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理 | 安第斯的眼神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本刊記者 劉子超 發(fā)自秘魯 日期: 2018-01-03

昔日印加帝國的首都庫斯科,與拉薩有著似曾相識之處:它們都處于3500米的海拔,都有一種高原的孤寂氣質(zhì),也都是神秘文明的中心

印加可樂

飛往庫斯科的航班上,我主動要求坐在左側舷窗旁,為的是能在高空俯瞰安第斯山脈。飛機從秘魯首都利馬起飛,掠過干旱的沙漠地帶,不久便一頭扎進褐色的群山之間。透過稀薄的大氣,可以看見一座座綿延起伏的山峰,雪線以上閃著白光,山間冒出蘑菇一般的云朵。

這情景似曾相識。

時差帶來的眩暈感,一度讓我覺得自己將要抵達的不是昔日印加帝國的首都庫斯科,而是西藏拉薩——它們都處于3500米的海拔,都有一種高原的孤寂氣質(zhì),也都是神秘文明的中心。

但是安第斯山顯然更具吸引力(至少對我來說)。初中時代就在地理課本上學過,安第斯山脈縱貫大半個南美洲,溝壑中深藏著豐饒的谷地,醞釀著古代文明。西面是狹長的沙漠和太平洋,東面是廣袤無盡的亞馬遜雨林。從距離上講,這里可能是離中國最遠的地方。我從北京飛過來,用了33個小時,感覺如同經(jīng)歷了一次重生。

從高處看,安第斯山脈就像一頭巨象身上的褶皺,充滿力量感。旅行作家保羅·索魯曾經(jīng)乘坐大巴從利馬出發(fā)前往庫斯科,結果因為強烈的高反半途而廢,不得不返回利馬,改坐飛機。從利馬到庫斯科,飛行只需要1小時,而翻山越嶺的大巴則需要24小時。因此即便是普通的當?shù)厝艘矔x擇飛機出行。

我不時打量身邊的乘客。他們穿著普通,都有著克丘亞人的面孔。飛機開始提供飲料后,所有人都毫無例外地要了印加可樂。那是一種稻草色的飲品,帶有淡淡的菠蘿味。據(jù)說它在秘魯?shù)牧餍惺菈旱剐缘?,財大氣粗的可口可樂公司使盡揮身解數(shù),也無法讓自己的市場份額提升,于是只好將印加可樂買了下來。

我也要了一杯印加可樂,一邊喝一邊注視著窗外的安第斯山脈。我想,沒有什么比這樣降落到庫斯科更適合了。

來秘魯之前,我也讀過幾本當?shù)刈骷覍懙臅喊蜖柤铀埂ぢ运_的小說,巴列霍的詩集。然而實際到了之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對這個國家依然驚人的陌生。我想,歸根結底,從書里得來的印象大多是二手的、大而化之的,而旅行中的見聞卻是具體的、細微的。那種認為一個作家的作品可以概括整個國家或民族特性的論調(diào),無論從何種層面看,都是把世界過分簡化了。如果一提伊斯坦布爾就是帕慕克,就是“呼愁”,旅行勢必無從談起。

走出庫斯科機場,眼前的景色讓我心頭一震。這無疑是一座高原城市,可街上幾乎見不到樹木。房子也好,教堂也好,鐘樓也好,拱門也好,無不呈現(xiàn)一種土黃的色調(diào)——有點像把巴塞羅那、耶路撒冷和加德滿都嫁接在一起的感覺。與這些城市不同的是,庫斯科還有一種南美原住民的熱情。小販叫賣著古怪的特產(chǎn),嘴里嚼著一團有麻醉作用的古柯葉;克丘亞女人戴著高帽,穿著五顏六色的裙子。小巷縱橫交錯,排列著石頭房子,街邊停著已經(jīng)可以收藏的古舊汽車。安第斯山閃閃發(fā)光,陽光下,每一條褶皺都清晰可見。

我和當?shù)叵驅(qū)Ш湛颂卦谕\噲雠隽嗣?。他是典型的梅索蒂?span style="color: #a5a5a5;">(西班牙人和克丘亞人的混血), 土黃色的皮膚,大胡子,戴眼鏡,身材墩厚,說英語時帶有胸腔共鳴產(chǎn)生的嗡嗡聲。我們沒怎么寒暄,因為文化差異過大,想了解的問題太多,反而不知道如何開口。我們坐上面包車,一路開向市區(qū)。赫克特指點著路上的風景,我不時問些問題。高原的陽光從車窗射進來,讓人昏昏欲睡。我知道這是高原反應的緣故,就像剛到拉薩的感覺一樣。

羊頭與豚鼠

我住的酒店就在武器廣場附近,對著一條鵝卵石小巷。放下行李,我和赫克特順著小巷步行來到廣場。該怎么描繪這座城市呢?這里曾經(jīng)是印加帝國的中心,到處矗立著宮殿和神廟。如今卻像傳教士希望的那樣,透露著西班牙人的驕傲。

土黃色的大教堂高傲地聳立在廣場東側。當年西班牙人搗毀了印加宮殿,用那些石料建起教堂。工程花費了100年,僅福音鐘樓上懸掛的巨鐘就重達13噸,鐘聲可傳至40公里外。如今,大教堂的磚石已經(jīng)磨損,但仍有一種莊嚴的盛氣凌人感。我走上去摸了摸那些石塊——印加時代的石塊,它們目睹了一個文明被征服的血腥歷史。

武器廣場上的庫斯科大教堂(左)和庫斯科耶穌會教堂

這場征服之戰(zhàn)聽起來有點匪夷所思。以西班牙國王和天主教的名義來到南美淘金的弗朗西斯科·皮薩羅,只帶著180人就征服了當時擁有600萬人口的龐大帝國,怎么聽起來都像是傳說。

但那不是傳說。畢竟只是幾百年前的事,相當于中國的明代,留下了大量可信的記載。

我在《秘魯征服史》中讀到,當時的印加帝國剛結束一場皇位繼承戰(zhàn),曠日持久,元氣大傷。西班牙人又從舊世界帶來了天花,使得帝國人口大減,連老皇帝也一命嗚呼。可即便如此——我站在廣場上望著來來往往的當?shù)厝恕€是會讓人感到詫異吧?

我問赫克特怎么看這段歷史。這好像把他難住了。作為一個有克丘亞血統(tǒng)的人,他也感覺到這不是一件容易解釋清楚的事。但為了履行向?qū)У牧x務,他還是給我講了兩個原由。

其一,皮薩羅設計率先擒住了印加國王。對于印加人來說,國王如同神一般的存在,這一下令印加人軍心大亂。

“其二,”赫克特說,“當時南美大陸還沒有馬這種動物。印加人初次見到身披盔甲的戰(zhàn)馬沖過來,立刻嚇得魂飛膽散,根本連抵抗的勇氣都沒有了?!?/p>

“這么說,新大陸的淪陷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馬?”

“也許……”

我不由得想,因為沒見過“馬”這個物種而輸?shù)魬?zhàn)爭,甚至輸?shù)魢?,這該是多么心酸的回憶。假設南美洲自古就存在馬這種動物,印加人對它早已司空見慣,西班牙人武力上的優(yōu)勢必將大打折扣吧?那么后面的歷史又會有怎樣的不同?

當然,這超出了我所能思考的范圍,但有一點幾乎可以肯定,那就是此刻的武器廣場上絕不會僅有天主教的教堂存在了。

在庫斯科的農(nóng)貿(mào)市場外,我看到一個克丘亞男人趕著馬車,嘚嘚地走過去。街邊站著很多人,表情淡然,對馬早已熟視無睹。這些克丘亞人大部分不住在城區(qū)。他們一大早進城來做點小買賣,藉此謀生。我看到很多女人背著孩子,兜售自己做的圍巾和小工藝品。見到我這樣游客模樣的人就湊過來,有點羞怯地把東西舉在手上。男人有些背著大包裹“吭哧吭哧”地走著,有些無所事事地發(fā)呆,有些則賣點自家產(chǎn)的農(nóng)產(chǎn)品,比如古柯葉之類。

古柯葉是用來提煉可卡因的原料,類似罌粟,在很多國家都不能公開買賣。然而在庫斯科的農(nóng)貿(mào)市場里,賣新鮮古柯葉的攤位不在少數(shù),還有用古柯葉泡茶的茶鋪。

我進到一家茶鋪坐下,要了一杯古柯茶。在當?shù)?,這不是什么不地道的行為。相反,茶鋪的克丘亞大嬸還以某種“剛才小瞧你了”的眼神重新打量了我?guī)紫隆?/p>

我小口喝著古柯茶,味道有點古怪,舌根略略發(fā)麻,但的確相當提神,高原反應的癥狀似乎也有所緩解。

“這東西帶回國豈不成了搶手貨?”我對赫克特說。

“不要說海關,連飛機都帶不上去,”赫克特帶著風箱般的嗡嗡聲說,同時聳聳肩。

我一邊喝茶一邊看著周圍。我一直挺喜歡農(nóng)貿(mào)市場,因為這里是展示當?shù)厝粘I畹淖罴褕鏊?。不是精心修飾的景點,不是納入旅游產(chǎn)業(yè)的景觀,而是毫無遮掩的真實生活。記得在緬甸撣邦的農(nóng)貿(mào)市場,我看到過賣猴骨的、賣炸竹蟲的,而在庫斯科的農(nóng)貿(mào)市場,來自安第斯高原的物產(chǎn)多得數(shù)不勝數(shù)。

安第斯是玉米和土豆的主要產(chǎn)區(qū),有五十多種玉米,三千多種土豆。喝完茶在農(nóng)貿(mào)市場里隨意走走就能看到各種各樣、見所未見的土豆和玉米。以土豆來說,見到了綠色的土豆、胡蘿卜形狀的土豆、白色口蘑狀的發(fā)酵土豆。玉米方面則見到了黑色玉米、紫色玉米、顆粒飽滿得像葡萄粒似的巨型玉米。還有一些連名字都叫不上來。

老實說,見到的很多食物我都想親口嘗一嘗,玉米啊,土豆啊,如果可能的話想每樣都來一點。但有兩樣東西只能抱著看看就好的態(tài)度,避而遠之。

第一次是路過一家簡單地搭了幾張桌子、鋪著塑料桌布的小餐館。只見里面坐滿了當?shù)厝?,每個人都捧著一顆碩大的羊頭,正啃得不亦樂乎。羊頭燒得半黑不黑,閉著眼睛,呲著牙齒,如骷髏頭般擺在櫥窗里,仿佛一只只來尋仇的野鬼。我臉上一定露出了大驚失色的表情。幾個克丘亞人放下手里的羊頭,叉著油乎乎的手指,朝我笑起來。羊頭在中國固然也是拿來吃的,去重慶時還見過把整個豬頭鹵了擺在案上的,但是像這樣很多人聚集一堂,統(tǒng)統(tǒng)捧著羊頭啃的情形,還是第一次見到。他們停下來看我,還有人大方地把啃了一半的羊頭遞過來讓我拍照——愛啃羊頭的克丘亞人民就是這般熱情。

另外一次,是被一個穿藍衣服的婦女攔住問我要不要“cuy”。

“什么是cuy?”

“豚鼠、荷蘭豬?!?/p>

婦女指指放在旁邊的竹籃,只見里面是堆成小山的烤豚鼠。豚鼠我以前當寵物養(yǎng)過,當時每天喂菜添水,生怕有個三長兩短?,F(xiàn)在好了,籃子里的小豚鼠們好像遠古時代的尸體標本,伸著四條腿,烤得焦黃,泛著油光。

“你想嘗嘗嗎?”赫克特問我,“這是秘魯人最愛的食物,跟你們中國的烤鴨差不多。”

雖然我一向勇于嘗試新鮮事物,但對于cuy還是望而卻步了。畢竟是以前養(yǎng)過的寵物,和很多愛狗人士抵制狗肉的態(tài)度是相似的。但我并不會抵制,也不會勸阻別人。因為這是秘魯人的傳統(tǒng)食物,早已融入他們的飲食文化。作為一個初來乍到的旅行者,我沒有資格對此說三道四。

赫克特告訴我,當初南美大陸是相當封閉的自然環(huán)境,除了沒有馬,也沒有牛、豬這些牲畜。但不知為何,豚鼠卻到處都是。于是自然而又不幸地,豚鼠成為了當?shù)厝说牡鞍踪|(zhì)供應商。

秘魯人喜歡吃豚鼠。我發(fā)現(xiàn)大街小巷上有很多餐館都把“cuy”字寫在門外顯眼的位置。 更有趣的是,在庫斯科大教堂里有一張油畫《最后的晚餐》,是當?shù)氐目饲饋喫囆g家在18世紀完成的。畫中,耶穌和他的門徒們圍坐在餐桌旁,看上去一切正常。但是如果你仔細看看那盤主菜,就會發(fā)現(xiàn)竟是一只四腳朝天的烤豚鼠。

《最后的晚餐》

對于酷愛豚鼠的克丘亞人來說,如此重要的晚餐怎能少了這道美味?然而在秘魯?shù)娜兆永?,我到底沒有勇氣點一只,哪怕吃一口“cuy”。

太陽神殿

克丘亞語中,庫斯科是“肚臍”的意思,意味著帝國的中心,乃至世界的中心。我從武器廣場出發(fā),步行前往太陽神殿“科里坎查”。如果說庫斯科是世界的中心,那么“科里坎查”就是中心的中心。

天下著小雨,烏云堆積在高原上空。這是初春的雨,可還帶著冬天的寒意。一些人打著傘,一些人冒雨前行。幾個美國姑娘穿著短褲、背心,在雨中瑟瑟地小跑。她們大概忘了秘魯在南半球,與美國的季節(jié)相反。我豎起夾克的領子,可還是拐進街角的一家星巴克,要了一杯熱可可。

這家星巴克挨著天主教堂,面對武器廣場,仿佛一個意味深長的符號。如果說天主教是舊時代的宗教,那么星巴克就是這個全球化時代的新宗教。不是嗎?憑借商業(yè)的力量,它不斷開疆拓土,連安第斯高原這樣偏僻的角落也扎根存活。無論在哪里,它都能提供一套標準化的產(chǎn)品,帶來可預期的感受,乃至歸屬感。這和當年教堂提供的東西幾乎一樣。秘魯?shù)目煽捎幸环N特殊的芳香。我暖和過來,并且有勇氣重新回到街上。

我走到太陽神殿門口,幾個披著艷麗斗篷的克丘亞婦女馬上湊過來,兜售手工藝品。一個戴著假乳房、染著紅鼻頭的小丑跑過來,讓我買一根棒棒糖。我剛一猶豫,他就把兩個乳房排山倒海地推過來,嘴里念著咒:“買一個吧,買一個吧?!蔽一▋杀兜膬r錢買了一根棒棒糖,把它給了一個在墻邊乞討的克丘亞小孩,然后走進神殿。

在印加人心中,太陽神是最偉大的神,但是神殿中也有獻給月亮、星辰、閃電和彩虹的神廟。它們都以這種或那種方式與太陽神聯(lián)系在一起。月亮是太陽神的妹妹和妻子,星辰是侍從,閃電是令人敬畏的大臣,彩虹則是太陽神散發(fā)的光輝。所有的神廟全部圍繞在一道圍墻之內(nèi),圍墻和建筑物全都用石頭砌成:那種完美無瑕的巨石,帶著精密到嚴絲合縫的拐角。

太陽神節(jié)慶的表演

“科里坎查”更像是一個神廟的集合體,代表著印加人對未知世界的敬畏。當年,神廟上貼滿了金箔,炫耀著帝國的財富。墻上裝飾著太陽神的形象,包括一張人臉從無數(shù)條金光的中央向前注視,就像我們常常把太陽加以人格化那樣。這個形象雕刻在一個面積巨大的金盤上,上面綴滿了綠寶石。當朝陽升起時,陽光會直射在它上面,整個神殿光輝燦爛,而且光線還會從墻上到處鑲嵌的金色飾物上反射回來。結果,金子被西班牙人融化奪走,太陽神的裝飾至今不知去向。

歷代印加國王尸體會被掏空內(nèi)臟,制成木乃伊。這些木乃伊每天被抬出來,面前擺上食物和玉米酒,之后作為獻祭燒掉。做這些事情的是立誓保持童貞的選女——獻身侍奉太陽神的少女。她們?nèi)杖諟蕚涔┓畹氖澄?,看護圣火,用貞潔之手編織服飾和織物。從進入神殿的時刻起,她們就被切斷了與外界的一切聯(lián)系,除了印加國王和王后,任何人都不得進入這個圣潔的區(qū)域。

被發(fā)現(xiàn)有私情的后果是殘酷的。首先她會被活埋,她的情人要被絞死,這個情人所屬的村莊要被夷為平地,并要撒滿石頭,仿佛要抹掉和他相關的任何記憶。

西班牙人來到以后,“科里坎查”里面值錢的一切都被掠奪、摧毀,只有巨大的石塊留下來,作為底座和部分圍墻,建起了圣多明戈斯大教堂。因此此刻走在神殿里,除了那些巨石,看到的大抵只是一座天主教建筑。

“科里坎查”只有巨大的石塊留下來,作為底座和部分圍墻,建起了圣多明戈斯大教堂

當年,皮薩羅把“科里坎查”分給了自己的兄弟,然而此君在和印加人的戰(zhàn)斗中一命歸西。他死前立遺囑,要把“科里坎查”永久捐給天主教的多米尼加教派。所以這座神殿至今仍然是教派的私產(chǎn),門票收入也歸教派所有。

說實話,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教派勢力的巨大。經(jīng)歷了一次次反殖民、獨立、政變、軍政府統(tǒng)治的秘魯,居然都沒把這塊精神圣地收歸國有,著實令人不可思議。至少,這在中國肯定是不可能的吧?中國是決裂式的、顛覆性的發(fā)展,而在秘魯,過去與現(xiàn)在好像仍有一種溫和的聯(lián)系。

我看到神殿的一扇門上寫著“這里是修士的區(qū)域,不得入內(nèi)”。也就是說,如今還有多米尼加教派的修士在這里生活。我很想看看這些修士的樣子,問問他們平時都干些什么,但是大門緊閉,里面毫無聲息。

我看到走廊上有一幅壁畫,畫著兩只叼著火把的狗。它們是上帝的護衛(wèi),也是多米尼加教派的象征。因為光線昏暗,畫中的火苗仿佛在簌簌晃動。走廊外,風夾著雨點打在庭院的沙土上,有一種中世紀的氣息。我穿過走廊,來到露臺上,從這里可以俯瞰山谷中的庫斯科城。城市在傍晚的光線下顯得異常靜謐,安第斯山仿佛一道神秘而永恒的布景。這時,我突然體會到一種旅行者常有的“憂郁”,那是到了全然陌生之地,夜幕降臨時分的情緒。 

被遺忘的人們

當我走出太陽神殿時,雨已經(jīng)完全停了。一輛小巴載著當?shù)厝孙w馳而過,和20年前的北京一樣,售票員半吊在車門外,一副玩世不恭的神情。燈影斜了,已經(jīng)伸到眼前。背著大包的克丘亞男人從我身邊走過。小丑不見了,披著艷麗斗篷的克丘亞婦女依然坐在教堂外的石階上,不知道她們的生意如何。

我漫無目的地穿過一條小巷,經(jīng)過一排賣“cuy”的飯館,又經(jīng)過一家賣羊駝織品的商店。夜色中的庫斯科有一種硬朗和粗糲的感覺,讓我想到路易斯·布努埃爾1950年拍攝的電影《被遺忘的人們》。那是墨西哥的故事,但電影中的氛圍同樣能在庫斯科感受到。

我走過一座教堂,緊閉的門高大、沉默。教堂外的空地上,很多當?shù)厝藝闪艘粋€圓圈。我走過去,發(fā)現(xiàn)里面是兩個江湖藝人,推著一輛載著音箱的推車,正對著麥克風講笑話。路燈下,人們的臉上露出癡迷的表情??諝庵酗h著爆米花的香氣。觀眾有老有少,前排的人坐在地上,后排的人站在臺階上,形成一個因陋就簡版的羅馬圓形劇場。我看到不時有人擠出去,買一包爆米花,然后又迅速地擠回來。

人群外,有幾張破舊的木桌,上面點著白熾燈。沉默的男人們正玩著輪盤游戲。他們一言不發(fā)地盯著輪盤,不時把一張鈔票扔到桌上,臉上沒有任何可以稱之為表情的東西。他們可能并不富有,但扔出的鈔票好像都不算小,或許這就是每個人看起來都如此嚴肅的原因。

周圍的人越來越多,還有站著的人把錢押到輪盤上。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賣烤牛心、賣炒飯、賣夾餡兒土豆的小攤販掀起新一輪的熱潮。人們坐在塑料凳上,捧著碗呼嚕呼嚕地吃飯。如果不是和赫克特約好了,我倒是很想坐下,隨便吃點什么。

前往餐廳的路上,我還經(jīng)過農(nóng)貿(mào)市場附近的一個小廣場。一個賣光盤的小販,正用便攜式 VCD機播放美國的老動畫片。幾個克丘亞小孩靜靜地坐在前面,出神地盯著正在播放的屏幕,嘴半張著,仿佛整個人都被深深地吸進去了。這一幕好像某個圣誕故事中的場景,我不由得停下腳步看著他們。

一張碟片放完了,仍然沒有顧客。小販說了句什么,隨即把碟片取出來,準備收攤回家。孩子們這才從做夢的狀態(tài)中回來,揉揉眼睛,慢慢地站起來,各自回家。

其中一個漂亮的小女孩,突然發(fā)現(xiàn)了站在不遠處的我,于是朝我走過來。她只有七八歲,一邊走一邊從斜挎的布袋里掏出鑰匙鏈之類的紀念品。她走到我面前,什么話都沒說,只是托著手里的鑰匙鏈,然后看著我。

我問鑰匙鏈多少錢。

她伸出5個手指。那就是5個新索爾,相當于人民幣10塊錢。

我拿出錢包,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都沒有換錢。錢包里只有100美元的大鈔。

“對不起,我沒有零錢,”我用英語對小女孩說。

可她依然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的臉,直到慢慢明白過來,我不會買她的東西。那一刻,我明確地看到了她臉上失望的表情,仿佛終于從動畫片營造的片刻夢境中回到這個沒有絲毫溫情的世界。她收起鑰匙鏈,一聲不響地走了,而我默默地站在那里,覺得自己做了一件不可原諒的事。

晚餐喝了門多薩葡萄酒。之后,我又獨自去武器廣場旁的酒吧,看年輕的庫斯科男女跳恰恰舞。喝了兩杯皮斯科酒,加上未完全適應的高原反應,很快讓我一敗涂地?;氐骄频晏上聛頃r,世界兀自在大腦中搖晃不止。

我閉上眼睛,卻在黑暗中看到那個小女孩的眼神,那里面有什么東西讓我深深觸動。我久久地注視著那雙眼睛的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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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7期 總第817期
出版時間:2024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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