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張北海已屆杖朝之年,頭戴棒球帽,腳踩匡威鞋,骨貌淑清,風神散朗。
老先生從牛仔褲兜里掏出一塊舊式懷表,抬起框鏡,看了看,又看了一看。
秒針嘀嗒,80年光陰眨眼便溜走了。他出生那會兒,張自忠送給他父親一個銀質(zhì)Omega懷表,“他跟我父親說,你這么大年紀居然還生了個兒子!”
張自忠送的懷表后來給人偷了,但張北海至今都不習慣戴手表,“我還是用懷表,西方人有個vest掛這兒,我不穿那個,就放褲兜里?!?/p>
侄女張艾嘉說他是“中國最后一個嬉皮士”,陳升那首《老嬉皮》寫的就是他——“百老匯街不懂游子的心情……New York City is just not my hometown……你只想吃口道地的炒河粉,走在異鄉(xiāng)午夜陌生的街道。”
80歲的“老嬉皮”至今喜穿牛仔褲,大約是不服老。在一篇談美國Levi’s牛仔褲的文章里,張北?;貞涀约耗晟兕^一回穿牛仔褲的情形:“30年前一個秋天的下午,臺北市龍泉街92巷快到底的一幢日式小樓內(nèi)的臥室里,有一個十來歲的小孩正慢慢地穿上5天前他朋友送他的生日禮物,一條4天之內(nèi)洗了3次、試穿了兩次、前面口袋上端兩頭打著銅釘、后面右方口袋邊上露出一面小小紅旗的靛藍色長褲;現(xiàn)在第三次試穿時,深藍色開始微微發(fā)白,冷冰冰的粗布仍帶點濕,還不夠軟,但他覺察出這條褲子已在按照他的腰、他的小肚子、他的屁股、他的襠、他的大腿的形狀開始縮了,緊緊地裹著,使這個天真無邪的初一學生經(jīng)歷著難以形容的興奮和快感……”在張北海筆下,這種拿美國掌故說臺北往事的小花絮比比皆是,有些溫情,也有些傷感。
張北海自臺灣師范大學英文系畢業(yè)后,1962年赴洛杉磯深造比較文學,1972年因任職聯(lián)合國遷往紐約,定居至今。1980年代,中國前往紐約的文化人多是從張北海的客廳開始認識紐約的:關(guān)錦鵬帶著張曼玉等“三個女人”住在他家,拍攝電影《人在紐約》;阿城、王安憶、羅大佑、李宗盛等也都是他的座上賓。
這些年他文名鵲起,并非因為他在美國華人圈的“江湖地位”,而是因為他為人為文的風度。阿城評價:“我在張北海的文字中,總能發(fā)現(xiàn)自己思維中的空白點。這就是張北海的風度,我迷張北海文字的根本原因,在于迷其風度?!?/p>
60歲以前,張北海以敏銳觀察和幽默筆調(diào)描繪美國世相,牛仔褲、地下鐵、搖滾樂、無名詩……一篇篇如光怪陸離的碎片,拼出一個活潑的美國;退休后,他的寫作對象從當代紐約轉(zhuǎn)向1930年代的老北平,花費6年多時間,寫出他的第一本武俠小說《俠隱》。駱以軍贊譽:“皮影戲般的飛俠、戲臺上的愛情對白,乃至大型戰(zhàn)爭場景的動員及歷史幻景,全在不忍刪除的細微末節(jié)知識掌故中,邊界模糊而讓人相信‘在1937年的北京城里,真的曾經(jīng)存在過那樣一座城市’?!?/p>
張北海本名張文藝,“文字輩,從草頭,故名文藝。筆名北海,是與兒子南山相對應(yīng),父親說我亂了輩分。”論出身,他也算是臺灣的“高干子弟”,用他自己的話說,“外省籍至少中產(chǎn)家庭的子女,多半有點海外關(guān)系?!?/p>
俠隱
一瓢紐約
他祖籍山西五臺,1936年生于北平,家中三男三女,排行老幺。出生那日,齊白石送給他父親張子奇一塊珍貴的雞血石,上面刻了4個字——“有福之人”。“我父親從小對我的看法很準,在我念中學時,我所有朋友考大學都要做醫(yī)生、律師、工程師,只有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父親當時就說,‘文藝什么都好,就是沒出息……’,但他很快又補了一句,‘可是他是有福之人’,說完就把齊白石送的那塊雞血石給了我?!?br/>
抗日戰(zhàn)爭后,張家避居重慶,戰(zhàn)后返回北平?!坝洃浿械谋逼胶屯晔窍喈斆篮玫?,只是我不到一歲就全面抗戰(zhàn),所以我母親說,‘可惜文藝錯過了好日子?!?歲之前,還有點印象的只是吃,至于‘市容’,也只是跟著大人逛的一些景觀。環(huán)城電車、東四牌樓及其一角高高在上的交通警察亭子,胡同口兒上的洋車,西直門內(nèi)運煤的駱駝隊,夜晚的叫賣聲,和一些年節(jié)景象。”
1949年,張北海隨家人遷往臺灣,曾師從葉嘉瑩學習中文?!耙蛭覐男≡诿绹鴮W校讀書,父親覺得我的國學有待提高。我從高三到大一跟著葉老師學了兩年,那時臺灣一般人不知道葉嘉瑩,我父親一個部下在北京跟她認識,她是有名的才女,到臺灣后她家里給政府關(guān)過,我去上課時葉老師已經(jīng)放出來了,之前打過兩次照面,她沒說過一句話,那時精神想必壓抑。我第一次去葉老師家上課,她說,老太爺說用老方法教,那我就用老方法。她拿出一本《四書》,讓我先回去背,‘等背熟了不懂的我再給你解釋’,這樣子過了一年多,《大學》、《中庸》、《論語》、《孟子》,不管念哪一行,我可以一口氣接著一直背到這一句的上一行?!?/p>
“有一天我書背完了,她翻開《紅樓夢》,讓我念猜燈謎那段:‘南面而坐,北面而朝,象憂亦憂,象喜亦喜’,她說你知道為什么賈政特別欣賞這個?這有帝王之相,你坐北朝南,鏡子照著你,此外,你有沒有注意到賈政對寶玉的態(tài)度?你要記住,中國老派,尤其是貴族世家,絕不會當著任何人來贊美或責罵,你要記住這個才曉得你爸爸為何對你管教這么嚴。”
張北海寫“俠”,他本身也是個“游俠”,“我的前半生一直沒有一個永久地址,但從中年之前四處居留,即可看出少許端倪——北京、天津、重慶、臺北、洛杉磯、圣塔莫尼卡……我從臺灣到美國的第二年,各樣工作都做過,曾在中餐館打過工,后來在圣塔莫尼卡的一個馬戲團找了一份工作,最驚險的是為大象表演放道具,要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將一根長長的工字鋼條放到高高的木臺上,稍有疏忽,大象屁股一噸半的重量砸到我頭上,我就沒命了。”
1972年,36歲的張北海在聯(lián)合國謀得翻譯工作,從此定居紐約。“面試官問我怎么會想到要考聯(lián)合國,我說,聯(lián)合國是個正式工作,而且錢又多,那我當然要找了。他笑了,說好好好我懂了,我就這樣被錄取了?!?/p>
在聯(lián)合國擔任翻譯二十余年,張北海跑遍全球六七十個國家。“我從小接受西方教育,對美國、西歐這些國家都有點認識,只有3個世界我比較生疏,一是阿拉伯世界,一是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非洲,然后就是拉丁美洲,所以我選擇非洲去住了3年,拉丁美洲的差,只要有機會我也一定去。”
1975年,他來到東非肯尼亞首都內(nèi)羅畢的聯(lián)合國環(huán)境規(guī)劃署工作,當時身邊有個25歲的黑人男傭。“他說他無法跟妻子團聚,岳父家里要交500頭牛才放人。我?guī)退读速I牛的錢,沒想到他妻子到了內(nèi)羅畢后逃跑了。有人說那姑娘有個青梅竹馬的情人,她尋找自己的真愛去了。許多年過去了,我至今也不知道真相,不知道誰在騙我,自己對這里的情況一無所知,竟去介入別人的私生活?!?/p>
兩年后從非洲回到紐約,他在與Soho隔一條街的Tribeca地區(qū)買下自己第一棟房子:2800平方英尺的雙層公寓?!爱斈曩I來便宜,Soho飽和后房地產(chǎn)商想在此發(fā)展,現(xiàn)在周邊蓋了很多大牌建筑師設(shè)計的高樓,成了全美最貴的地區(qū)。聽我一個親戚講,那個高樓你沒有五百萬美元的現(xiàn)金,看都不給你看。”
物非人是,這個做著京華俠夢的80歲紐約客還在那棟老公寓里筆耕不輟,“如今在紐約的生活作息非常簡單,每日10點左右起床,下午擬個初稿,晚上再整理一遍,看看書,寫寫東西,that’s it!”
1994年,臺北北投工作室,張北海(右)與夏陽(受訪者提供)
千古文人俠客夢
人物周刊:你自己會武功嗎?
張北海:不會。為什么那么多寫文章的人愿意寫武俠小說?這就是所謂的千古文人俠客夢,It’s a dream!所以別把它當真。
人物周刊:寫《俠隱》時你是怎么琢磨的?
張北海:很簡單,第一,我小的時候迷得很厲害,你也不曉得一招一式是怎么回事,可是年紀大了以后再看一遍我煩透了,誰要看這個玩意兒呢?通常兩個人要打上三五夜才能讓對方致命,哪有這回事?李天然拿著槍砰砰砰幾下全干掉,因為他要報仇,他不是要證明我的武功比你好,他不是要做天下第一武林盟主。像他這個年紀的人,才二十多歲,他惟一能反省自己的就是非報仇不可。師門一家被殺了,我如果不報仇,不但違背俠義道德,而且違背了師父救我一命和教我的功夫,即便違法,他也不管。因為你要是講中國的俠盜或好漢,那殺人好像跟外界沒關(guān)系的,就像美國黑社會兩派斗爭,就像《教父》里講的,槍殺是business。
人物周刊:你曾提到,這個故事的主題是老北京的消逝和俠的終結(jié)。
張北海:對,其實老北京不是日本人侵略才遭到破壞的,其實日本人除了在中國搶了很多寶物之外,他們看到中國的古廟、宮殿,還有當年他們崇拜的人的故居,他們不會破壞,反而會保護。
我想要表達傳統(tǒng)中國的俠的精神,如果要真的執(zhí)行的話,在20世紀已經(jīng)不可能了,所以我就寫俠的終結(jié)。這就是為什么我里頭特別提到施劍翹這個人,我聽說有人打算拍電影要把她變成俠女,但她不是俠女。施劍翹是一個有小孩、有丈夫、什么功夫也不會的人,她惟一想到的就是替父報仇,如此而已。她也知道不可能隨隨便便去殺孫傳芳。孫傳芳離開部隊后住在天津開始信佛,她跟蹤了,也加入那個佛堂,每天都去,最后她坐在孫傳芳的后面,砰砰幾槍把對方干掉了,結(jié)果還是判刑了,不管社會多同情她。施劍翹經(jīng)過天津地方法院、河北地方法院審判,本來是死刑,判無期之后,馮玉祥就跟老蔣建議,說這是個烈士,改判有期徒刑7年,結(jié)果判了差不多4年就放了。
人物周刊:俠的精神在20世紀實現(xiàn)不了,那你理想中的俠義精神是什么樣的?
張北海:俠從很早就自己給自己定了規(guī)范,所以俠不是說憑武力,看了誰不對就把誰干掉。第一是不要以武功逞能,更不要因為你有武功,你看到什么不對就去找人家麻煩。第二就是師傅教他的,不投靠官府,因為你官府有一套從思想到制度,除非你要推翻它才能改變,否則你殺一兩個人沒什么用的。
人物周刊:中國古代就有俠士,西方也有羅賓漢之類的人物,你怎么看中西對俠義精神理解的差異?
張北海:中國比較直接,西方傳統(tǒng)上來講只有貴族階級的騎士有一點點這種味道,但他也不會亂搞的,不會跑到一個村子里看到一個混蛋一劍就把他捅死,因為他是給貴族服務(wù)的?;蛳袢毡镜奈涫康?,武士道是貴族階級的最基層,除非他的主人被打死了,他失去了依靠,他就變成浪人,這些武功高超的浪人可能就開個小店、酒館,很多人就配合日本的遠東政策,跟了關(guān)東軍跑到東北,后來從東北又跑到華北,那個時候日本浪人一大堆啊。這是混蛋的浪人,也有好的浪人幫孫中山很多忙。我記得很早以前有本書,寫孫中山和日本浪人這些事,很有意思。
1947年,北京美國學校,前排右三為張北海 圖 受訪者提供
20世紀俠客已經(jīng)很難存在了
人物周刊:你稱《俠隱》的時代背景為金粉十年,如何評價這十年?
張北海:那時人跟人的關(guān)系非常平和且有禮貌,像這種關(guān)系以后無論是在大陸還是在臺灣,都很少再見到了。你想,它是帝王之都,大家都受過一點教育,即使沒受過教育的人,也看到上面的人如何客氣相對,不是說底層不罵人不打架,只是說這個社會是非常平和的一個社會。我覺得一直到今天,中國本土沒有出現(xiàn)過那么美好的一個時間,今天的北京、上海,你不要看高樓大廈,沒那個日子。說實話,那其實是階級不平等的一個社會,因為有錢人可以享盡福,但問題是沒錢人也可以過一個清平的日子,所以我說是金粉,看起來確實很好,但沒有人想到還有駱駝祥子這種人存在,可見不是說從頭到尾都是那么美好,所以是金粉,而不是純金。
人物周刊:《駱駝祥子》敘述的那個老北京也是你寫這部小說的一個參考?
張北海:我寫這個小說的時候,如果一下子想不出寫不出來,我就不時翻翻幾本書,有的不是為了寫小說,是讓我更熟悉北京話?!秲号⑿蹅鳌返奈淖謱υ挾己芎?,而且它是民間,不像《紅樓夢》是貴族,然后就是《駱駝祥子》,還有張恨水的《啼笑因緣》,主要是翻翻,讓我不要忘記寫的是那個時代的故事。
人物周刊:這幾本書對你自己的創(chuàng)作有何影響?
張北海:人跟人的關(guān)系,因為寫小說基本上就是人物,人跟人的關(guān)系,什么樣子的人跟什么樣子的人講什么話,什么樣子的人跟另外一種樣子的人又講什么話,這種東西,你看駱駝祥子跟那個教書的老師講話,就跟他和虎妞講話不一樣,跟虎妞的爸爸講話更不一樣,這東西不是說你要抓住人物的語言,而是要抓住整個的人物關(guān)系。
人物周刊:你常提到張恨水,如何評價他的作品及對你的影響?
張北海:張恨水的小說我看得并不多,大概看了三四本,但我只選《啼笑因緣》,因為這里面創(chuàng)造了幾個原型人物,以后凡是要碰1920年代,都免不了受他影響:一個雖不是軍閥但是個土霸的軍人,以后凡是講一個人要包一個女的就是這樣的人;一個南方來上學的大學生,有女朋友也好,沒有女朋友也好,愛上了一個大虎妞,過去從沒有人碰這個問題。對我來講,雖然那一段寫得不那么理想,但你要理解,張恨水在20年代寫《啼笑因緣》,關(guān)秀姑已經(jīng)是一個武俠人物了?!秱b隱》如果能和張恨水的《啼笑因緣》放一起,盡管我會臉紅,但也會高興,他不但是我的前輩,而且是最早一位把武俠人物寫進了20世紀通俗小說的作家。
人物周刊:純粹寫武俠的作家你比較喜歡誰的作品?
張北海:鄭證因、宮白羽、王度廬。當然那個時候有好幾十個,太多了。鄭證因有篇小說叫《鐵傘先生》,開篇頭幾句話就說,在北京去天津的火車二等座上坐著個白發(fā)老頭,旁邊一個包袱,一把鐵傘,鐵傘就是他的劍,因為在20年代已經(jīng)沒法身上背個劍去下酒館了。鄭證因那么一個了不起的大作家,都曉得20世紀俠這種人是很難存在的,你不能招搖過市嘛,不能像后來年輕人寫的武俠小說,公子哥變成大俠客,詩琴書畫樣樣可以來,還會下圍棋。
人物周刊:你覺得老一輩人創(chuàng)作的武俠小說好在哪里?
張北海:不靠神怪來取勝,扎扎實實的,無論白羽的《十二金錢鏢》講鏢行,還是鄭證因的《鷹爪王》,都有一個歷史背景,他們寫社會關(guān)系等于是整個人物出場后面的一個實際的背景,沒有那個背景,就像今天的武俠小說都是空的了。我為什么要花那么多時間找資料而不是憑空創(chuàng)造一個都市?我這個小說就是要寫一個當代的、真實的大環(huán)境,我當然曉得憑空假設(shè)可以省很多麻煩,我也不用管一碗面多少錢,也不用管有什么車子可以坐,我就寫唄,那不就是后來這幾十年港臺的武俠小說嗎?
人物周刊:金庸和古龍的武俠小說你讀嗎?
張北海:金庸我看了不少,但我一看到他開始寫那種比較神幻的部分我就不看了。比較喜歡他早期的《射雕英雄傳》這些,比較扎實地在寫,武俠不是很多,等于是在寫歷史。
人物周刊:你這部小說取名《俠隱》,這個“隱”也很有意味,該怎么理解?
張北海:因為我要帶一點俠,這個俠又不能公開,所以想到“俠隱”。所有俠客,其實歷史上真正的俠客沒多少,從唐朝開始數(shù),你能數(shù)出來的俠有幾位呢?都是小說里的人物,歷史上沒人記載,不像《史記》里的《游俠列傳》,可以指出真人真名干的真事情,唐朝以后還有這種人嗎?我記得解放初期一天到晚把大刀王五變成武俠人物,變成一個地下馬克思主義者,那你還搞什么呢?
1960年,金門,預官服役的張北海 圖 受訪者提供
武俠不能違背物理原則
人物周刊:侯孝賢的《刺客聶隱娘》你看了嗎?
張北海:還沒看,不過我都不想去看了,他現(xiàn)在完全以visual(視覺)和style(風格)為主?!堵欕[娘》是一篇唐傳奇,里面繞了又繞,光看中國小說都不見得人人都能follow,這就是為什么給他最佳導演沒給最佳電影的緣故,那是覺得電影的style還是不錯的,所以你看看視覺就行了,不要去管故事。我聽說在戛納上映,有個中國人說,別說外國人看了一頭霧水,我看了也一頭霧水。
人物周刊:那《一代宗師》如何?
張北海:也是visual為主吧,你不能怪章子怡和梁朝偉,他們不是李小龍,李小龍是自己會武,而且整個武打是他編的,所以他可以一個鏡頭兩分鐘。你讓章子怡跟梁朝偉能夠?qū)Υ騼煞昼妴幔窟@就是為什么它永遠是jump cut(跳躍剪輯),那個手可能都不是他的手。而且那時候哪有什么南派北派要爭武林盟主,武俠不管我是不是瞧得起你,不管你到哪里,互相非常尊重,不會說我還要跟你華山論劍,那都是后來亂搞的,所以武俠小說越搞越?jīng)]意思,這就是年輕人的幻想。
人物周刊:你覺得一部好的武俠電影如果要超越visual,該怎么去表現(xiàn)?
張北海:這個不能講,即使我有點看法也不能講,這就看這個導演如果有這個意愿,他的才分夠不夠。這個牽扯到不是我本行的一個創(chuàng)造門類。
人物周刊:那舉例說下你欣賞的武俠電影?
張北海:有幾個我勉強可以說很好的,胡金銓的《龍門客棧》,那是個大突破,還有后來的《俠女》,在香港那些二流三流電影面前,讓人看了簡直眼前一亮。我問他一個比較具體的,我說你里面那個帽子像是日本武士道戴的,有點像墨鏡那個味道,他說錯了,日本人是在抄我們,古畫古書里,不一定是俠士,不讓對方知道他是誰,就戴那種斗笠,弄到眼睛這兒,前面有個編得比較稀的罩子,讓你可以看出去,這是中國玩意兒。連這方面他都注意到了,今天拍電影你說有幾個人能注意到?還有一點,這個我跟李安也講過,你不能把武俠小說里說的話全當真,像飛檐走壁是個形容詞,不是真的飛檐,也不是真的走壁,結(jié)果《臥虎藏龍》一開始身子就在墻上,人跟地是平行的,怎么可能呢?你不能夠違背宇宙間的那條物理原則。
人物周刊:黑澤明的武士道電影如何?不僅成功打進好萊塢,在世界電影也占有一席。
張北海:黑澤明那才真是大導演,還有稻垣浩的《宮本武藏》,那些日本電影人對中國武俠小說了解得很清楚。我在美國認識一個美籍日裔,有時下了課一塊喝杯啤酒,他說,文藝,我下月準備去東京帝大收集研究資料。他就像美國人一樣,提個箱子就上飛機了,后面的故事是回來后跟我講的。他說在機場下車,他站在路邊提個箱子,沒找到旅館,也叫不到taxi,可他注意到有個紅色的小跑車,看他一眼就走了,過上10分鐘繞回來又看他,沒講話又走了,第三次就停下來,用日本話講,問他是不是sansei(第三代美籍日裔)?他說是,那人就說,我需要一個英文老師,你日文有什么問題可以找我,于是這個年輕人就像嬉皮士一樣上車跟他走了,去住到他家里,他家里漂亮得不得了!你猜這人是誰?三船敏郎。三船敏郎后來進了好萊塢,當時有個小角色,一個19世紀的日本國王給美國總統(tǒng)送禮,他就演那個護送禮物的武士,要說幾句英文臺詞,所以在找英文老師。我這日本朋友說,我這時才曉得,他家里一整柜子的中國武俠小說!你看,這些日本人演一個角色,除了日本的要很熟,他還要參考中國武俠小說。
人物周刊:你對電影版的《俠隱》有何期待?
張北海:11月中我還要去趟北京,姜文給我打電話讓我務(wù)必去一趟,我其實有點嘀咕,因為我不想談,這是他的創(chuàng)作,我一個小說作者去搞的話又把他搞亂了,跟別的導演可能互相激發(fā),跟姜文是絕不可能的。(笑)簽約都是我侄女的公司簽的,后來他到紐約我們才見面,他說我會非常用心好好拍您這部小說。有人問我這個問題,我一直回答,小說是我的baby,電影是他的baby,我的baby我已經(jīng)養(yǎng)出來了,現(xiàn)在長大成人,你怎么養(yǎng)就看你的了。
全世界像紐約一樣的城市沒幾個
人物周刊:在世界各地周游,你覺得自己精神上的故鄉(xiāng)是哪里?
張北海:我想大概都沒有了,有的話就是紐約。第一,它容忍;第二,它是世界很多地方的中心,不講商業(yè)和廣告,光是戲劇、舞蹈、電影、百老匯……什么玩意兒都在那里。雖然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常去看這些了,可因為有這些,全世界一大批精英聚集在那邊,整個味道就不一樣。所以我覺得它對我不管干什么都很好。當然你可以說美國只有一個紐約是這樣子,你跑到舊金山、波士頓都不會這樣。紐約確實是個例外,你說它美國,也是;你說它不美國,也是。真正的國際大都市。全世界這樣子的城市沒幾個,可能巴黎跟倫敦吧,巴黎可能已沒了海明威他們當年呆的時候的樣子了,更早的波西米亞人,左啊右啊那樣的已經(jīng)沒有了。
人物周刊:你常年呆在美國,可否對這個國家的現(xiàn)狀做些評估?
張北海:國際的問題太多,我們暫且不提,蘇聯(lián)解體后,它現(xiàn)在重點都放在亞洲和中國。國內(nèi)的問題,奧巴馬在任做了很多不得了的事,外面沒有人是從這個角度看的,例如全民保險,這個美國談了五六十年了,給他搞出來了;同性戀合法結(jié)婚,身份地位跟異性戀一樣,這個沒有1960年代那些同性戀運動,沒有黑人民權(quán),不可能有黑人做總統(tǒng)的;然后環(huán)境保護,他現(xiàn)在鼓動得連中國都加入了,雖然要達到的目標還很低,但至少接受這個問題,想辦法要解決了。
人物周刊:美國社會現(xiàn)在最大的問題是什么?
張北海:貧富差距太大,越來越大,而且1%的有錢人的資產(chǎn)是全美資產(chǎn)的60%,你想想看,這就是這次大選民主黨和共和黨辯論的主題,所以等著看誰贏吧。
人物周刊:你支持哪一方?
張北海:我當然不可能支持共和黨了,共和黨是右派中的右派。但你要小心,當我們說美國的左派、右派跟這里是完全扭過來的。
人物周刊:你每兩年回一次國,怎么看中國現(xiàn)在的發(fā)展?
張北海:從看好的角度來看吧,我每次回來雖然也會接受一兩次訪問,但我盡量不去接受,回來主要就是吃喝,看看朋友。對我來說,不要再卷入實際的問題了,因為我已經(jīng)無能為力了。
(實習記者龔莉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