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生金很寂寞,他的得意作品比不過簡單的畫貓受歡迎,他對傳統(tǒng)手藝的堅持,遇到了各種因素的沖擊,就連他看似有很多徒弟,到頭來能成事的也非常少。
漆器也很寂寞,它實在費事,工具費事,步驟費事,用了那么長時間,但沒有得到應(yīng)有的對待,太多不正宗的旅游紀念品擾亂了人們眼中它的價值。
漆必須用天然大漆,陜川貴兩湖的最好,大漆挑氣候,在南方可以自然干,在北方用需要往墻上潑水,在屋子里干;漆有腐蝕力,普通畫筆撐不了幾天,需要用山貓皮做專用筆;漆栓更費事,把牛尾或者頭發(fā)理順,刷桐油,用木板或者麻繩固定,做一把刷子要用一兩個月;漆要刷厚,薄了磨損得快,厚漆不能一次刷就,刷一遍要等一遍干,如此反復(fù)十幾次……
從設(shè)計到制作,做一件最普通的漆器,要用3個月。薛生金花費最長時間做的漆器屏風作品《百美圖》,耗時一年半。
大部分人選擇學它,僅僅是為了混口飯吃。薛生金不是,他做了一輩子漆器,從工作變成生活,后來從漆器里頭看見了文化,他要把它傳承下來。
薛生金畫畫細節(jié)
三位老師傅帶三個學徒
漆器的血脈融在整個平遙。
早在明清民國,平遙漆器就已經(jīng)進入千家萬戶,每家的生活用品都是漆器,所以平遙人過去對漆器非常熟悉。薛生金的父親就是做漆器的,是平遙老字號“源泰昌”漆店的掌柜。
但他的手藝不是跟父親學的。
薛生金1937年出生,正趕上日本侵華時期。平遙城大大小小的漆器店鋪全都因此倒閉。他的父親也關(guān)了漆店回村,從此不做漆器。平遙漆器從這一年開始中斷,一斷就是21年。1958年,平遙建起一個漆器廠,名叫推光漆器廠,懂漆器的三四位老藝人被請到廠里,開始續(xù)上斷了的血脈。
“知道我父親是搞漆器的,他們也就介紹我到那個廠里面。”但在大環(huán)境的影響下,學習漆器之路并不平順,“58年3月份建廠,招了5個徒工,到9月份就開始大煉鋼,青年人包括我在內(nèi),都下去農(nóng)村搞鋼鐵,5個徒工走得就剩下3個?!?/p>
除了形勢所迫,經(jīng)濟上也存在問題。國家建廠的主要目的是傳承技藝,而非靠它創(chuàng)收,更何況漆器廠當時的銷路并不好。那時候有一個詞叫以副養(yǎng)正,“就是搞一些副業(yè),搞一些其他能銷的東西,光搞漆器這個廠就維持不了?!逼崞魍龀鰜恚驮趶S里面壓著,有時候收古董的客商會收幾件,總體來說漆器廠是屬于保留型的,直到1964年才有了銷出渠道。
建廠5年后,做漆器的共有6個人,3位老師傅,3個學徒。薛生金師從當時著名的傳統(tǒng)手工藝人喬泉玉,按照慣例,學徒必須得3年時間才能學成,而薛生金4月入廠,學了半年以后,就做出他的第一個作品?!拔耶敃r因為接受比較快,也肯下苦功,每天晚上到12點以后才睡覺,所以10月份我就把這個推光漆器學下來了”。
他的第一個作品是在一塊板子上畫了一個人物畫,自己設(shè)計自己制作的賈寶玉描金彩繪。到59年,他開始做掛品,他還記得是做了一個天仙配的神話故事,喬師傅當時很滿意。
漆器技術(shù)對薛生金來說并不算很復(fù)雜,比較難掌握的是技藝。比如擦色,厚與薄,輕與重,都需要苦練基本功;還有線條,漆畫的線條和毛筆畫不同,“它那個漆是很稠的,你拉不開,這個就是經(jīng)常練的功夫,才能達到比較好的水平?!?/p>
《和樂仕女圖》
大部分人會制作,不懂創(chuàng)作
到了60年代,喬泉玉師傅年歲已大,身體也不好,無法將精力都放在漆器工作上。25歲的薛生金挑起大梁,當時做漆器的有一個組,組里都是年輕人,他擔任組長,并開始帶徒弟。“那些徒弟呢,也比我小不了幾歲,”一半時間教徒弟,一半時間留給自己。
薛生金食古而不拘于古,他覺得傳統(tǒng)手藝一定要保留,但也希望能在此基礎(chǔ)上進行創(chuàng)新。
薛生金16歲跟隨畫油畫的侯文華老師學畫戲劇布景,有了這個基礎(chǔ)和眼界,他進推光漆廠以后有一定的“批判意識”,“我比較能看出老師傅的傳統(tǒng)工藝哪些方面還有欠缺,當時我就想,一定要把這個改進一下,突破一下?!?/p>
薛生金所認為的欠缺之處,在于構(gòu)圖和造型?!氨确秸f比例上透視上明暗上,有時候看起來挺不舒服的。從60年代起,我就逐漸把油畫、西洋畫的透視和明暗適當結(jié)合進去。在這個基礎(chǔ)上加入一些國畫的特色,將明代的仕女圖、花鳥山水圖上面的特色結(jié)合到漆器上?!?/p>
在人物的造型上他也花了心思,過去老師傅們的畫作中,人物的服裝造型比較類似,都是明清時代的服飾頭飾,缺乏變化。薛生金把人物的造型按照朝代分開,按照每個漆畫故事中表現(xiàn)的朝代,來豐富故事人物的服裝和動態(tài)。他常去故宮臨摹宋代、明代畫,還喜歡借書買書看,??磭?,學習其中特色,結(jié)合到漆畫上面。
到后來,薛生金推陳出新的動作越來越大,他在平金開黑與描金彩繪的基礎(chǔ)上創(chuàng)新出三金三彩,還創(chuàng)造出青綠山水、金碧山水、瀝銀、瀝金、瀝螺等新工藝,并將已經(jīng)失傳的堆鼓罩漆工藝恢復(fù)出來。
薛生金到現(xiàn)在為止還在研究和完善這些技藝,他將自認為還沒完全研究成熟的技藝傳授給徒弟們,同時告誡他們創(chuàng)新一定不能脫離原本的特色。
雖然都是漆器,但揚州的雕漆螺鈿鑲嵌、北京的雕漆鑲嵌、福建的脫胎漆器各有風格?!氨本┑牡衿岷蛽P州的雕漆,都是剔紅,紅顏色的,但是你細看的話還都不一樣,都有差別。一定要保持各地的風格,一定不能混淆了,混淆了就沒有特色了?!?/p>
新技藝可以學,設(shè)計卻只能靠自己,這是所有步驟里最難的。薛生金的兩百多位徒弟中,能夠自己設(shè)計作品的不足5%。絕大部分做漆器的手藝人會制作,不會創(chuàng)作,只好臨摹,薛生金覺得這是個大問題。他還能回憶起,過去老喬師傅教他的時候,設(shè)計稿都在腦子里。那一扇扇屏風上的紅樓和三國,都是喬師傅通過腦子里的圖案自己畫出來的。達到這個水平是最難的,像老喬師傅這樣,才能說是學成了。
設(shè)計為什么這么難?其中一個原因是不肯下功夫。“畫也好臨摹也好寫生也好,你必須得下苦功,不下苦功你就記不住,你腦袋里面沒有東西,”薛生金說,很多徒弟的目標并不是設(shè)計和創(chuàng)新,“他都是能做點兒東西,能有飯吃了,他就一輩子就這樣下來了。”而薛生金自己,雖然沒有上過專門的學校,但是下的功夫甚至比在學校的學院派可能更多。薛生金設(shè)計人物之前,會搞清楚人物比例和動態(tài)。他會通過想象畫出人物的狀態(tài),掌握不了這些東西就無法空談設(shè)計。
《圣山行宮圖》
把這樣好的技藝糟蹋了,都不像話了
平遙推光漆器與福州脫胎漆器、揚州漆器、北京漆器、成都漆器并稱全國漆器五強。推光就是在漆器表面用手蘸取麻油和磚灰反復(fù)推磨,直至漆面光亮如鏡。
其實推光并不是平遙漆器的特點,每一個做漆器的地方都有推光這一道工序,在過去,推光漆器較為高檔,由于工序復(fù)雜,需要打磨光滑后用手推光,是有錢人家才能使用的漆器。平遙漆器之所以與推光掛鉤,還是因為那個培養(yǎng)出薛生金的平遙推光漆廠。
要說平遙獨有的,是幾近失傳的擦色工藝。擦色是用桐油在圖形上涂抹,再用鉛粉擦出圖形,擦色漆器的表面肌理呈顆粒狀,呈現(xiàn)亞光效果。
由于成本低廉,擦色漆器廣泛出現(xiàn)于老百姓家中。59年時,喬泉玉師傅用大漆調(diào)顏料畫替換了擦色這一步驟,以后擦色就慢慢不用了。擦色退出舞臺的另一原因是材料的缺失,擦色所使用的材料是過去用鉛氧化后的白粉,現(xiàn)在市場上買不到了。薛生金在研究能代替鉛粉的其他原料,不為別的,就是想傳承下來這種特殊工藝。
薛生金有很強的“責任”意識,尤其是在自己成為國家工藝美術(shù)大師而平遙推光漆器成為國家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之后。薛生金聲望日隆的同時,平遙漆器亂象叢生。
現(xiàn)代化學漆和腰果漆的沖擊,極大減少了天然大漆的存在,當時只有薛生金和他的幾個徒弟手里有一些天然大漆,天然大漆綠色環(huán)保但成本很高。與化學漆相比,大漆中不含甲醛,沒有化學污染物,對人的身體無害,而且用天然大漆制成的漆器非常耐用,傳統(tǒng)推光漆器使用的全都是天然大漆。
平遙的漆器店鋪卻大多對此不以為然,甚至包括薛生金的很多徒弟。薛生金常念叨天然大漆,尤其在面對媒體采訪的時候,“徒弟們反對我說天然大漆,說現(xiàn)代漆也能賣掉,他們說的是‘賣’”。
平遙街上漆器賣得紅紅火火,真正的漆器卻瀕臨失傳。
他在文化局開座談會的時候,提出來這一困境,“當時我就說得想哭了,因為咱們現(xiàn)在把這樣好的技藝糟蹋了,都不像話了。那都是什么樣的漆器呢,真正的漆器都看不到?!?nbsp;
漆器雙年展就是在薛生金的助推下誕生的,全國專家來平遙交流,各地漆器在平遙展出,并發(fā)出倡議要手藝人使用天然大漆。效果是顯著的,那些不理解薛生金的徒弟們也開始用天然大漆了。
薛生金在看設(shè)計畫稿
再沒有人學,我還有兩個兒子傳下去
隨著薛生金聲名鵲起,他作品的價格也水漲船高。不過,薛生金大抵是有些寂寞的,因為識貨的買家并不多。他的作品中,貓圖格外受人歡迎。從原來一只貓幾十塊錢,后來幾百塊錢,到幾千塊錢,后來到萬元一貓。說起這個,薛生金的語氣里帶了一絲無奈,“他們就喜歡貓,你要給他個仕女圖,上面鋪開很多顏色,勾上金銀,他不懂,他不喜歡。他寧愿一萬塊錢買你這個貓,五千塊錢也不要你的仕女。”
在平遙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世界文化遺產(chǎn)后,旅游的人多起來,把漆器當紀念品的人也多起來,無論有沒有規(guī)規(guī)矩矩學過漆器髹飾技藝的人都紛紛加入進來,用油畫顏料去畫,用現(xiàn)代漆來漆,做工粗糙但來錢快,這讓很多人賺了一筆,也抹黑了平遙漆器。
時間久了,質(zhì)量過于粗糙的漆器自然難以欺騙游客,可是,平遙出現(xiàn)了“正統(tǒng)”的漆器公司和職業(yè)學校。薛生金說,在這兩個地方,聚集著沒有漆器功底但繪畫技巧高超的年輕人,他們用油畫顏料在木板上臨摹漆畫,再為木板漆上漆。
“誤把李鬼當李逵”的現(xiàn)象讓薛生金很擔心,“在不懂漆器的人看來,這是創(chuàng)新。但其實是一點兒傳統(tǒng)漆器的內(nèi)涵也沒有,脫離了平遙漆器的特色,他們根本不會漆器髹飾技藝!”
最讓他憂心的,莫過于這樣的地方成了漆器發(fā)展與扶持的重點,名聲也愈發(fā)響亮。“他們就是搭上文化產(chǎn)業(yè)的旗號,一方面搭上我這兒的旗號,但是搞的東西完全不一樣?!毖ι鹫f,現(xiàn)在傳承的困難就來源于此,“他們那兒的工資比較高,但是那兒的不是正宗漆器。愿意到他們那兒的人就不愿意來我這兒,真正的漆藝他就學不到了?!?/p>
問題仍然存在,薛生金卻沒有找到好的解決方法?!拔乙补懿涣巳思?,”這番話好像是他對自己說的。“反正我最低最低也能讓自己的孩子傳承下去嘛。再沒有人學,我還有兩個兒子傳下去,”薛生金笑得有點無奈。
薛生金的兩個兒子都是學院派,長子薛曉東畢業(yè)于福州大學工藝美術(shù)學院,而后又在中央工藝美術(shù)學院深造,次子薛曉鋼畢業(yè)于太原工業(yè)大學工藝美術(shù)系。兄弟倆現(xiàn)在主要負責薛生金工作室一眾事宜,工作室距離薛生金家很近,都在山西平遙娃留村。
地方并不大,兩間屋子,一間專門負責前期的漆工,徒弟們對漆器進行打磨、刷漆、推光;另一間負責后期的裝飾,他們在漆面上勾紅點翠,獨立操作。點著數(shù)下來,工作室只有10個人,我對這一數(shù)字表示很驚訝,薛曉鋼說,人少,那就致力于做精品。
薛生金的退休生活仍然忙碌,除了種花種草養(yǎng)養(yǎng)魚,抽時間鍛鍛煉,大部分時間還是一頭扎進漆器中。“我做了一輩子漆器,沒有一件最滿意的作品。我現(xiàn)在年齡大了也還想繼續(xù)做,還想著把以前作品中看出來的缺點改一改,再做一遍?!?nbs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