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的肖像
展廳里靜悄悄的,人們凝望著那一張張黑白肖像:亞當、夏娃、亞伯、大衛(wèi)、撒母耳、馬利亞……馮君藍以普通人為模特拍攝的這些《圣經(jīng)》人物形象,臉上卻有種神性的光芒。
“一個冬日的早晨,我百無聊賴地坐在教會外面的院子里,光線剛好,我抬頭曬太陽,注意到空氣中飄舞著很多灰塵,它們在日光映照下閃耀,忽然間就很感動,連這細小的微塵都可以反射光照,我們?nèi)艘捕际切├w塵,雖然微賤粗鄙,但在某個生命時刻,我們也能或多或少反射上帝的榮光,我們都是被光照的微塵。”
熟悉馮君藍的人都稱他“阿藍牧師”,這位臺灣攝影師的正職是基督教會的神職人員,照片里的模特都是他的教友,拍攝地點就在他們教會樓上租來的工作室。
馮君藍惟一的攝影專業(yè)教育來自二十多年前攝影家阮義忠面向公眾開設(shè)的12節(jié)“當代攝影大師與黑白暗房技巧班”。阮義忠回憶多年后與學(xué)生們重逢:“聚會那天比我早到的學(xué)生只有一位,那就是外形一直比作品讓我有印象的馮君藍。打從21年前來報名上課時,他就是布衣棉褲、長發(fā)披肩,再加上體形削瘦、氣色欠佳,每次都讓我覺得他好像處于半饑餓狀態(tài)。當時的他雖還不到三十,整個人看起來卻像老了十幾歲。這么多年過了,歲月在我和其他學(xué)生身上都明顯地刻下了痕跡,他卻還是當年模樣,看起來反而比實際的半百年輕。”
那次聚會結(jié)束前,馮君藍提及自己有8張作品正在隔壁一個聯(lián)展中展出,想請阮老師指教。那是一小段只容錯身而過的走廊,一邊是老式的木框窗戶,一邊是陳舊的泥灰墻。這組《微塵圣像》每幅一米多長,兩面各掛四幅肖像,照片里的八雙明眸直透心靈底層,立刻就把阮義忠震住了——“那已不是容顏的留影,而是靈魂的肖像?!?/p>
鮮少推薦攝影師的阮義忠主動為其撰寫評論:“這是我多年來在華人世界看過最有深度的作品之一……馮君藍的作品透過一張張臉孔傳達了赤子的無邪、性靈的純凈、宿命的枷鎖、探索的迷惘、救贖的渴求、悔悟的了然以及信仰的堅貞?!?/p>
一臺用了20年的尼康FM2、一個標準鏡頭、一塊反光板、一扇垂掛著窗簾調(diào)節(jié)自然光進入的大窗,這些簡單元素構(gòu)成了馮君藍的光影創(chuàng)作條件。他謙遜地表示,自己的藝術(shù)天分是上帝的給予,而這個才能是為了替人類本具的靈性顯影、是一種感化他人的奉獻。
作為牧師,馮君藍平日里帶查經(jīng)、關(guān)懷人、牧養(yǎng)教會。拿起相機拍攝人物肖像,只為表達《圣經(jīng)》的宇宙觀和人觀?!啊段m圣像》一系列肖像攝影,可以看成是單張的戲劇,我找到一個模特,不是為了幫他拍肖像,而是讓他出演一個角色?!?/p>
每當馮君藍透過相機觀看模特,世俗的美丑觀念遠遠退后,他看到的是獨一無二、不可思議的形象:人的局限性與超自然性糾纏交疊,映于眼前。
如父如子,攝影讓人謙卑
馮君藍1961年生于香港,3歲時隨宣教士父親來到嘉義開拓教會,從此在臺灣落腳。他自幼喜歡美術(shù),1979年進入?yún)f(xié)和工商美工科?!拔夷罡呗毜臅r候,常常需要買繪畫材料,但總覺得跟我父親拿錢是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所以一直在外打工,每天放學(xué)到一個電工廠焊接電路板,一小時兩塊錢,就這樣賺取材料費,但到創(chuàng)作畢業(yè)作品時需要的錢就多一點,老師說,跟你們父母商量下,每人回去拿五千塊,那我就跟父親說,你方便給我三千塊嗎?我記得父親那天就從口袋里拿出五百塊,我心里覺得很屈辱,就跟他講,不用!他說你肯定?我說我肯定,他就把五百塊錢也拿回去了。當時眼淚都快飆出來了,暗地里就想罵他混賬,后來我?guī)秃枚嗤瑢W(xué)當槍手做作品,問他們換取材料,最終還是以第一名成績畢業(yè)了。直到父親過世,追思禮拜上他原先牧養(yǎng)的學(xué)生跟我說,他們最困難的時候繳不起學(xué)費打算退學(xué),是我父親幫他們繳了學(xué)費,那其實就是當年我快畢業(yè)的時候,這事連我母親都不知道,我知道后覺得挺驕傲的,父親是個真實的基督徒,他不是沒有缺點,但他很努力、掙扎著實踐基督的教導(dǎo),這是他留給我最大的資產(chǎn)。”
自職校畢業(yè)后,馮君藍進入了平面廣告公司從事設(shè)計工作?!白鰪V告其實就是接一個個case,賣一段時間給別人,服務(wù)你的業(yè)主,后來有段時間還做房地產(chǎn)廣告,收入是好,但我真覺得像是一個出賣的過程,我寫廣告文案所要賣的東西是我不認同的,我試圖在里面加入些人文元素,但業(yè)主不歡迎:這是個商業(yè)行為,你要做得霸氣點,那么風(fēng)雅做什么?所以我不是很開心,有段時間收入相當不錯,但收入跟快不快樂其實是兩回事,簽了個合同等于為了一筆錢而賣命,后來導(dǎo)致家里也出了問題?!?/p>
“父親臨終前提醒我,你十多歲時立過志要做傳道人,還記得嗎?我說當然記得,但我覺得自己不配,當時我都三十多歲了,如果要念神學(xué)院,我至少得念7年書。我覺得自己年紀好像也大了,來不及了。父親就回了我一句:你任何時候兌現(xiàn)跟上帝的承諾都不會太遲。他走之后,這個話就在我心里很難太平。后來我半工半讀開始念神學(xué)院,設(shè)計工作也做,但不接商業(yè)性的項目了,我接了個臺北原住民博物館的工作,給他們設(shè)計些展覽,有時給基督教出版社的書籍設(shè)計封面,偶爾也靠攝影比賽的獎金等等,就這樣念了7年書,最終成為了傳道人。”
2006年,馮君藍在臺北士林創(chuàng)建有福堂,成為傳道人后,他開始陸續(xù)展開《微塵圣像》的拍攝,選取教會里的普通信徒作為模特,或是拍攝《圣經(jīng)》歷史人物,或是根據(jù)《圣經(jīng)》章節(jié)定下主題。
“攝影比較容易讓一個人謙卑,因為它讓你承認這不是我創(chuàng)造的。我拍攝一個對象,我永遠知道這個對象先于這個作品,已然在彼,我純粹是個觀察者,只是選了個角度,用某種特別的方式把我對它的感受呈現(xiàn)出來,我從我的拍攝對象那里學(xué)到很多,其實,我本身首先是個領(lǐng)受者?!?/p>
從信仰重新抵達藝術(shù)的馮君藍,對藝術(shù)創(chuàng)作本身也有了更深的思考:“當代的藝術(shù),就其本質(zhì)而言,乃是一種墮落,它變成了信仰的替代物,因為它跟性靈有關(guān),我用這個來安撫內(nèi)在對于超越性靈的需要。”
愛比死更堅強
《主的使女》是馮君藍所有作品中他本人最珍愛的一張照片,嚴格來說,這是他為臺灣排灣族福音歌手郭曉雯拍攝的一張遺照?!皶增╂⒚脩言谐跗诓槌鲱净贾蹦c癌,醫(yī)生要她立即拿掉孩子以利抗癌。經(jīng)過一番天人交戰(zhàn),她禱告后告訴醫(yī)生,我想不出母親為了自保而犧牲自己孩子的道理,所以我沒法答應(yīng)。最終她拒絕了醫(yī)生的建議,堅持保全胎兒。懷孕期間她吃足了苦頭,肚子越來越大,擠壓腫瘤,期間出現(xiàn)兩次血崩,但她拒絕服用止痛藥,最后產(chǎn)下一個健康可愛的女兒,但由于錯失最佳治療時機,癌細胞擴散,后來她陸續(xù)拿掉了多個器官,最后醫(yī)生甚至要做一個網(wǎng)子,把她上半身的各個器官托住,因為整個下腹已經(jīng)空掉了,就這樣掙扎了近三年,最終沒有辦法。她離世前一周,她先生打電話給我,說她看過我之前拍的照片,問我愿不愿意為她拍一幅照片,她要把這個照片給先生和孩子留作紀念,也作為她基督徒這個身份的一個告白。我那天其實很慌張,就借了一口鐘,拍照時隨便撥了個時間掛上去,然后把教堂的燭臺拿來點上蠟燭,她先生把她抱在座位上,我很怕她會摔下來,她發(fā)現(xiàn)我很緊張,無比溫柔地安撫我:‘牧師,你不要緊張,你知道我不會有第二次機會了,所以我拜托你,沒有拍到你滿意的照片之前,請你不要停,我一定配合,今天是我先生的生日,這是我可以留給他的最后的禮物?!牡倪^程我?guī)缀跻魷I,我覺得她非常美,拍完我送她回去,她坐在車上,眼睛都張不開了,她就笑:‘牧師,你知道我今年33歲,作為一個女人,我嫁給了愛我的男人,也是我深愛的男人,作為妻子的同時,我還成為了母親,我給了孩子我所能給的,我的人生非常完整,我沒有遺憾,我知道我要去哪里,我會回到上帝那里,我也不害怕。謝謝你,這個下午我非??鞓?。’拍完第二天黃昏她就陷入昏迷,5天后就走了,走時早上8點多,恰恰是照片上鐘定格的這個時間。鏡頭前的曉雯儼然是名圣徒,向人們見證了,愛更勝于求生,愛比死更堅強?!?/p>
馮君藍拍攝的黑白肖像精致柔和,有種迷人的復(fù)古氣息,他坦言自己偏愛老照片。“我個人很喜歡老照片,它常常讓人感覺那不只是瞬間,有種想要突破時間限制的特別魅力,同時也讓它產(chǎn)生一種比較莊嚴的姿態(tài),讓人想起西方的古典繪畫。黑白其實算是一種抽象,它抽離了色彩,更讓人聯(lián)想起那個精神面,你看它是具象的,但它好像又不完全是具象的,就有這樣的效果?!?/p>
“只是隨著攝影日新月異的發(fā)展,此現(xiàn)代召魂術(shù)的神秘面紗也隨之層層剝落。全家每年上一次照相館,以取得難能可貴的一幅全家福相片的儀式經(jīng)驗,已經(jīng)被一卷36張的廉價軟片、一小時快速沖印店,以至一張記憶卡可容納成百計的影像所取代。若說上帝以其自身的形象造人,因而使人負載上帝的形象,則這些大量的科技影像所呈現(xiàn)出來的,除了現(xiàn)代人對生命的漫不經(jīng)心,剩下來的就只是一毀損、稀薄的上帝形象?!?/p>
(實習(xí)記者高伊琛協(xié)助整理錄音)
微塵(馮君藍)
牧童大衛(wèi)-仰望(馮君藍)
期待上帝(馮君藍)
主的使女(馮君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