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 | 竊聽“風暴”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日期: 2018-01-03

德國人不但舉行公開審判、進行體制內肅清,組織委員會,而且還有系統(tǒng)地公開了秘密警察檔案,讓所有想知道自己如何被害或自己如何害過別人的人,都可以一觀檔案內容。

編者按:加頓艾什是牛津大學歷史學教授,1970年代末,為了研究希特勒統(tǒng)治下的德國,年輕的他曾在東、西柏林停留數(shù)年搜集材料。沒想到,他在東德的行動被認為是間諜行動,被秘密警察和線民盯梢,留下325頁秘密檔案,代號為“羅密歐”。兩德統(tǒng)一后,檔案開放,他根據(jù)檔案和自己的日記,尋訪當年那些跟蹤監(jiān)視他的告密者,重建青年時期的記憶。這是一本跟勒卡雷小說一樣扣人心弦的私人史,而且全是真實的故事。

德國人不但舉行公開審判、進行體制內肅清,組織委員會,而且還有系統(tǒng)地公開了秘密警察檔案,讓所有想知道自己如何被害或自己如何害過別人的人,都可以一觀檔案內容。這種做法極為特殊。暫且不談其他政治、經(jīng)濟后果,光就經(jīng)費而言,有哪個國家有財力如此做?高克機構僅1996年的年度預算便高達2億3400萬德國馬克,相當于1億英鎊。這比立陶宛一國的國防預算還要高。

德國政府在東、西兩地,共雇用了3000名全職工作人員。舒爾茨女士過去替全德中心(All German Institute)規(guī)劃導覽西柏林,例如帶人參觀柏林墻等等。舒爾茨女士離職后,她的后繼者鄧克爾女士曾替東德的一家新聞通訊社工作。換句話說,高克機構本身就是一個統(tǒng)一后東德的縮體。

每個與檔案直接有關系的人,手上都掌握了一些不尋常的知識。不論這些人頭腦多么清楚,多么有責任感,程序多么完整,氣氛多么嚴肅,仍然無法抑制他們內在的窺伺心態(tài),使他們想要知道一些其他人生活中不為人知的細節(jié)。例如,管我檔案的女士,我發(fā)現(xiàn),在談論檔案中的“米夏拉”或“舒爾特”時,聲調都不免會拉高一點。是的,他們說,檔案資料有的時候“非常有趣”。

正如我在自己的個案中發(fā)現(xiàn)的,這些情報即使在今天仍然相當有力量。過去國安部軍官手上掌握的力量,轉移到了高克機構辦事員的手上,通過他們再傳給個別的讀者、記者、學者,或想要知道員工或未來員工的檔案資料的老板。一旦拿到了高克檔案資料后,這些人就必須做出決策:要雇用?要解雇?要揭發(fā)?要原諒?更嚴重的是,當“線民”兩字出現(xiàn),就像其后面被涂黑的名字,代表的是污點。就算它背后存在著可以理解的善意,就算在法律的嚴格保護及公眾的審慎監(jiān)視下,那一抹涂黑代表的就是力量。


在維爾納的引領下,我到諾曼街原國家安全部大樓內的閱覽室,訪問了專門替訪客準備個別檔案的特林佩爾曼(Trümpelmann)女士。聰慧而瀟灑的她,與我討論了她的同事間怪異而矛盾的心理。他們都能夠感覺到手中掌握的是秘密情報,因此也是一種秘密力量,幾乎有一種在為國安部工作的感覺。不過,有很多同事不太愿意告訴朋友或陌生人他們的工作單位。鄧克爾女士就是其中之一。她囑咐我不要用她的真名,因為她住家的周圍有許多鄰居過去都為國安部工作,她覺得工作曝光,可能會發(fā)生不愉快或更糟糕的事。她說,那些人之間至今仍然組織嚴密。

這些檔案可以改變人生。一位最近前來向特林佩爾曼女士調閱檔案的讀者,曾因想偷逃出境而被關了五年。從檔案中,她發(fā)現(xiàn)當初告密的竟然是與她同居的男子。兩德統(tǒng)一后,他們仍然住在一起。在她要去調閱資料的當天,他還在她出門前祝她一天愉快。那名婦女哭倒在特林佩爾曼女士的雙臂中。

篤信宗教的特林佩爾曼女士,花很大的心思,幫助他人度過閱讀檔案的震驚期。她在事前會先打電話給當事人,為他們做心理準備。在引領當事人進入閱讀室前,她更會仔細地解釋檔案的性質。在閱讀期間,她隨時在附近,只要有需要,她便會出現(xiàn),給予當事人安慰。她的眼睛和心臟都有毛病。天天和毒藥在一起工作,怎么能不受毒素感染?

但不是所有的高克機構工作人員都如此體貼。如果德國還需要重復類似作業(yè)的話,對于那些會直接接觸到受害者及家屬的人,我會建議加強訓練。如果德國還會發(fā)生第三次鞭笞自己過去所作所為的話,或許會做得非常正確、分毫不差。


到1996年6月時,高克機構已經(jīng)回答了170萬人次的公務及民間詢問。換句話說,每十名東德人中,便有一人有過“高克經(jīng)驗”。與此同時,超過100萬的男男女女、正確地說為1145005人正式提出申請,索閱他們的檔案。其中將近42萬人已經(jīng)讀過了自己的檔案,而有36萬以上的人不知是令他們松了一口氣還是失望地發(fā)現(xiàn),他們并沒有檔案。至于剩下的人,還在等待當局處理申請案中。我看不出有任何科學方法可以整體評估這項出乎尋常的作業(yè)。

就像維爾納教區(qū)中的薇拉沃倫貝格發(fā)現(xiàn)她丈夫就是專門監(jiān)視她的線民一樣,許多人發(fā)現(xiàn)了令他們驚愕及震怒的事。只有他們自己有資格說,知道是否比不知道更好。有一些被國安部列為線民的人,消息曝光后受到媒體的審判,然而曝光者在將名單公之于世前,并沒有思考動機、內容或名單的可信度,僅不負責任地公布人名,嘩眾取寵。事實上,做這種事必須要非常謹慎才行。有一位友人提到在1980年代時,有一個人跟他聯(lián)絡,并對他說:“有人要我打你報告,我無路可走,告訴我,我應該說什么?”結果,他們兩人想出一些可以填塞報告的故事。如果我的朋友不幸身亡,而那名線民的報告被發(fā)現(xiàn)的話,這世界上豈不連一名替他說話的人都沒有了?

雖然檔案是在前東德異議分子堅持下才得以開放的,但是令人感到諷刺的是,開放檔案的動作反而強化了西德對東德的新殖民主義態(tài)度。西德人過去從來不需要做出任何痛苦的選擇,現(xiàn)在卻坐在這個簡單的抉擇之上,輕松地一句“警察國家”就把東德打發(fā)掉了。在這種情況下,許多東德人反而在宗教領袖曼弗雷德?斯托爾佩之類人士的帶領下,團結了起來。斯托爾佩在檔案記錄中,曾以“秘書”之名做線民,這對他號召前東德人士,不但無害,反而有益。除我以外的另外一名“羅密歐”盲眼DJ盧特?貝爾特拉姆,現(xiàn)在受雇于民主社會主義黨。最令人難以置信的是,他現(xiàn)在擔任的職位為“媒體代表”。

顯然,公開檔案的作業(yè)并沒有如部分人士所擔憂的,摧毀了東德社會。有一位叫海因茨?勃蘭特(Heinz Brandt)的教授,據(jù)說被人揭發(fā)曾為線民,而在失望與憤怒中,將他搜集的許多園藝裝飾可愛小精靈塑像一次全部摧毀,其中有一座女性陶像,是世界上唯有的一座。不知怎么地,這似乎象征了東德命運的結束。有許多人因為檔案而受到不公平的待遇,失去工作,被原工作單位解職,還有人在匆忙中不及申訴,就自動提前退休。但是在公務部門中,有許多人雖然被證明有高克檔案在案,但仍然保住了原來的職位,還有一些被解職的,后來在法庭命令下也得到平反,或至少獲得一筆補償金。另外,檔案帶來了無數(shù)的沖突,造成朋友絕交、婚姻破裂、家中的玻璃被突如其來的磚塊打碎、莫名其妙地遭人動粗。最糟糕的是,有好幾起自殺事件,部分原因必須歸咎于高克文件的曝光與媒體的報道。

當然在這些負面成果之外,還有更多、更多的人在閱讀過檔案以后,不但松了一口氣,而且能更踏實地繼續(xù)現(xiàn)在的生活。隨后,當?shù)聡霈F(xiàn)一股新的聲浪,主張再度關閉國安部檔案時,突然又有大批的索閱申請涌進了高克機構,大約每天達1000封。已經(jīng)處理過500件個案的特林佩爾曼非常同情地表示,從她的經(jīng)驗來看,大部分人事后都認為能夠一覽自己的文件是值得的。一名老先生告訴她:“至少我知道怎么寫遺囑了。我原本以為我的女婿在背后打我的小報告,所以一直告訴自己:我要是把房子留給他,就罪該萬死。但是現(xiàn)在我知道我還是該留給他了。”“現(xiàn)在我知道了”是一個大家共有的感覺。那也是我的感覺:在徹底洗滌以后,大家建立了一個更好的基礎,可以共同努力向前。而那只是一種感覺,非常個人的感覺。


其實,德國有兩種截然不同的傳統(tǒng)智慧,可以用來思考檔案這一回事。一種為猶太傳統(tǒng)下的古老智慧:救贖的秘密在于記取教訓;或者,在談到納粹主義時經(jīng)常被引用的喬治?桑塔亞那(George Santayana)說:凡是忘記過去的人必將重蹈覆轍。另一方面,歷史學家歐內斯特?勒南(Ernest Renan)曾評論道:每個民族都是一個有共同回憶與共同遺忘的共同體?!斑z忘,”勒南說,“或者我應該說歷史錯誤,正是一個民族歷史中最重要的部分?!倍總€人都會有某一種可以和“原諒并遺忘”扯得上關系的經(jīng)驗。歷史上主張遺忘的名人有一大籮筐。早在公元前44年,羅馬的大哲學家西塞羅在愷撒大帝被謀殺的兩天以后,便要求大家任過去的傾軋“永遠湮滅”。兩千年后,丘吉爾在蘇黎世演講,提醒大家,前首相格萊斯頓曾呼吁舊敵間學習“遺忘”。

兩種智慧都值得我們學習,但是卻無法輕易地融為一體。我所能夠想到的最接近的做法,便是讓時間引領大家走過發(fā)掘—記錄—反芻—繼續(xù)前進的過程。這是我所知道的各種尋求真相但也同時妥協(xié)的方法中缺點最少的一種,適用于不同民族之間(如波蘭人與德國人,英國人與愛爾蘭人),適用于同一個國家的國民中(南非人與南非人,薩爾瓦多人與薩爾瓦多人),適用于男人與女人,以及你我之間。同時,它也適用于我們與他們,我們與我們,他和她,以及我與我之間。

德國人,以及德國以外的人,都需要理解在20世紀的后半葉,德國人如何在德國的土地上再度建立起一個極權的軍政府,沒有用到如第三帝國的殘忍手段,也沒有進行第三帝國的種族屠殺,但是卻無所不在地掌控了國內社會。為什么這種事情可以在這么多德國人毫不察覺的情況下,在德國社會中繼續(xù)如此之久。德語這個榮耀而過于有力的工具,又一次讓自己被利用來偽裝良善。簡單地說,德國為什么至今仍不能走出歌德橡樹的陰影?


《檔案:一部個人史》

作者:【英】蒂莫西?加頓艾什

譯者:汪仲

出版社: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5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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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時間:2024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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