨人,藝術家們都沒有堅定的意志,都不是開拓者,都是系統(tǒng)的寵兒。對,活得如魚得水,慢慢就失掉了本質(zhì)的力量。人要躲避本質(zhì)的困難很容易,但是最終又躲避不了,因為總是有各種人在探索、追求。
人物周刊:所以這個展覽是要直面這些困難。
蔡國強:對,我感覺很有力量。配合這個展覽我們做了一個影片。影片剛開始,觀者會有一種挫折感和不安,但到了影片最后,我感覺還是有希望出來。我能感到人人都在面對這個問題,在討論它,在思考它,這就是希望和力量。大家都在說它的難,都在討論問題在哪里,這就很有意義啊。
人物周刊:前年,中國超越了美國成為世界上最大的拍賣市場,中國與西方的藏家都在購買中國藝術家的作品。你也在書中提到,拍賣在國外是很小的事情,但國內(nèi)就很大。這跟國人喜歡搶的心態(tài)有關?
蔡國強:我認識的很多日本評論家,他們對2000年后的中國藝術失去興趣了,他們覺得中國當代藝術失去了靈魂,沒有有意思的藝術家,沒有有意思的東西,太市場化了。國外的藝術界不太拍賣他們的作品,藝術家之間甚至羞于啟齒說價錢,這種東西不太討論,價格不等于價值,大家都太知道了。但中國媒體在每個春秋季都跟著拍賣行做大報道。
人物周刊:這也會影響藝術家的獨立?
蔡國強:我不認為這是壞事,價格的討論不是壞事,我的意思是不能光討論價格,不討論價值。
人物周刊:還有個現(xiàn)象,現(xiàn)在越來越多的藝術家開始形成作坊制,一人帶領若干助理,自己只用給出想法,執(zhí)行交給別人去做。
蔡國強:對,這本身不是一個問題,問題是看你的目標,你是不是只想把生意做大。如果你是想把自己的藝術做大,請一百個助理也沒關系。
人物周刊:巫鴻曾經(jīng)提到過“作品化”的危險,他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著急。周春芽說,年輕人的作品技法好,但空洞。你怎么看現(xiàn)在中國年輕一代藝術家的作品?
蔡國強:這個我不能說。我沒有太多時間和年輕一輩的藝術家工作,但我這次也慢慢體會到,這個展覽是為他們年輕一代的藝術家做的。
人物周刊:為什么這么說?
蔡國強:因為我們要為他們創(chuàng)造一個公平的環(huán)境,他們已經(jīng)沒必要被我們前輩的主題和理念框住,他們可以選擇為這個民族的問題做藝術,也可以選擇只為個人情感做藝術,為他的愛情、他的夢、他的欲望而創(chuàng)造。
人物周刊:汪暉說過,“中國目前學術界另一個最大問題就是過分內(nèi)卷,藝術界也有這樣的問題。過分內(nèi)卷就是當有一點自信以后,就總說自己沒有能力去述說別人?!边@次你也面臨這樣的問題嗎?也會很謹慎?
蔡國強:開始我們也是小心翼翼,希望不要出什么錯。但你看,我們出的書《藝術怎么樣》都這么厚,我不大愿意讓評論家修改他們在訪談中的話,你知道,現(xiàn)在的人很容易裝飾自己的態(tài)度和內(nèi)容,很懂得做人,可我們的對談是很激情、有意義的,我們應該把它全部登出來。但我們盡量沒有提及個人的名字,我們希望不要讓大家感到我們是在針對誰,可是在說出實情和問題時,我們都盡量讓他說得真實。
陳星漢作品《旅》于卡塔爾博物館局Al Riwaq展覽館展廳現(xiàn)場,2016。(蔡文悠攝,蔡工作室提供)
“我對它有情感”
人物周刊:陳丹青曾經(jīng)說過,蔡國強不屬于中國美術界。
蔡國強:半局外人吧。我也習慣這種半局外人的狀態(tài),日本藝術把我當成他們的藝術家,日本的藝術史要出版了,出版時候肯定要找我拿幻燈片,他們很把我當回事。在美國生活了那么久,我曾經(jīng)在各個美術館做回顧展和個展,可我又有點不是美國藝術家,又有點不是日本藝術家,我更是中國藝術家,但又有點局外人。
人物周刊:以半局外人的身份來看中國當代藝術,有影響嗎?
蔡國強:這種距離感是有必要的。當然這個寫進去會有一點奇怪,我沒有跟很多的評論家和藝術家勾勾搭搭,有時國內(nèi)的評論界不大容易說實話,評論文章大多是說這個藝術家怎么好。策展人和評論者也往往是同一人。
人物周刊:你說過自己是一個調(diào)皮搗蛋的麻煩制造者,是個搞惡作劇的人,你的玩具是火。這一次選擇的卻是嚴肅的討論。
蔡國強:這次也是好玩的。我提問題,但沒有提解決問題。我不說怎么解決問題,這有什么好說的,問題的解決只有靠藝術家的靈魂,靠藝術家的創(chuàng)造力、意志和天才。日本沒有人在指引偉大的方向,就有了三宅一生、安藤忠雄,是安藤忠雄自己不屈的靈魂和他的天才,造就了他的藝術作品,不是其他別的。
人物周刊:藝術評論家呂澎說你在思想批判性方面,對中國當代藝術史并沒有太大貢獻。但你這一次是想要對中國當代藝術有所批判嗎?
蔡國強:他沒說錯,我一直是弱的,我無所謂。我還要謝謝這次的對談,跟藝術家談話,我很心動,也學到很多。
人物周刊:你提出一個觀點,中國當代藝術走到今天,向西方學習,最沒學到的就是個人主義價值觀,更多還是集體意識。你自己本人呢?
蔡國強:我是那種不大積極參加運動的人,我也不太懂得所謂的社會改造,用藝術形式來救亡救國的事情,我們已經(jīng)做了很多了。我一直贊賞個人的思想和生命。
人物周刊:這跟你之前的經(jīng)歷有關嗎?
蔡國強:跟我的家鄉(xiāng)在福建泉州有關系,山高皇帝遠嘛。我父親是一個共產(chǎn)黨員,他做藝術都喜歡強調(diào)中國文化的偉大,我反而對這個感到警惕。我后來又到上海讀書4年,再到日本做藝術,這些地方都是比較尊重個人空間的,如果我在北京,可能就比較難(實現(xiàn)個人主義)。
人物周刊:但你也說過自己帶有理想主義色彩,面對社會問題,總想到或許藝術能改變它。很多人會說你跟體制合作得非常好。這不矛盾嗎?
蔡國強:對,有時候我有理想主義色彩。情感和責任我都有的,所以我不是說人應該沒有對社會的責任,而是說人應該更加關注個人主義,我們現(xiàn)在就是缺個人的創(chuàng)造力、個人的語言、個人的聲音。2008年奧運是國家項目,我花了好幾年做《大腳印》焰火表演,這是我去跟體制爭來的,你要把你個人藝術家的作品放到國家盛典里。后來在國慶的天安門廣場上,我又爭取請到幾千人手持煙火寫出“人民萬歲”,你還是要發(fā)出你個人的聲音。
人物周刊:其實現(xiàn)在的一些年輕藝術家,像80后,成長時接觸的價值觀是比較多元的,已經(jīng)遠離那一套了。
蔡國強:所以我特別指出,個人主義和利己主義是兩回事。西方文化既強調(diào)你的個人主義,尊重你的個人空間、言論自由,同時又強調(diào)你對法律的承諾、對社會的責任。
人物周刊:你一直談個人主義,同時又會提到改造社會。
蔡國強:個人最終可以改造社會,但你的創(chuàng)造不是為了改造社會。解放你個人的創(chuàng)造力,你是自由而獨立,這個社會也從此就更健康了。
人物周刊:你的責任感有時候會讓你感到焦慮嗎?
蔡國強:還好,因為我是喜歡好玩的,要是我真的焦慮,我就不做藝術了。
人物周刊:那樣責任感就會成為枷鎖?
蔡國強:對,做媒體、做講演,我也不是這個材料,我就是做藝術很有才的,(笑)這是很幸福的感覺。
2015年6月15日,蔡國強在家鄉(xiāng)福建泉州惠嶼島點燃500米“天梯”
人物周刊:個人創(chuàng)造力和社會責任,有時會難以協(xié)調(diào)。
蔡國強:主要是我內(nèi)心也會搖擺,也會問自己為什么要做這些。我認為人生就是很復雜,情感很復雜,但它是很真實的,我們要去面對它。最近英國導演凱文·麥克唐納拍了我的紀錄片,馬上可能會出來,叫《天梯——蔡國強的藝術》。拍攝時導演不止十次問我,為什么要和官方合作?他們總是在問這個問題,我怎么說他們都聽不懂。他們覺得奇怪,這個世界還有中間路線可以走嗎?其實有大量的中國知識分子,不公開表態(tài),但他是有態(tài)度的,他在努力,這就是你要面對現(xiàn)實,如果說有什么感人的地方,我認為這就是感人的地方。要說些好聽的話很容易。但我有我的情感故事,我看重的是這塊土地和人民,我對它們有情感和責任。
人物周刊:他們還是不理解?
蔡國強:他們有時不把我的話剪進去(紀錄片)。可是我還是要說出來,他不認為這是真實的,但是我認為是真實的,我對這片土地有情感是真實的。像英國藝術家達明安·赫斯特,他也給倫敦奧運會做了設計,他甚至把他們的舞臺設計成英國的國旗,那我奧運會做大腳印,因為我是中國人,我是社會主義的藝術家,問題就很嚴重,我不斷地被誤解,我就不是很開心,但既然存在(這些問題),你就要面對它。
人物周刊:你常常面對這樣的尷尬?
蔡國強:對,我不是很在意人家怎么看我的,但自己如何面對這些迷惑,面對它,去思考,去創(chuàng)作。我既然做了,就要承擔后果,我的解釋在西方的角度不能通也沒關系,因為我又不是為他們做的,剛才我也說我有個人主義色彩,我是為個人做的,為我自己的情感而做的,當然也為好玩做的。比如2008年奧運會在北京從永定門沿中軸線直抵鳥巢的上空跑出了一串腳印,也是很好玩啊。還有我為我奶奶做壽做的《天梯》,做完了40天,奶奶就去世了,我是有情感的啊,我是給奶奶、給父老鄉(xiāng)親做的藝術,當然這些作品還是需要藝術魅力的,情感是歸于情感,作品要有創(chuàng)造性。
人物周刊:說起情感,你臉上很有光彩。
蔡國強:對,年紀越大越是看重情感。
人物周刊:你一直迷戀火藥,我的同事以前采訪你,你有句話特有趣,“火藥即將爆炸之前的停頓,很像男人射精前的那個瞬間。”
蔡國強:對,火藥爆炸前的停頓是最難忘的,但我迷戀火藥是因為它不好控制,我這個人說話還是挺四平八穩(wěn)的,很理性,我希望變,永遠有東西在破壞我自己。我最近在研究彩色火藥,我希望火藥成為我的朋友,我們一起在畫布里冒險,對藝術史進行挑釁,看能不能做出什么好玩的。我遺傳了我父親一板一眼、膽小謹慎的性格,所以我需要革命,需要一直有力量來破壞我,最好使我失去控制,我也需要迷失和困惑,這樣我會興奮。
人物周刊:這個展覽也是有點冒險?
蔡國強:還是好玩的,就像在池塘里面扔一塊小石頭,不是大石頭,是小石頭,可能有的人就說狗屁,什么石頭都沒有。另外,我是很執(zhí)著,我就是一根筋到底。這些年我在外面做很多課題,還要花兩年半到三年去做這個展覽,我花了很多心血。
人物周刊:再往后看50年或者100年,你覺得中國藝術會留下一些什么嗎?
蔡國強:不知道,我們不是預言者,我們是實踐家。我的經(jīng)驗是,事情該來的時候就會來。我馬上會在荷蘭和西班牙的美術館做我的繪畫個展,我不為繪畫而畫畫,但我一直在攻克繪畫語言,那么(繪畫個展)就來了。50年以后中國當代藝術會是怎么樣?只要清醒地面對這些問題,50年以后自然不得了。我采訪了10位日本策展人和評論家,他們對當代中國藝術的未來比較樂觀,他們認為一個新舊交替的社會最終會產(chǎn)生文化大創(chuàng)造力。對10年后的中國,我是有信心的。
2014年7月17日,上海外灘,蔡國強的大型裝置作品《九級浪》沿著黃浦江緩緩駛向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碼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