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yī)俠|吳一龍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本刊記者 鄒金燦 實習記者 周建平 發(fā)自廣州 日期: 2018-01-03

醫(yī)學從誕生之日起,就沒有停止過對“人”的關注和思考。 適道,是指對道的追尋和向往。以蒼生健康福祉為念,聚焦醫(yī)學應有的科學精神、人文情懷,加深大眾對醫(yī)療行業(yè)的認知與理解,這是《適道仁心·大醫(yī)國手》開辦的初衷。 紙筆之力,傳承中華大醫(yī)精神,人文視角,深入探尋醫(yī)學與民族之魂。

2015年9月,國際肺癌研究學會(IASLC)將杰出科學獎頒給了吳一龍,以表彰他在肺癌的研究與治療上的貢獻。這個獎項由全球的行家里手投票產生,這是該獎40年來首次頒給華人科學家。

IASLC頒獎時這樣說:“吳一龍教授,代表著肺癌研究歷史上的中國貢獻,尤其是靶向治療為全世界樹立了榜樣,國際尤其亞太地區(qū)晚期肺癌治療原則、治療指南絕大部分出自中國。”

吳一龍生于1956年,現(xiàn)為廣東省人民醫(yī)院副院長,廣東省肺癌研究所所長,還是美國外科學院院士,被稱為“中國肺癌治療領軍人物”。

得了杰出科學獎之后,有民營醫(yī)院找到吳一龍,給他開出了300萬元的年薪。他拒絕了,理由是民營醫(yī)院是讓他過去賺錢,而不能為他提供一個很好的研究平臺。從醫(yī)多年,吳一龍幾乎擔任過各個級別的行政職務,來廣東省人民醫(yī)院之前,他是中山三院的院長。在這個職位呆了接近4年,“這是我學術退步最厲害的時候”,因為太忙了。此后他向自己提出了這樣一個要求:不要當一把手。

奧巴馬今年提出“精準治療”計劃,令精準治療走入大眾視野。在肺癌領域里,吳一龍已經專注于精準治療十多年。這段時間里,在坊間有著“廣東肺癌第一刀”稱號的他,并不自得于手術的效果,而是和團隊成員一起,深入攻治EGFR、ALK 等基因突變引發(fā)的肺癌,以延長患者生命。通過推進精準治療,吳一龍希望在未來10年內讓肺癌成為不再顯得那么可怕的慢性病。

我們剛見面時,他看上去有些疲憊,但只要談起自己的研究來,就神采飛揚,對待每一個問題都極其耐心,不會拋出一些外行人聽不懂的術語。

1988年在德國進修期間,吳一龍學習第一臺縱隔鏡手術留影

文藝青年

“人文”,這是吳一龍在各種場合經常提到的詞匯,他無時不在強調醫(yī)者的人文素養(yǎng)。

這或許歸因于他的家庭背景,“我們的父母算是小知識分子,從1949年以來一直都是在最底層,也是整天都是在擔驚受怕的,因為運動一來,都是要整‘臭老九’的嘛。所以他們當時給我惟一一個要求就是,選一個不管朝代如何變化你都能夠生活下去的職業(yè)。老師他們自己當怕了,那就只有當醫(yī)生了?!?/p>

1977年,他參加了高考?!暗谝粋€志愿填的是中山醫(yī)學院,當時覺得這是不可能的,因為我當時是‘可教育好的子女’——我不知道這個詞你聽過沒有。‘可教育好的子女’能不能參加考試?不知道。等到高考前一個月的時候,鄧小平、華國鋒說這批人也可以考,我們才去考?!?/p>

最終他被第一志愿錄取。他用帶有潮汕味道的普通話,熱情洋溢地回憶起自己的大學生活,“你知道嗎,那時候我們多瘋瘋癲癲??!1979年開放的時候,我們都跑到書店排長隊買《白夜》啊,讀陀思妥耶夫斯基呀,買了一大堆這樣的東西看。”

那時的他,是一名不折不扣的文藝青年,“我們在學校出黑板報。我一個很好的同學是寫詩的,我是寫散文的,每一期黑板報都是我們的東西。我們幾個人不知天高地厚,寫了一本醫(yī)學史,當然了最后這本書沒出版,但我們把整個醫(yī)學史理了一遍?,F(xiàn)在我會跟學生講醫(yī)學史,是得益于那個時候?!?/p>

大學時期的吳一龍,有著充沛的精力,就在校園里辦了《中國醫(yī)學生》這本雜志,“那些大的專訪都是我寫的。但非常遺憾的是,1986年反對精神污染,所有學校一定要砍掉10%的雜志,中山醫(yī)學院只有這本雜志屬于人文的,最后被砍掉了?!?/p>

當時的畢業(yè)生還要參加一個全國統(tǒng)考,吳一龍考了全國第10名。其時還是分配制度,他被分去了腫瘤科。當時的流行說法是,“金眼科,銀外科,不三不四腫瘤科?!蹦[瘤醫(yī)院就在學校宿舍的附近,他讀書回來,往往都能聽見里面?zhèn)鞒鰜淼目蘼?。“我當時有個小九九,就是我到外科,不知道得花多少精力才能夠做出一點點東西出來。但對面那家都是死人的地方,我可能做出一點點東西,都是一個不小的成績了吧?所以分配我去,我也樂意,沒有想到要變?!?/p>

參加工作后,吳一龍有感于人們在性知識方面缺乏常識,在1983年參與創(chuàng)辦《家庭醫(yī)生》雜志。那時候,他會和同事們一起討論稿子到凌晨三四點。“雜志有一個非常受大家歡迎的叫作‘心靈深處’,專講心理的,里面所有的文章幾乎都是出自我手。我為了寫這個東西,學了很多心理學的知識,補了很多課,哈哈。到今天他們都說我知識面很廣,跟這些經歷有關系。”

談話中,吳一龍能隨便拈出一些中外文學名家的名字來。各類文學作品中,武俠小說是他情之所鐘,其中古龍是最愛,自言到現(xiàn)在還在看,《陸小鳳》已經看了三四遍。溫瑞安也是他很喜歡的武俠作家,因為其風格與古龍接近,“可惜現(xiàn)在不寫了?!绷钏锵У模€有武俠小說在整體上的凋零,“所以將來退休,我準備寫一本小說,名字叫作《醫(yī)俠》?!?/p>

我問:“背景是古代嗎?”

“啊不,現(xiàn)代的,就把我們醫(yī)生的那種俠客精神寫出來?!?/p>

“你對自己的定位也是一個俠嗎?”

“帶有一點俠的性質在里面。”

1988年在德國進修期間,吳一龍參加每周一次的學術報告會留影

醫(yī)俠

“俠之大者,為國為民?!笔煜の鋫b小說的人都知道,這是《神雕俠侶》中郭靖對楊過說的一句話。大俠郭靖的著眼點,不在一己,而在人群。以俠者自期的吳一龍,似乎也與郭靖有同樣的眼光。

2001年,為了挽救一位肺癌患者的生命,吳一龍率先從國外引進易瑞沙(一種針對表皮生長因子受體EGFR的藥物,當這個基因發(fā)生突變,正常細胞就會變成癌細胞。易瑞沙能有效阻止EGFR基因突變,讓癌細胞不再復制),令患者病情好轉。

當時,易瑞沙并不對歐美的患者起很大作用,在歐美臨床試驗的成功率不到10%。這并未影響吳一龍進行探究。他與團隊成員發(fā)現(xiàn),“EGFR在中國等東亞地區(qū)的人群中的突變發(fā)生率特別高,大概占所有非小細胞肺癌的30%,而在西方人群則少于10%?!迸c常規(guī)化療相比,易瑞沙對有EGFR基因突變的患者有效率達到了60%-70%。

這項研究成果震動了學界,被譽為“建立了EGFR基因突變型肺癌的治療新標準”。但易瑞沙很貴,每位患者需要每月為之付出逾萬元的費用。為了解決這個難題,吳一龍多方奔走,推動廣州市醫(yī)保局將這種藥納入醫(yī)保范疇。

這件并非本職工作范圍內的事,耗去了他整整兩年的時間。他遇到了阻力,“第一,這個藥確實是非常貴的,如果納入醫(yī)保的話,那不是醫(yī)保全吃空了還付不起呀?這是他們最擔心的一個問題。第二,患者不治療可能也能活過一段時間,這藥為什么要那么貴?第三,我們這邊對這種新的東西呢還是了解不夠?!眳且积埛浅@斫膺@種阻力的產生,“所以我當時做的第一個工作,是幫醫(yī)保局去算賬,因為我們知道如果查到這個靶點,吃這個藥是百分之八九十有效,然后不需要再吃其他藥。我們在內部做了這個規(guī)定工作:一旦這個病人確認可以用這藥的時候,在醫(yī)保上其他藥都開不出來。把這個東西制度弄出來,一年算起來比起過去不這樣控制還節(jié)省費用了?!?/p>

在吳一龍的持續(xù)推動下,2010年,廣州市將易瑞沙、特羅凱這些指向明確的藥物,納入了醫(yī)保范疇,患者只要確定是特定的基因突變引發(fā)的肺癌就可以申請,此前每月付出1.5萬元,納入醫(yī)保后變成只需要支付1000-2000元。現(xiàn)在,這個做法已經在國內多個省市推廣開來。

在這個過程當中,幫醫(yī)保局算這筆賬的環(huán)節(jié)至為關鍵,而這并非是吳一龍的本職工作?!爱斘覀冏鲆患虑榈臅r候,不能夠只是停留在淺層次,要從深層次為對方著想:他們在考慮什么東西?有什么體系可以幫他把這個問題完善?這樣辦起來才能夠成功。如果我當初只是口頭講,他們給你面子:哎呀這個大專家說的話,回去研究研究吧?;厝パ芯烤筒幌聛砹?。但我說:可以這樣這樣做。這就是利用我的專業(yè)知識來為他們服務嘛。”

談起這件事,吳一龍頗有感觸,“我現(xiàn)在越來越意識到,吳一龍一天能看42個病人,再多兩個吳一龍,也只是看一百多個嘛,比起中國一年60萬的肺癌病人,要多少個吳一龍才看得完?但我們一個舉措,一下就幾千人上萬人都受益了,不是更好嗎?”

2015年吳一龍獲國際肺癌研究學會(IASLC)杰出科學獎

以人為本

1988年,吳一龍赴德國進修,在那里待了一年多。德國的所見所聞,在他身上留下終生印記。他剛到那邊的時候,看到醫(yī)生和病人一起討論病情,確定手術方案,大家開誠布公,各種方案如何操作、存在什么風險都列出來,然后建議病人選擇哪個方案。所有的信息,醫(yī)生都清楚明白地告訴病人,甚至醫(yī)生之間的討論過程,也讓病人全程看在眼里。這樣一來,病人就清楚知道自己的情況,以及適合哪個方案,最后的抉擇權在自己。

這種以人為本的做法,震驚了吳一龍。時至今日,他回憶起這一場景,仍然激動到哽咽,“現(xiàn)在有非常多問題值得我們反思。特別是90年代以后,我們教導出來的醫(yī)生,承受的壓力非常大:要為醫(yī)院做多少的手術量,才能達到這個優(yōu)。就是按照工廠的方法來管理醫(yī)生。手術量、經濟指標,如果一個人過分強調這個東西,是不會關注到其他地方去的。就是我們會把人當成機器。”

德國之行中令吳一龍感動的還有,“我碰到過一個護士,上班時看到她受了委屈在哭。我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突然間有個病人要推到手術臺去了,那是一個艾滋病人?。∵@個護士一聽病人來了,哇,態(tài)度馬上變了,從哭的就變成笑容了,還跑到這個病人面前,跟他親吻一下,拍拍肩說,‘放心吧,我們醫(yī)生非常好,會幫你做??!’你說是不是非常動人?我每天都見到這樣的例子,他們都把工作當成一份神圣的職業(yè)去做?!?/p>

甚至他所見到的德國患者,都非常信賴醫(yī)生,幾乎看不到什么醫(yī)鬧。這讓他覺得,“你越是開誠布公,事情就越好辦?,F(xiàn)在我的看病風格也是這樣。我們潮汕的人來,都跟我講一句話:哎呀,千萬不要告訴我爸媽得了這個病??!我最反感這樣做了。你爸媽吃的鹽比你吃的飯還多呢,她知道自己應該做什么、決定什么,心理上我們可以一起來幫她克服,但不能瞞騙?!?/p>

德國的醫(yī)療體制也讓吳一龍感到新鮮:他的導師在公立醫(yī)院當主任,醫(yī)院有一部分地方是老師的私人病房,做手術所得的錢,60%是歸他的老師,40%才是醫(yī)院的?!八麄兒車乐?,做任何一件事情,完全不必找熟人,填表送上去,然后一切就OK了。說老實話,在德國要做到更高層次的醫(yī)生,不是那么容易的,他們等級比我們更森嚴,一個科室就一個教授,除非這個教授走了,才會競爭。現(xiàn)在還是這樣,而且這個競爭是全國的,必須在他們的醫(yī)學會雜志登出來說這邊有一個空位置,全德國達到要求的人都可以來應聘。”

直至今日,國外的醫(yī)者仍讓吳一龍內心有所感觸。最近,他把世界3個最頂級的外科醫(yī)生請到廣東省人民醫(yī)院,他們分別是:前任的國際外科腫瘤學會主席、現(xiàn)任的主席,還有候任的。這些名醫(yī)講完課以后,就跟他們一起為病人做手術?!暗诙焱砩现v好跟他們吃飯的,因為病人太多了,他們就不吃飯,從下午5點鐘跟我們一起做到晚上9點鐘,把所有手術都做完了。這就是大牌的醫(yī)生??!他們沒有想:哎呀你們對我不尊,而是主動跑到手術室說一起來做吧。”

我問:“類似的情況,在國內的醫(yī)學界常發(fā)生嗎?”

吳一龍搖頭,“做不到,做不到。我為什么感動,這么老還是受感動,因為我衡量自己,我也做不到。所以我跟他們比,我覺得自己都很慚愧。所以說,自己也是在一個不斷提升的過程?!?/p>

死亡是一種選擇

1989年,吳一龍結束了在德國的進修,導師問他回中國還是留在德國。他考慮到自己能夠來到德國,是因為得到德國一個基金會的支持,決定遵守契約,回國服務。臨走時,導師問他想要什么禮物,他只要了一張CD,里面是典型德國風味的鄉(xiāng)村音樂。

回國后,吳一龍重返中山腫瘤醫(yī)院任職,頭幾年,“以為自己了不起”的他并不受重用,感到了失望?!澳菚r候我就記得我老師一句話,他說當外界不理解你的時候,你不要跟他爭辯,你就做自己的事情?!彼炎约宏P在小房子里,把所有治療過的病人的資料找出來,建了一個大的數據庫,然后寫綜述。

1995年,他看到一篇英國的文獻,里面總結了60-90年代肺癌治療的狀況,用了“個人資料的綜合分析”這個詞匯,其中有一個結論:做完手術后給病人加一個放射治療,非但沒有給病人帶來好處,還帶來了傷害,死亡風險增加了21%。這個“嚇人”的結論,令他對這種講究證據而非經驗的研究方法產生濃厚興趣,由是于1998年在國內率先開了“循證醫(yī)學”這門課。

到了2002年,“有一個時髦的‘介入治療’,就是用一個管插到腫瘤里面灌藥物,說是效果好得不得了。我就用這方法給它做了一個重新評估,發(fā)現(xiàn)效果可能沒那么好。發(fā)表了我的觀點后,所有搞放射的人就跟我爭。有一次他們在廣州開大會,大概八百多人,他們的主任委員就請我去講一講。我剛開始非常忐忑,說我能去嗎,講我的觀點出來,八百多人每一個人吐一口口水,我不是給淹死了?死都不肯去。但是那個主任委員很有料,他說你一定要去,一定要把你的科學方法告訴大家。所以我就去了。我演講完,整整10分鐘沒有一個人出聲。我打動他們了。”

這段經歷讓吳一龍得到了教益,“到現(xiàn)在我經常教下面的人,人生沒有永遠順利的,當你不順利的時候,就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不要去管人家在想你做什么事情。所以當這個時間一過去,我回頭看,哦,原來人家對你不了解的時候是你出成績最大的時候?!?/p>

與癌癥跟死亡打交道了這么多年,如今的吳一龍,如何看待死亡這個話題?

他平靜說道,“其實,死亡是生命的一種選擇。你活著、死亡都是一種選擇,只要我們盡力了,千萬不要去做一些增加痛苦的事情?,F(xiàn)在對很多到了終末期的病人,我的學生包括很多人都說:哎呀一定要想辦法治療!其實我知道我們手中的武器,到了終末期,我們是毫無辦法的,任何一種治療只是增加痛苦,所以我會更傾向于讓病人安靜地走下去。這種理念,現(xiàn)在很多醫(yī)生也不接受的,他們覺得好像太過悲觀了?!?/p>

這種理念也得自他在德國的學習,“有一次周末,我到了奧地利,就去找貝多芬的墳墓,找來找去找不到,在一個地方耳朵突然響起了《第九交響樂》,心想肯定就在這附近了!我就找,真的就是在這附近喔!我到現(xiàn)在還理解不了當時為什么突然就冒出《第九交響樂》的音符在我的腦海里面?!?/p>

“看了貝多芬的墓地之后我覺得,死亡你說是很殘酷嗎?不是的。你看多少人在紀念貝多芬?我們這里墳墓是冷冷的、陰森森的,但人家那變成旅游勝地,每個墓碑,有名的沒名的都變成一種藝術。所以我認為,死亡是生命的一種選擇?!?/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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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7期 總第817期
出版時間:2024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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