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靈
他們出門來到耀眼而熾熱的日光下,地表散出的熱量就好像火爐的氣息一樣。絢爛奪目的花兒在驕陽的炙烤下,沒有一片花瓣在動。刺眼的日光將疲倦滲入你的骨髓。這實在有些可怕——在緬甸和印度,一直到暹羅、柬埔寨、中國,炫目而湛藍的天空全都萬里無云,想到這兒實在讓人害怕。
季風突然間向西刮去,剛開始是狂風吹襲,而后便是大雨傾盆、下個不停,一切都濕透了,直到連你的衣服、床鋪,甚至食物都沒有干的。沉郁的叢林小路成了沼澤,而稻田則成了大片的微瀾死水,赤條條的緬甸人頭戴一碼寬的棕櫚葉帽子,趕著水牛趟過齊膝深的水,開始耕犁。
隨后的某一天夜里,你會聽到高空中傳來粗糲的鳥叫聲,卻看不到鳥兒。原來是來自中亞的鷸向南方飛過來了。這時的雨量開始減少,到10月份停止。田地干涸,稻谷成熟,緬甸孩子開始用貢因果的種子玩跳房,在涼風中放風箏。短暫的冬季來臨了。
這是緬甸的一年三季,根據(jù)喬治·奧威爾的描述,10月份以后這個國家會進入一個相對“安全”的季節(jié)。我們恰巧11月初從昆明飛抵仰光,正趕上涼季開始,不過我想這“涼”指的大概是夜晚最低氣溫會降到20度左右。在白天,高溫仍穩(wěn)定在35度左右,對于一個“北方人”來說幾乎就是熱季:驕陽從無云的天空直射下來,激起地表滾滾熱浪,還夾雜著濃重的柴油尾氣,立刻治好了我在春城染上的重感冒。
頭幾晚瘋狂地做夢,醒來后覺得自己正從某片叢林里爬出來,身上纏著濕漉漉的植物根莖,我想這是中南半島調(diào)皮的熱帶精靈在搗亂。也許我該和緬甸人一樣,稱它們?yōu)椤凹{特”(nat)。佛教要求個人的自我依恃,并不相信有一位神明可以要求恩惠,但在這個小乘佛教之國,人們也并未放棄對超自然力量的依賴,供奉“納特”的小神龕在仰光街頭很容易見到,特別是在一些被認為有神靈棲息的大樹下。
是不是外來者都會受到它們的困擾呢?1852年,英國人占領(lǐng)了仰光,1885年,他們又占領(lǐng)了曼德勒,把緬甸納入自己龐大的殖民版圖。在緬甸中部,曼德勒附近的山上,他們建起一座叫眉妙(Maymyo)的小城,用于度假消夏、飲酒行樂。那些遠離故土的英國人,滿心鄉(xiāng)愁地“維持”自己的工作,又害怕著回去的那一天,就像《緬甸歲月》里的弗洛里:“當年離家的時候尚是個男孩子,前途光明,相貌英俊,盡管臉上有塊胎記;如今,僅僅過去10年,卻已面黃肌瘦、酗酒成性,無論在習慣上還是外表上儼然是個中年人了……在異國他鄉(xiāng)收入可憐地過上30年,然后頂著個嚴重損壞的肝臟和成天坐藤椅坐出來的菠蘿后背回國,在某個二流俱樂部討人厭煩、了此一生,這樣的買賣可真劃不來。”
眉妙成了英國的幻象,也成了他們無法面對的故鄉(xiāng),“城里到處都是鬼魂?!币晃粡男≡诖碎L大的朋友告訴《在緬甸尋找奧威爾》的作者愛瑪(Emma Larkin):每天晚上9點,她都會聽到屋外的水井里傳來撲通一聲,媽媽告訴她,那是多年前投井自盡的英國女人。
愛瑪和她的朋友凱瑟琳還曾在眉妙遇到“活的鬼魂”——一位英印混血的老太太突然在大街上抓住凱瑟琳的胳膊:“你是康妮嗎?你長得可真像她……她是我的雙胞胎姐姐,已經(jīng)回英國了。如果你遇見她,請告訴她你們在這兒見到我了?!?/p>
老太太有一雙褐黃色的眼睛,扎著松垮的圓發(fā)髻,皮膚因為日曬而進一步褶皺,“他們都回英格蘭了,以前這里東西便宜,生活很好,現(xiàn)在什么都很貴,太糟糕了?!彼脴藴实挠谝舾嬖V愛瑪,然后警惕地看了看周圍,“不能說不好的東西,不然我們會被抓起來的!”
她們彼此告辭,老太太不甘心地最后問了一次:“你真的不是康妮嗎?”
金塔
仰光有一種不知今夕是何夕的美??偟膩碚f它還算年輕,英國人當初到達時,它不過是個港口小城,自北往南注入安達曼海的仰光河在這里拐了個彎,變成東西走向,殖民者在河之北興起了網(wǎng)格狀排列的英式建筑,“他們規(guī)劃得很好:英國艦船在仰光港??亢?,一下船就能看見郵電大樓,可以給家里人寫信或者發(fā)電報,然后旁邊就是各國銀行,還有著名的STRAND飯店?!碑?shù)厝A人老楊說。
天亮得早,被納特們騷擾一夜后,我沿著那些網(wǎng)格迂回散步,回到生活中來。氣溫還沒起來,燕子在低空叫鬧,烏鴉則在電線上站成密密的一排;五六層的住戶,家家窗口都放出一條長繩,繩頭系著五顏六色的架子——這是他們的“升降貨梯”。年輕人在路邊仔細地捋著新鮮的樹葉,它們將被用來包裹檳榔——這就是緬甸男人“血盆大口”及路邊斑斑“血跡”的由來。早市最是新鮮,有人在輕巧地削木瓜,有人狠狠刮著椰青,成筐的青檸看得叫人生津,魚和花都多得驚人,巨大的鯰魚和瘦小的劍魚擺在一起,感覺河海顛倒了。婦女頭頂花籃,那一大簇鮮花就浮動在攢動的人頭之上,還有站在路口的姑娘,拿著茉莉花編制的花環(huán),香氣撲鼻。起初我以為緬甸人只是愛花而已,后來才知道他們買花是為了獻佛。
仰光街頭踢藤球的少年,藤球在東南亞地區(qū)很流行,這種以腳代手的玩法又被稱作“腳上排球”
仰光城內(nèi)的瑞德貢金塔和司雷寶塔,也就是當?shù)厝A人口中的大金塔和小金塔,分別有2500年和2200年的歷史。大金塔傳聞由保存有佛祖8根頭發(fā)的商人兩兄弟始建,歷代翻修,終于達到今天110米的高度,成為仰光最高點。據(jù)說建塔用了不少于60噸黃金,“比英格蘭所有銀行的金庫加起來還要多?!敝趁駮r代緬甸人常常這么講。
月光下的仰光金塔
到仰光時,剛好趕上傳統(tǒng)的直桑岱點燈節(jié),按照習俗,點燈節(jié)前后3天要在佛塔等地點燈拜佛。大金塔下人山人海,前一天夜里舉行織袈裟比賽的織車還沒有撤掉,小孩子們鉆來鉆去,但大小佛像已經(jīng)抖去了雨季的濕氣,披上了新的“不餿袈裟”。天黑后所有的燈燭都亮了起來,空氣中滿是茉莉花、金盞花和蠟燭的香氣。
緬甸自有傳統(tǒng)的羅衣,可是來到這里的人們并沒有統(tǒng)一的穿著,當他們向佛塔跪拜時,和我在開羅解放廣場所見的朝向麥加的穆斯林白色海洋感覺也全然不同——后者很有力量,前者更像是喃喃自語。
離開佛塔,就立刻回到了短缺年代。路燈昏黃,而很多地方連路燈都沒有,商店早早關(guān)門,小販的榨汁機在微弱的燈光下叮當作響。走在高低不平的人行道上,突然覺得自己走在小時候的某條路上,天空是純粹的墨色,而不是像大城市那樣泛著暗紅;走夜路是安全的,而黑暗讓你感覺有處可去——只要我們不想出來,大人就永遠找我們不到。
這種熟悉的感覺在我后來看到僧人時得到了加強。早晨7點多鐘,僧人們赤著腳、捧著缽從住處魚貫而出,上街化緣,小沙彌們總跟在隊伍最后面。有時候尼姑和小沙彌會齊聲唱念,但和尚幾乎從不說話。他們在狹窄的街道,在每家每戶前稍作停留,主人便會主動送上早已準備好的米飯或者別的食物。據(jù)說,僧人只有不生產(chǎn)不舉炊,不為明日食,不積薪糧,才能在求法的道路上,少起世俗之惑。當?shù)厝苏f,布施早已從僧侶擴展到了普通人,“在緬甸,一般是不會餓死人的?!边@讓我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每天吃飯時,外婆總要單獨盛出一些飯菜,留給附近山上的和尚,或者是餓著肚子的流浪漢。
糾結(jié)
來緬甸之前,讀了一些關(guān)于這個國家的文字,我覺得它們可以分成三類,構(gòu)成你進入仰光的三種方式。
《一切都已破碎》(Everything is Broken),美國記者愛瑪?shù)牧硪徊考o實作品,借用鮑勃·迪倫的歌名,講述了2008年5月納爾吉斯颶風橫掃三角洲和仰光地區(qū)、奪命十余萬、軍政府卻無所作為的駭人故事。我記得當時也有不少中國記者進入緬甸報道那次災(zāi)難,但一周以后,他們就不得不離開緬甸,趕往汶川。
關(guān)于仰光的另一種表達或許始自殖民地的白人老爺,也就是弗洛里那些不甘于上緬甸生活的同事們:“每年還能匆匆去一趟仰光——借口是去看牙醫(yī)。啊,那一次次仰光之行有多開心呀!沖進斯馬特與姆克登書店去找從英國來的最新小說,到安德森去吃八千英里外冷運過來的牛排和黃油,還有興高采烈的喝酒較量!”
受益于糧食和木材貿(mào)易,仰光在20世紀初迅速繁榮起來,1920年代晚期甚至超過紐約成為世界第一大移民港。和擁擠不堪的印度相比,這里人口密度低,生活水準較高,于是往來于加爾各答和仰光的汽船為緬甸帶來了難以計數(shù)的印度廉價勞動力,一度令緬甸人成了少數(shù)族裔。而從悉尼飛往倫敦、從雅加達飛往阿姆斯特丹的航班都選擇經(jīng)停仰光,更把它變成了一座真正的國際城市。
如今一切已成過往,人去樓空的高等法院、海關(guān)大樓、百貨公司更像是主角散去后的電影布景,它們一共見證了三次遺棄:1940年代,英軍撤退,把仰光讓給日本侵略者;1962年,民主撤退,把仰光讓給鎖國的軍事強人奈溫;2005年,連軍政府也撤退了,他們相信,緬甸中部的彬馬那不易受到外國攻擊,更適合作為首都……
盡管失去了那么多,仰光卻仍然令人尊敬——我很少見到一個城市有如此之多的舊書店和舊書攤。從昂山將軍大街到被稱作“路邊大學”的Pansodan大街,你能淘到西方的經(jīng)典小說、各種傳記和游記,也能花100基亞拿走一本TIME或NEWSWEEK的過刊。書店都很友好,有一次,一個書店伙計跑了一個多街區(qū)追上了我,只因為在我走后他們發(fā)現(xiàn)了我沒有找到的那本書。我最喜歡的一家Bagan Bookstore創(chuàng)立于1976年,老主人6年前去世了,書店由他的兒子繼續(xù)經(jīng)營。除了舊書,他還翻印許多關(guān)于緬甸的文學和社科書籍,都是店主人在國外買了帶回來的,重新裝訂后平價售賣。我問他有沒有昂山素季的書,他領(lǐng)著我進了里屋,從里面翻出兩本,一本是“Letters from Burma”(《緬甸來信》),一本是“Freedom from Fear”(《免于恐懼的自由》),“這些敏感的書讓不讓賣?”我又問。他的英文不夠好,先是說政府不讓,又說沒問題,但最后一句我是聽明白了,“Now, We’re free!”
第三類,也是最多的文字,還是來自旅行者的觀察,他們不厭其煩地講述緬甸人的友好、善良和易于滿足——一點兒也不奇怪,你到了仰光,會發(fā)現(xiàn)這些全都寫在他們的臉上,連追著你賣明信片的小孩子也懂得適可而止?!懊魈煲?!”他給我們一個臺階,也給自己一個臺階。我甚至覺得,除了涂在臉上防曬、美容的“特納卡”,神態(tài)安詳是緬甸女人顯得面部豐滿的原因。
仰光,手拿電話簿的女孩,她臉上涂著黃香楝粉。這種天然植物粉脂是緬甸人常用的護膚品,具有防曬驅(qū)蚊作用
不難理解中國人尤其容易愛上仰光,這里的人民表情平靜,走路慢悠悠的,物質(zhì)需求不多,彼此很少惡言相向,還葆有對自然和神靈的敬畏,“每個人都會取得他應(yīng)得的。”在仰光郊區(qū)的一家禪修中心,一位僧人如是說。他在美國做酒店服務(wù)生,回到緬甸是為履行出家的義務(wù)??雌饋?,這里簡直包含了我們所有遺失的美好,和一位在緬多年的北京商人吃飯,他對緬甸人的淳樸和老實贊不絕口,“連犯錯都讓人覺得可愛?!狈路馂榱俗C明這一點,服務(wù)生很快就把魚錯上成了豬排,然后愣在那里直撓腦袋。
然而我是個沒勁的騎墻派,喜歡與世無爭,但又覺得效率和自我提升的愿望也并非惡魔,且對肆無忌憚地在鄉(xiāng)民身上投射自己愿望的做法還抱有警惕。一位人類學家曾記述震撼經(jīng)驗:在美洲印第安人工藝展上,展品中有一艘獨木舟,解說寫著:“獨木舟,與環(huán)境和諧共存、無污染?!迸赃呌幸环ㄔ飒毮局鄣恼掌〉诎踩朔贌笃?,以取得適合的木頭,余者任其腐爛——“高貴的野蠻人”啊!
究竟哪種價值對緬甸人、對緬甸更好呢,我不知道,起碼在仰光是如此。不過到了第二大城市曼德勒,我的糾結(jié)就消失了。
欲望
冷冰冰的機場,閑置的傳送帶,和一位當?shù)厝A人拼車進城。他穿著Ferrari的上衣,戴著巨大的金手鐲,一路上不停打電話,好不容易停下來,他問我們的第一句話是:“你們是做什么生意的?”
曼德勒的路況比仰光好,但行道樹和灌木都是灰色的,建筑也沒什么特色,那種破舊的兩層樓最多,一樓掛著個商戶的大牌子:某某餐館,某某修車鋪,某某手機店。惟一的亮點是在路口碰到幾輛給僧人送貨的卡車,車載音樂震耳欲聾,幾個棕色皮膚的小伙子在車頂搖擺起舞,瞬間感覺中東的年輕人穿越到了這里。不知不覺就進城了,滿大街的摩托車,好像都在趕集,完全不讓人,天牛一樣飛過后留下一團濃濃的黑煙。曼德勒地處緬甸中部干燥的平原,沒有海風吹拂,這些黑煙就凝固在空中,需要另一輛天牛才能把它撞碎——因為空氣污染,后來我們登上曼德勒山山頂,不但沒能遠眺撣邦群山,連幾公里外的伊洛瓦底江都看不清晰。
晚上出去找飯吃也是個悲劇,人行道上沒有燈,但到處都是翻開的井蓋,于是只能在馬路的邊緣借著車燈行進,吸了比過去30年還多的柴油尾氣 ……終于找到一家泰國餐館,還人滿為患,只能和兩個正說著緬甸話點菜的小伙子拼桌。他們一人拿一本菜單,就讓我們干等。好吧,初來寶地,忍了……“這倆不是緬甸人吧?這么沒素質(zhì)……”仗著對方聽不懂,我和同事開始說他們壞話。等他們點完了菜,我接過菜單,沒好氣地說了句“Thank you”,也開始點菜。那兩人就在對面聊起天來,“我剛從新加坡飛回來”、“那個生意不好做”云云,用的是……云南話……
我們悻悻地結(jié)賬回酒店,直接要了個三輪車,結(jié)果又被宰了一刀,這是來緬甸十多天的第一回。
“這個城市充滿了欲望?!蔽覀儛汉莺莸乜偨Y(jié)。夜深了,窗外不出意外地傳來了劣質(zhì)的卡拉OK聲,“所以,接下來是該輪到泰式按摩嗎?”我邊接受蚊子轟炸邊想。
變遷
真是抱歉,也許我不應(yīng)該對一座歷史文化名城這么快地下一個結(jié)論,也許我應(yīng)該去生鮮大早市獵奇,或者去華人修建的廟宇里燒一炷香。但酒店旁邊每半小時打一次鐘的“外國和尚廟”(本地華人口中的教堂)耗盡了我的精力。
這可不是我想象的末代王都。公元1287年,南下的蒙古大軍將蒲甘(Bagan)城劫掠一空,緬甸歷史上最著名的蒲甘王朝迅速走向崩潰,東部的撣族趁勢進入中緬甸,建立起因瓦(Inwa)王朝,緬甸文學中一些最著名的作品即出于因瓦國的僧侶之手。18世紀,因瓦王朝為貢榜(Konbaung)王朝所滅。貢榜是緬甸歷史上最后一個封建王朝,曾數(shù)次遷都,由最早的瑞波(Shwebo)到實皆(Sagaing),又從因瓦到阿瑪拉普拉(Amarapura),終于在1859年來到曼德勒。
現(xiàn)在,這些古都被打包成曼德勒周邊一日游的景點,供游人憑吊,雖然聽著俗氣,卻也是躲避“柴油空氣”的去處。阿瑪拉普拉最近,古城常被遺忘,但1.2公里長、通體由柚木建成的烏本橋還在吸引著全世界的旅行者。據(jù)說烏本橋日落可與蒲甘的千塔日落相媲美,可惜我們到得太早,又沒有時間等候,只看到橋下湖水渾濁,人與鴨子同游。捕撈上來的羅非魚很快就被蒼蠅包圍,小孩子們脖子上掛著一大串死魚,向每一個游客兜售而不斷遭到拒絕。我覺得若有一種明信片,背面是此種不討喜的場面,正面則是傍晚時分,頭頂重物的緬甸女人從烏本橋走過的絕佳風景,會別有風味。
阿瑪拉普拉的烏坪橋,這座世界上最長的柚木橋長1.2公里
實皆在山上,山上有500座佛塔,還有更多的僧院,上山之路兩旁全是僧院的圍墻,輝煌是輝煌,卻少了“深山藏古剎”的意境。實皆山不低,可從西邊俯瞰伊洛瓦底江,這是我第一次清楚地看見這條大江,和兩年前在騰沖見到的枯水期獨龍江已是兩條河流,從高黎貢山的峽谷到中緬甸的燥熱平原。我常常覺得,河流的迷人之處就在于它永續(xù)蔓延,卻從不停止改變。
去因瓦的路上,經(jīng)過一個村落,專事生產(chǎn)僧侶用的鐵缽,須知全緬甸五分之三的僧人都居住在曼德勒。籬笆背后打鐵之聲不絕于耳,走進一戶人家,眼看著工匠把一張張圓形鐵片敲打成大小形狀一模一樣的缽,當?shù)厝私榻B說全憑手感,更令我驚奇的是他們都如此年輕。穿過一片羅望子樹林后,我們到達了因瓦。它曾是緬甸近四個世紀的古都,佛塔很多,馬哈昂美僧院(Maha Aungmye Bonzan)是保存較完好的遺跡,已無人居住——這正是緬甸的妙處,不論何時,只要你愿意,就可以花幾個小時一個人擁有一座佛塔或者寺廟(到了蒲甘,你甚至可以坐擁一個王國)。走在磚砌的棧道上,用赤腳感知溫度和時光,蝸牛爬過的痕跡銀光閃閃。遠處還有一座瞭望塔,已是嚴重傾斜,冒險攀登時甚至能感覺到它的震顫。在高處環(huán)顧因瓦,曾經(jīng)的繁華已成牛羊吃草——那種曾經(jīng)嚇壞伊麗莎白小姐的灰白色南亞水牛,長得像犀牛的親家,總有小鳥跳來跳去為它捉蟲。
去過這些地方,也便理解了敏東(Mindon)國王為何要遷都曼德勒:古城離伊洛瓦底江太近了。在從前這或許是個便利,但英國的利炮堅船,借著水漲可以直達城墻之下,卻是個巨大的威脅。但開明君主敏東王的革新并沒有為緬甸贏得太多時間,遷都26年后,英國發(fā)動第三次英緬戰(zhàn)爭,占領(lǐng)曼德勒,敏東王之子錫袍王被俘,貢榜王朝滅亡。
仰光一位朋友評價曼德勒的兩點讓我印象深刻:下水系統(tǒng)很糟,民族情緒很高。曼德勒的情緒我在仰光就感受到了,一個經(jīng)常往返兩地的活動家向我抱怨:曼德勒已經(jīng)變成了一座中國城市,老城味道一去不返;以前來曼德勒的中國人尊重當?shù)氐娘L俗和宗教,現(xiàn)在來的人卻奢侈浮夸……
我沒有做過調(diào)研,但記得某天在伊洛瓦底江邊追逐落日時,曾路過一條臭氣熏天的污水河,問當?shù)厝?,污水排到哪里呢?對方指指不遠處,“當然是江里了!”為了保護“母親河”反對修建大壩,對她的被污染卻也熟視無睹,我感到這正是許多國家的通病。再想想,“下水系統(tǒng)很糟”與“民族情緒很高”實則有著某種神秘的聯(lián)系啊。
離開曼德勒前一晚上,我又來到酒店附近那個熟悉的網(wǎng)吧,這里網(wǎng)速很快,不但有中文輸入法,甚至還有QQ。上網(wǎng)的除了3個西方游客,其他都是亞洲面孔。我偷看了他們的屏幕,有幾個人在用Facebook,還有幾個人在看愛情動作片——在一個封閉已久的國度,我把這兩者視作相互關(guān)聯(lián)、令人欣喜的事情。
小英國
早上吃了酥脆的羊肉餡餅,有淡淡的咖喱味兒,據(jù)說是英國人留下的風味小吃,終于要出發(fā)去眉妙了。
向?qū)嵝盐覀儌浜猛馓祝耙粫悍^那座山,溫度馬上就會降下來?!甭吕帐蔷挼榈臒針O,熱季時超過40度是家常便飯,當?shù)厣杂袟l件的家庭,夏天就會去一個多小時車程外的眉妙避暑。那沒條件躲避高溫的呢?“去年(2010年)熱死了幾百個人,報紙上沒寫?!毕?qū)У母赣H、一位祖籍云南和順的老人說。
路上有不少吞吐著黑煙的大貨車,這也是去云南瑞麗的必經(jīng)之路,但它們很快被我們甩在身后,一同被甩掉的,還有籠罩在淡黃色霧靄里的曼德勒。盤旋上升一個小時后,我們已經(jīng)離開伊洛瓦底江的沖積平原,行駛在海拔一千多米的林蔭大道上。別墅和旅店低密度地掩映在道路兩側(cè),空氣里有松油的清涼氣味,每棟別墅都有一個19世紀的主人、一條精心設(shè)計的排水溝和窗外適時開放的花朵。
這是殖民者的“小英國”,“你從一個有著典型東方氣味的城市出發(fā),逼人的烈日,蒙塵的棕櫚,空氣中彌漫著魚、香料和洋蔥的氣味,到處都是爛熟的水果和黝黑的人群……”奧威爾這樣描繪他從曼德勒到眉妙的旅行,“但你一踏上眉妙的土地就會感到不同。你突然就聞到了英格蘭涼爽甘甜的空氣,遍地綠茵、冷杉和歐洲蕨,臉頰紅撲撲的山地女性向你兜售草莓?!?/p>
曾在仰光旅游局工作過的向?qū)e了意,帶著我們奔波于一個個的“景點”,又四處尋找還沒到季的新鮮草莓,等我們終于來到維多利亞女王贈送的鐘樓下,就連為一棟被貼滿白瓷磚的歐式建筑抱頭痛哭的時間也沒有了。好在那建筑只是孤例,這仿若時光倒流的街市仍有泛黃的色彩,馬車停在路口,到處都是康妮妹妹的影子:那些留在這里的盎格魯印度人,屬于另一個時代,他們不穿羅衣,每天早晨喝咖啡,下午喝茶,然后拄著拐杖,挨家挨戶去講述他們的故事。
然而這場景又是脆弱的,當幾個暗綠色軍裝走過時——眉妙同時也是緬甸幾個軍事學院的所在地。說起來,這里已接近緬甸的“關(guān)外”,再往東往北就是廣闊而不安定的撣邦高原,那里天空淡藍,黃色的野花高高朝天,田埂在遠處甩出波浪一樣的形狀,富有撣邦特色的巨大色塊——綠的是甘蔗,黃的是水稻,棗紅的是待耕土地,紫的不知道是什么,依次展開。
我在茵萊湖畔休息了三天,每次在露臺的躺椅上,想舒舒服服多讀幾頁手里的書時,天色總是迅速地昏暗下來,頭頂?shù)臒艄庖搽S即邀來數(shù)不清的飛蟲。最好的時光總是苦短,但或許有別的原因。
在少有機動船聲騷擾的西南角,每天看著天光慢慢打開,從灰到灰藍,再到明晃晃的白和藍,然后傍晚又看著遠處的云朵被慢慢染紅,又被突然抽干顏色和光澤,再重新注入滾滾墨色,我已習慣與納特們相處——這些天已經(jīng)不怎么做夢了,記得當時還想起了作家野夫在《“革命時期”的浪漫》開頭描繪大理無雨的冬天:“許多年來積存在身體內(nèi)部和心中的潮濕,仿佛正在一點點烘干?!?/p>
但在茵萊湖,我們第一次感受到了緬甸被寒露打濕的冬天。某個寒冷的晚上,夢見自己逃課了,我揣摩著這個夢的隱喻,感到真是可悲啊。也許生活真是太過密集了吧,好奇如果真的無所事事一整年(就像我們一直嚷嚷著那樣),心里究竟會長出什么來。
此時的北緬好像被英國的魂魄附了體。野花遍地盛開——密林中的忍冬,氣味如同落地梨子的野薔薇,甚至還有樹叢暗處的紫羅蘭。太陽在低空中盤旋,夜間和清早都冷得凍人。從山谷中涌出的白色薄霧就像巨大的水壺沸騰出的蒸汽。人們出來捕獵鴨和鷸。鷸多得數(shù)也數(shù)不清,還有成群的大雁從淺灘上飛起,叫聲仿似拉貨的列車駛過鐵橋。
清晨,你穿過薄霧籠罩、紛繁雜亂的荒野,空曠地面上的草濕淋淋的。夜里,當你穿過小路返回營地的時候,會碰見牧童趕著一群群水牛,水牛那巨大的犄角像月牙一般在薄霧中若隱若現(xiàn)。飯后,營火熊熊燃燒,你坐在近旁的原木上,一邊喝著啤酒,一邊聊著打獵的事兒。當你躺在床上的時候,可以聽見露珠從樹上滴落的聲音,好似柔和的大雨聲。倘若你還很年輕,無需考慮未來或是過去,這的確是很愜意的生活。
(感謝楊安貴先生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