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寫 | 我的爸爸,黃書作家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文 Chris Offutt 日期: 2018-01-03

一位美國作家寫他父親50年色情寫作的職業(yè)生涯

我的父親,安德魯?杰弗遜?奧福特五世,在肯塔基州泰勒斯維爾的一座小木屋里長大。這座房子的墻有三十多厘米厚,挖有射槍用的炮孔,用來抵抗入侵者:一開始是印第安人,后來是內(nèi)戰(zhàn)的士兵。12歲時,爸爸寫了一篇關(guān)于大西部的小說。他學(xué)會了哥倫布式打字法——用左手一指和右手兩指打字——并一輩子沿用。他打字飛快而且充滿熱情,就這樣,他終身寫作,發(fā)表了四百余部作品。其中兩部科幻小說和24部幻想小說,用他的真名發(fā)表;其余的是用17個不同假名發(fā)表的色情小說。


在1960年代中期,爸爸郵購了幾本黃書。媽媽記得他讀惡心了——不是因為內(nèi)容惡心,而是寫作質(zhì)量太差。他把一本書扔到房間對面,說就是他都可以寫得更好。媽媽說,“那你寫唄。”媽媽說,促成爸爸在5年后開始全職寫色情小說的原因,是我的牙齒矯正費用。

我小時候的牙齒真是一團糟,重疊彎曲,像蛇的毒牙一樣突出。媽媽想自己兼職工作,好給我買牙箍。爸爸說如果他辭職不干推銷員,而她為他打印所有的黃書終稿,他們可以合力為我湊到矯牙的錢。于是他們在東肯塔基州的森林里喝了點雞尾酒,然后決定合伙批量造黃書。

很多早期的出版商會用一個“店名”,也就是好幾個作家一起使用的假名。一來能隱藏真實身份,這恰好是這種作家需要的,二來能給讀者一個高產(chǎn)作家的錯覺。這是一種早期的品牌營銷辦法,很多其他的類型小說比如西部小說言情小說驚悚小說也這樣搞。爸爸不介意這樣,因為他在劉易斯威爾大學(xué)讀書的時候也戴過這樣的文學(xué)假面,他會在給校報的投稿和自己的短篇小說上署不同的名字。給黃書署上假名既能提供足夠的文學(xué)自由,又能在我們這個阿伯拉契山區(qū)的保守地方保護好家族的聲譽。

爸爸的第一部黃書叫《捆綁寶貝》,1968年由綠葉出版社出版,用的是Alan Marshall這個假名。他拿到了600美元。書的情節(jié)構(gòu)思得很聰明:一個拍捆綁鏡頭的模特被人殺了,于是模特的妹妹為了調(diào)查犯罪而開始當(dāng)捆綁模特。這樣的設(shè)定可以細(xì)化描寫在監(jiān)禁狀態(tài)下的女性。綠葉出版社出版了爸爸的下一本黃書《性玩具》,爸爸說這本書寫得很“敏銳”。這本書是用J.X. Williams這個假名發(fā)表的。接下來的3本書用了3個不同的名字。

爸爸的最主要假名,約翰?克里弗(John Cleve),是在《蘇丹的奴隸》這本書里第一次出現(xiàn)。這是一本對維多利亞時期黃書的戲仿,因為模仿得太像,出版商都懷疑爸爸抄襲了。爸爸覺得這是一個大贊美。他捏造出約翰?克里弗這個假名的根據(jù)是英語文學(xué)中第一部色情小說《范尼?希爾》的作者John Cleland。就這樣,年復(fù)一年,約翰?克里弗漸漸超越了一個簡單的假名,爸爸覺得克里弗是他的另一個自我,另一種身份,是他寫作黃書的人格。爸爸倔強地說他沒有17個筆名,而是他擁有克里弗,而克里弗擁有16個假名,以及專屬于克里弗的衣櫥、文具、簽名。

爸爸很快開始在俄耳甫斯出版社旗下出版,因為他們付800美元一本書。然后,他捏造了John Denis這個假名并轉(zhuǎn)投另一家出版社賺更多的稿費,因為他最喜歡的辛辛那提紅人隊的棒球手是Johnny Bench和Denis Menke。結(jié)果沒多久,因為書名的定奪,他和編輯吵翻了,又回到了俄耳甫斯出版社。再后來俄耳甫斯也和爸爸鬧翻了,終止了合作關(guān)系。因為想知道市場的動向,爸爸買了幾本俄耳甫斯的新書,讀完后他相信他個人的風(fēng)格已經(jīng)深深影響了這個行業(yè),所有的新書都在抄襲他的風(fēng)格。證據(jù)呢?因為這幾本新書都在有意識地描寫陰蒂,而這正是爸爸開的風(fēng)氣。于是他就很不爽,想法子騙俄耳甫斯重新買他的書。

為了換一種字號,爸爸給他的電動打印機買了一個新的字號球。他改了平時的頁邊距,用了更便宜的紙,把一本書拆成了兩本書。他捏造了一個新的假名,Jeff Morehead,Jeff是因為他的中間名杰弗遜,而Morehead是離我們家最近的小鎮(zhèn)。他請住在美國另一州的朋友把稿子交給俄耳甫斯,結(jié)果編輯把兩本書都買下了。于是爸爸給編輯打電話,告訴他真相并提議繼續(xù)合作。編輯同意了,于是爸爸和俄耳甫斯一直合作到70年代。所有他認(rèn)為寫作質(zhì)量夠不上約翰?克里弗這個筆名的黃書,他就署名Jeff Morehead。

1973年,Grove出版社(譯者注:這個出版社以出版高質(zhì)量的前衛(wèi)作品著稱,出版物包括《查泰萊夫人的情人》未刪減版、《等待戈多》美國版、《裸體午餐》等)在它的“斑馬叢書”中出版了爸爸用John Denis這個假名寫的《維納斯宮殿》。爸爸交給他們一本新書《世仇》,被拒了。不過,這個文本的質(zhì)量帶來了一個意外來電。Barney Rosset,Grove的出版編輯,希望能出版一系列以十字軍東征為背景的單主人公的歷史色情小說。爸爸一開始不同意,在一封信里他寫道: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我的特長或者能成為我的特長。我不太會寫系列作品。這么說吧,我很容易寫無聊,想創(chuàng)造新的東西。如果我感覺自己不過是在不斷地做個復(fù)印機,寫作就變得非常困難了。我們還是不要把這個事說定吧。我是一個藝術(shù)家,無論這個系列作品能否夠得上是藝術(shù)?!?/span>

他也同樣不確定是不是非要去紐約和編輯見面,他把這個城市叫作“哈德遜河上的巴比倫”。Grove出版社表示費用全包,結(jié)果爸爸終于在1973年去了紐約。他回到肯塔基的時候拿到了預(yù)付款,一本未寫之書的合同,以及他從未從其他出版社得到過的更多的自主權(quán)。在那一年之前,爸爸已經(jīng)買了15年Grove出的書,他尊敬編輯Rosset和美國法律“猥褻罪”的抗?fàn)幒蛣倮??!笆周姈|征”這個系列賣得很好,職業(yè)生涯的第一回,爸爸除了預(yù)付款還拿到了版稅。

那個時候,色情小說仍然是一個禁區(qū)行業(yè)。紙質(zhì)書在成人劇院的休息室、在報攤最隱秘的角落、在城市里的成人書店賣。在人少的地區(qū),只能郵購。到1986年,“十字軍東征”系列快要賣完了。Grove出版社希望給重印版每本加價1元,再將爸爸的版稅減半。如果爸爸不同意這些安排,Grove就支付不起重印的成本。爸爸很生氣地拒絕了,于是他每年就少了130塊錢版稅。這是他一生中惟一后悔過的職業(yè)決定。

美國色情小說的商業(yè)成功在1970年代攀上頂峰,正好和我父親最多產(chǎn)充沛的年代重合。爸爸把色情和所有類型小說結(jié)合起來,他寫海盜色情、鬼魅色情、科幻色情、吸血鬼色情、歷史色情、時空旅行色情、間諜色情、懸疑色情、僵尸色情,甚至亞特蘭蒂斯色情。一本未出版的西部色情小說開場是在谷倉里的性愛場面,主角是一個叫Quiet Smith的人,無疑是爸爸想出來的好名字。在1970年代末,爸爸宣稱自己憑一己之力提高了美國色情小說的質(zhì)量。他想象未來的學(xué)者將稱他為“20世紀(jì)色情文本之王”。他自認(rèn)為“行業(yè)推手”。


1980年代,約翰?克里弗的寫作生涯憑借19本花花公子出版的小說而達到頂峰,那是《花花公子》雜志進軍圖書出版的一個嘗試?!短罩贰废盗谢祀s了色情和老派的“太空戲劇”,也就是1930年代低俗小說里的科幻,這是爸爸最喜歡的類型。他為這種老派科幻做了些現(xiàn)代改進:比如同時具有兩性性器官的外星人。銀河艦隊歡迎這樣的外星人加入他們,因為他們沒有人類的性壓抑,可以既為男人也為女人服務(wù)。這一系列很流行,一部分是因為它們夸張搞笑、人物重復(fù)、情節(jié)復(fù)雜——也就是現(xiàn)在的電視節(jié)目所有的成功標(biāo)準(zhǔn)?!短罩贰废盗?985年結(jié)束,正好和家庭錄像機的大規(guī)模流行重合。男人再也不需要這些“用左手拿的書”來給自己找刺激了,他們可以在家中看錄像。色情文本的大時代結(jié)束了。

約翰?克里弗退休了。爸爸堅稱自己沒有退出,是克里弗退出了。這種退出更像是歸隱而不是退休,躲到了陰影之下,像一個老兵一樣消散??死锔ネ瓿闪怂娜蝿?wù)——房貸還清了,孩子長大了,銀行里有了點積蓄。

當(dāng)時爸爸52歲。署名克里弗,他在18年間出版了130本書。之后他用Turk Winter這個早期的假名進行自出版,在接下來的25年間又出版了260余本小說。


我的父親2013年去世,當(dāng)時我54歲。當(dāng)他自己的父親去世的時候,爸爸只有17歲。因為他從來沒有以成人的身份面對自己的父親,當(dāng)他的孩子們漸漸長大,他不知道如何和他們相處。1984年,祖母去世,爸爸為自己的生死擔(dān)憂。他馬上找了律師為他的財產(chǎn)做了正式的安排,然后他用麥克阿瑟將軍的名字給我寫了一封秘密信,信的一開頭是這樣的:“噢汝啊,克里斯,我決心,此項任務(wù)和此些作品都將歸于汝,因為其他人沒有勝任此事的理由……對書房的檢查和對此些作品的處置全由汝負(fù)責(zé),克里斯托弗?J?奧福特,吾正式告于汝!”

我馬上給我的兄弟姐妹寫信,可是他們都沒有興趣管這事,他們早就對爸爸的秘密和黃書們煩透了。我們小時候,爸爸和我們玩桌游,教我們撲克。他超能逗笑我們。我們喜歡他,纏著他晚飯后陪我們玩游戲。他讓每個晚上充滿歡樂。但是,當(dāng)我們漸漸長大,爸爸仍然是老樣子。他說了無數(shù)遍的梗不幽默了。他故意為之的淘氣——比如說,當(dāng)骰子擲出6點,他會說“性”(注:six和sex發(fā)音相似)——逐漸變成了直白的黃色評論,沒引人發(fā)笑,而是制造了緊張的沉默。爸爸失去了他的忠實聽眾,他的老法子已經(jīng)行不通了。我們一個個做出了最差的事情:完全忽略了爸爸。我覺得這一定傷害他很深,深到了他沒有全然理解我們也沒有全然考慮到的程度。作為報復(fù),他也忽略了我們?,F(xiàn)在他死了,我終于可以像他一直希望的那樣去關(guān)心他,也就是仔細(xì)去研究他的所有文本,包括30部未發(fā)表的小說。

他去世之后,我回到了肯塔基高山上的童年老宅,花了一個夏天清理父母住了50年的老房子。因為身體太差,他最后的幾年沒有在書房工作。在那之前,這個書房也很少打掃,除了偶爾吸吸塵撣撣灰,不過只能撣到媽媽的手能夠到的最高處。兩扇窗用油漆和木頭封死。灰塵滿布這個昏暗的房間。父母幾年前裝了個中央空調(diào),但書房的通風(fēng)口埋在一面書架和一個鐵櫥之間。一條狹窄的走道纏繞著整排整排可疑的黃書、一個過時的打印機、一臺舊Mac電腦、一個壞了的打字機、一個買了二十多年的用壞的復(fù)印機。

父親喜歡積存東西,而不是收藏。我一開始的清理就是扔掉明顯的垃圾:生銹的隨身小刀,腐蝕的手電筒,過時的文具,以及冰曲棍球、壞了的刀啊槍啊、昂貴啤酒的空瓶、幾打曾經(jīng)裝高檔威士忌瓶子的錫罐。房間的裝飾讓人想起兄弟會,蘊含著對于酗酒和男人味的推崇。他的收藏還包括粉絲寄給他的禮物和所有他收到過的職業(yè)郵件。我漸漸學(xué)會了一種特別的操作辦法:檢驗每樣?xùn)|西,評估它的重要性,然后要么留著要么扔了。一直要做這樣的決定很殘酷。我小時候被禁止進這個房間,現(xiàn)在我倒成了它的主宰。我覺得我是在入侵。

裝滿了50個垃圾袋之后,我沒看出任何區(qū)別,除了一縷揚起的灰塵旋繞在空中。房間看起來更擠了,沒有任何可供整理和收納的空間。我的眼睛蟄得疼,還咳嗽。簡單說來,我就是要重新把東西分類成堆。如果能把書架清空,我就有地方歸類東西了。書架的總長度大概300英尺,所以我估計兩天可以理完。結(jié)果時限被加了倍,然后又變成了三倍,因為每個書架總是在一排書之后還藏著另一排書,而且全部都是黃書!我還發(fā)現(xiàn)了幾瓶開了瓶的波本和署名Turk Winter的幾打手稿。

接下去的幾天我吃得很少。我大口喝水,汗水浸透衣衫,直到它們因為鹽而變得堅硬。我在昏昏欲睡的眩暈中移動。有兩回我注意到媽媽在走道里凝視著我。她說她嚇呆了,我看起來真像爸爸,她還以為我就是他。我靜靜地?fù)肀只厝フ?。后來她開始叫我約翰?克里弗二世。到了晚上,我們開玩笑,喝波本,看她最喜歡的電視節(jié)目。媽媽當(dāng)時78歲,從律所前臺接待員的崗位剛退休。爸爸賣黃書賺的錢供她上了哲學(xué)的本科和英語文學(xué)的碩士。

清理爸爸的書房感覺就像在他的腦中思考。最上層亂七八糟,全是黃書。而當(dāng)我開始整理,就像一個考古學(xué)者在時間中回溯,我看到了一個在運行的了不起的頭腦,一段特立獨行的人生,我看到他對文學(xué)歷史和心理學(xué)的顯著的智識興趣,也看到他對性愛中灰暗成分的執(zhí)迷。

他訂閱各類雜志好幾十年了,把它們都成堆放著:《防御》《知識精選》《今日心理學(xué)》《新時代》《銀河》《如果》《花花公子》《全知》《地理》《國家地理》《史密森尼學(xué)會》?;祀s其間的是各式各樣的色情產(chǎn)品:雜志、照片、繪畫、小冊子、紙牌、卡通、從遠(yuǎn)古到21世紀(jì)的色情藝術(shù)書、日歷、性感海報、明信片、黃段子選集、以及成百上千本色情小說。有一套滿是灰塵的好萊塢色情選的收藏跨度長達50年。

他的書桌里放著裝滿黃書素材的文件夾。一個星期后,我不再把這件事當(dāng)作是父子之間的溝通,也不當(dāng)作是一個作家在查看另一個作家的文檔。我的想法變得更加正式了,把自己當(dāng)作是一位面對巨大的原始材料的圖書管理員。我整理、歸類、區(qū)分。我不再東看看圖片西讀讀書,只是在腦中簡單地決定:這個歸這堆,那個歸那堆,這個需要新起一堆……我就事論事,就像是一個人在整理鵝卵石或者廚具那樣。

搬家工人眼看就要來了,我的時間不夠,于是決定把它們都搬到我在密西西比州的家再整理。我把所有東西裝箱,把箱子用膠帶封好。紙板箱共堆了兩層墻,堵住了書房走道里的四面窗戶。搬家工人根據(jù)重量收費。爸爸的文檔總重1800磅,再加上他的來福槍、書桌和椅子,這就是我繼承的所有遺產(chǎn)。


在密西西比,我一開始的目標(biāo)很簡單,就是整理出一個他全部作品的目錄。他從來沒做過這事,我挺好奇他的作品到底有多少。打開紙板箱,散發(fā)出腐爛中的老鼠屎味、灰塵味、煙草味。這很熟悉,這是爸爸書房的味道、我童年的味道、老家的味道。我每天工作14小時,整理幾千封信件和幾萬頁的小說文本。

幾個月過去了,我仍然在日以繼夜地整理,每周工作7天??腿藖碓L,我用床單蓋住書桌。我突然想到,我其實已經(jīng)變成了另一版本的父親——不是執(zhí)迷于黃書,而是執(zhí)迷于他對黃書的品味。我的努力是一種和他的思想交流的方式,我感到一種恐怖的憂傷、深刻的孤獨、自持的憤怒。

雖然爸爸住在丹尼爾?布恩國家森林公園,但我從沒有在森林里見過他。他從不在林子里散步,也古怪地對他自己選擇的地域漠不關(guān)心。僅僅是被重重森林包圍對他來說就足夠了。與世隔絕的老家和他內(nèi)心的孤獨正相仿,他在心智上超然孤立,永不停歇地在思考。他的大腦是一個大洲,一個塞在火柴盒里的冰山。我很崇拜他,占據(jù)這樣一塊私密的世界需要多么強韌的精神啊,他必須不斷地維護其中的結(jié)構(gòu)才能在這個空間中自由馳騁。去世的前一年,他告訴我他是世界上最快樂的人。他只有在周末才抱怨幾句,因為媽媽周末在家。他們相處得不錯,沒什么矛盾。只是他更喜歡一個人呆著,她的在場讓他從孤獨中分了心。

為了完成父親作品的全部目錄,我開始閱讀關(guān)于色情的學(xué)術(shù)作品,溯本尋源。我給色情收藏家寫電郵,給曾經(jīng)的出版商和作家貿(mào)然打電話。我很驚訝,原來有那么多出色的作家曾經(jīng)寫過黃書。每一位我聯(lián)系的人都知道我父親,不過鮮有真正見過他的。幾十年來,美國文學(xué)圈忽視科幻作品,把它們放在通俗文學(xué)的最底層,這反而給這個領(lǐng)域的作家極大的自由,他們在這一類作品中有更公開的可能去探討性愛主題。然后,科幻市場衰退,色情文學(xué)興起,很多科幻作家轉(zhuǎn)而成為色情作家,其中就包括我爸爸。我終于明白為什么爸爸公開寫科幻,而背地里寫了50年的色情小說。

爸爸的寫作過程很簡單:他先有個想法,做一些構(gòu)思,然后寫第一章。接著,他會寫一個情節(jié)簡介,1頁到10頁不等。他會非常仔細(xì)地按照這個情節(jié)簡介寫余下的部分,依靠簡介去控制敘述。他草寫初稿,為了保護手指會戴上橡皮指環(huán)。他用一個軟頭筆寫作,一坐下來就可以寫20到40頁。初稿寫完后,他會用打字機修改、謄寫。很多作家的打字機稿每頁的字?jǐn)?shù)要多于手寫草稿每頁的字?jǐn)?shù)。爸爸不是這樣的,他的字跡很細(xì)小,還經(jīng)常用縮寫,所以他的初稿和終稿的長度大致相同。

他的科幻和幻想作品會多次修改,但是他必須很快地寫完色情小說。當(dāng)他手寫完色情小說的第一章,其他章節(jié)他就快速地用打字機打完,做一些簡單修改,然后把稿子給我媽,媽媽重新打印一遍就交稿。有時候,媽媽已經(jīng)開始打印書的開頭,而爸爸還沒有寫完結(jié)尾。

他的目標(biāo)是每月至少完成一本書。為了達標(biāo),他繼續(xù)改進自己的方法,試圖比較快捷地積累許多原始素材。他事先準(zhǔn)備好很多現(xiàn)成貨——短句、完整句、描寫、故事情節(jié),全部都整理在幾百頁文件夾里。他還根據(jù)主題給這些素材做了索引。

這些素材中80%是關(guān)于女人和性的。最大的一部分關(guān)于胸部。還有一個文件夾是關(guān)于動作的,分類的索引包括:唇、舌、臉、腿、吻?!案叱薄边@一索引被分成了三小部分:前、中、后。最厚的一本筆記本收集的都是SM主題,包括150個“疼痛”的同義詞。索引包括:巴掌、鞭子、墮落、墮落之前、悲痛、尖叫、拘禁、折磨。每個大索引都分成更加細(xì)致的小索引。

爸爸就像亨利?福特那樣,在流水線上組裝已經(jīng)完成的小零件。這種方式很高效。他埋在自己的筆記本素材里,可以迅速找到合適的情節(jié),然后直接謄抄到自己的手稿上。然后,他會把那一部分筆記本畫上一個大叉,防止自己抄襲自己。福特為了組裝一部車,需要雇一隊工人,花費好幾小時。爸爸單干,寫一本書只花三天。

爸爸死后,我把80個文件夾的畫冊裝進了一個箱子。在密西西比我打開這個箱子,有了驚人的發(fā)現(xiàn):除了公開的科幻作家身份和地下的色情作家身份,他原來還是個秘密的色情漫畫家。

每個文件夾的第一頁總是些無關(guān)緊要的東西:辛辛那提紅人隊的賽季日歷、一張舊賬單,好像這些偽裝就能隱藏住文件夾的色情內(nèi)容了!除非爸爸邀請,沒人能去他的書房。即使被邀請了,也沒人敢去書桌后面看看。他的孩子們已經(jīng)離開老家25年了。他的故意隱藏其實是創(chuàng)作的一部分,源于他的羞恥和罪惡感,即使他已經(jīng)早不需要向任何人隱藏了。他需要這種盲目的隱秘才能開始畫畫。

他把他繪畫的方法稱作“盜竊術(shù)”。他先把圖像從其他人的作品上描下來,然后用硬紙板把描本轉(zhuǎn)到第二張紙,根據(jù)自己的需要進行修改——所有的性特征都大大增強了。他相信他富有天分,大大改進了自己盜竊的原圖。十幾本筆記本收納了幾千頁這樣的圖片:從雜志和目錄上撕下的圖片,分門別類成站姿、坐姿、性愛、胸、腿,等等。他拆開幾百本色情雜志,積累了一整個圖庫好用來“盜圖”。

他的辦法很浪費時間,因為沒有經(jīng)驗,也因為缺乏工具和設(shè)備。他先要在每一幀上寫一小段,描述自己要畫的情節(jié),然后在紙上用鉛筆畫草樣。他把草樣放進打字機,在規(guī)定好的框子里小心打上臺詞,根據(jù)臺詞的描述開始仔細(xì)作畫。結(jié)果就是畫面和文字缺乏統(tǒng)籌,每一幀漫畫,敘述文字和畫面告訴了讀者完全一樣的信息。

1957年,就在他結(jié)婚前不久,他把自己十年來“創(chuàng)作”的漫畫裝在一個袋子里,放上一塊大石頭,從橋上扔下了昆布蘭河。他發(fā)誓再也不會畫這種色情漫畫了。結(jié)果不到兩年,他開始畫《Valkyria Barbosa傳奇》。主人公Valkyria是一個野蠻人公主,秘密被一個平民當(dāng)作男孩來養(yǎng),之后被訓(xùn)練成了一個戰(zhàn)士。19歲那年她成為了女王。這個故事最后畫了120本冊子,4000頁紙,細(xì)致描繪了對女性的虐待。

他發(fā)明了一種和亞特蘭蒂斯文明的科學(xué)觀混搭的野蠻文明。童年非常短,就像爸爸希望的那樣。乳房可以涂特別的藥水變大,還能隨心所欲地分泌奶水。不用穿衣服,只要在皮膚上永久染色就行了。治療非???,不會留疤感染。死者可以重生。處女膜可以修復(fù)。惟一的致殘方式是截肢。所有的人物都是女性,還有一些雙性人。根據(jù)爸爸的筆記,只畫女同性戀性愛是出于他的私心:他更加喜歡畫女性身體。

和這些漫畫一起發(fā)現(xiàn)的是1963年的一份私人文檔,注明只有在他死后才能被讀。他寫這個文檔的時候29歲,那年我5歲。他不寫日記,所以這是他惟一的私人文檔。他把這些色情漫畫當(dāng)作自己最大的秘密,對自己在這方面的熱情深深地羞愧。他擔(dān)心自己仇恨女人。他尋思世界上還有沒有和他相似的人,如果有,他想知道其他人是如何解決他們這種獨特的欲念。他14歲起就開始畫受虐的女性,那時候他還完全不知道性虐狂的概念。這種沖動完全源自他的內(nèi)心,他一直就如此。他把這些漫畫視作“暴行”。存放這些漫畫的上鎖的盒子則被他視作“充滿了我的羞恥邪惡弱點”。

我的父親總是對我說,要不是黃書,他會成為一個連環(huán)殺手。有兩回他跟我講了完全一樣的故事:上大學(xué)的某天,他決心去殺一個女人,任何女人。他在大衣下面藏著一把屠刀,偷偷摸摸地在校園里溜達,尋找目標(biāo)。整晚下大雨,惟一在溜達的只有他一個人。他回到家,渾身濕透,悲痛孤單,感到很后悔,于是開始畫一個關(guān)于尾行女人的漫畫。

很多年后,他讀了一個連環(huán)殺手的傳記,那個殺手落網(wǎng)的時候拿著捆綁虐待的雜志。爸爸說,那個殺手的童年和他自己的童年驚人地相似,包括以下細(xì)節(jié):尿床、虐待動物、縱火。這三條被稱作“麥當(dāng)納三特征”,是一個叫麥當(dāng)納的精神病學(xué)家研究了精神病院里的上百個病人之后總結(jié)出來的。后世的研究駁斥了這些特征將導(dǎo)致成年暴力。這些特征沒有任何預(yù)言能力。它們只是描繪了一個不快樂的孩子,難以和周遭相處。他們也許會有性格缺陷,自戀啊社交困難啊,但是不會成為殺手。

不過,如果父親的確因為黃書的存在而沒有去殺女人,我應(yīng)該感激這些黃書一直存在于他的生命之中。畢竟,做一個黃書作家之子要比做一個連環(huán)殺手之子好得多。但我不相信爸爸的理論。血跡,甚至是他自己的血跡,都會讓他暈倒。他沒有運動細(xì)胞,甚至不太結(jié)實,不能用體力控制大部分人。他也很膽小,從沒有打過架。他的惟一武器是,因為負(fù)疚和惱怒而去說些絕情殘忍的話。他號稱黃書能阻止他殺女人不過是他自欺欺人,因為他需要這個謊言去辯護他之所以寫作和繪畫暴虐。他需要相信他之所以這么干是為了一個更大的目標(biāo)。承認(rèn)僅僅是出于喜歡而寫作和繪畫對他實在太難了。

整理完爸爸的作品,我對他的感情沒有像我想象的那樣改變很多。我越深入,越是發(fā)現(xiàn)我和他的相似性,這么驚人的相似有時候讓我沮喪。我沒有更喜歡或者少喜歡他。他在各種條件限制之下還能完成那么多事,讓我很尊敬。他驚人的產(chǎn)量是他的決心、紀(jì)律和堅持的明證。爸爸是美國最后一批老派的低俗小說寫手,在他的書房,掛著他寫的一行字:“寫作工廠:小心飛濺物?!彼罆r,床榻的椅子上堆放著為一本新書做的筆記。在色情文本的田野上,我的父親是一匹馱馬。50年后,他穿戴著馬具死了。

(作者克里斯?奧福特出版過幾本書,最近一本叫《沒有英雄》。本文是他將出版的回憶錄的縮寫版,得到了作者的中文版授權(qu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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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7期 總第817期
出版時間:2024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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