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島是我們這個時代最杰出的詩人。1977年,青年建筑工人趙振開以“北島”的筆名在《詩刊》上發(fā)表了《回答》之后,一批年輕詩人如顧城、舒婷、江河、楊煉、梁小斌等,如雨后春筍般涌現(xiàn),在80年代形成了一股名為“朦朧詩”的文學潮。《回答》中的“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也就成為中國新詩名句。此后,北島一度旅居瑞典等7個國家,在異國他鄉(xiāng)繼續(xù)用中文寫詩,用漢語朗讀自己的詩歌。他的作品被譯成二十多種文字出版,被選為美國藝術(shù)文學院終身榮譽院士,曾多次獲諾貝爾文學獎提名,成為當今影響最大、也最受國際承認的中國詩人。
可以說,如今國內(nèi)成為社會主流的60后、70后一代,年輕時大部分都曾經(jīng)是他的粉絲。有一次,我的一位70后學生偶然聽我說起北島病了。盡管素不相識,卻主動為他尋醫(yī),通過我邀請他去上??床〔⒊袚酷t(yī)療費用,可見北島及其詩歌的無窮魅力。
第一次遇見北島是1994年在美國。他到訪洛杉磯,我的同學詩人陳建華在家里開派對歡迎,我被邀請去參加。北島自然是這次派對的中心人物。他端著酒杯站在那里,瘦高個子,戴著深度近視眼鏡,木訥寡言,語調(diào)緩慢低沉。這和我想象中詩人的浪漫形象大相徑庭。我對新詩沒有興趣,加上當時在美國諸般不順,心事重重,因此只是和北島敷衍了幾句就提前告辭了。
2007年夏,北島到香港中文大學來教書,結(jié)束近20年在歐美各國的漂泊生活,定居下來。再次重逢是我在香港城市大學宴請來訪的一位學者。林道群也替我邀請了北島和韓少功,成為文學圈朋友的一次聚會。北島和十多年前見到的那次沒有什么變化。他還記得我們在洛杉磯的那次聚會,但彼此也沒有深談,因為我對文學,尤其對新詩實在懂得不多。此后,因為林道群和甘陽等一班朋友的關(guān)系,在香港的這個圈子常常會聚在一起喝酒聊天。我和北島的交往也就慢慢多了起來。北島酷愛法國紅酒,我有了好酒就會呼朋喚友,加上我太太也是識酒愛酒之人,談起法國酒,居然和他有了共同語言,兩家人也就有了往來。在微醺狀態(tài)下,北島的話語就會漸漸多了起來,但幾乎總是圍繞著他的詩歌。談他的新詩,談他的《今天》文學雜志,談他的詩人朋友,談他籌劃中的國際詩歌節(jié),談他在各地為詩歌活動籌款的趣事。這時候,北島會像小孩子炫耀自己心愛的玩具一樣,全然不顧同桌正在進行的任何話題,只是沉浸在他自己的詩歌世界里。
我60歲生日那天,天南地北的好朋友們聚在香港為我慶賀。北島特地寫了一首題為“晚景”的詩:充了電的大海/船隊滿載著持燈的使者/逼近黑暗的細節(jié)。瞬間的刀鋒/削掉一棵棵柏樹上的火焰/枝干彎向更暗的一邊。改變了夜的方向/山崖上的石屋/門窗開向四面八方/那些遠道來的靈魂/聚在光潔的瓷盤上/一只高腳蚊子站在中間。盡管我讀不懂詩的含義,但北島朗誦時流露出來的那種真情,則讓我印象深刻。
北島老來得子,對兒子兜兜鐘愛異常。但他不同于其他父親,決不擺出為父的威嚴,而能和兒子玩在一塊兒。即使如此,他仍不忘把兒子帶進自己的詩歌世界,花了兩三年的功夫,編選了《給孩子的詩》,作為送給兜兜和孩子們的禮物。“讓孩子天生的直覺和悟性,開啟詩歌之門,越年輕越好?!彪S后,他又和李陀聯(lián)袂編選了《給孩子的散文》,讓精選的文字浸潤、滋養(yǎng)孩子們的情感、美感、心性和知性。一個大詩人做這種“小兒科”的事情,實在是需要一點童心的。
和北島相處相交越久,我越喜歡他那顆未泯的童心。我相信好的詩人必須有這樣一顆童心,才會展開想象的翅膀,去構(gòu)建“一個自己的世界,一個真誠而獨特的世界,正義和人性的世界”。許多人常常會對北島的舉動作出種種政治解讀。其實詩人就是詩人,他從來沒有想得那么多。在詩作《青年詩人的肖像》中,北島這樣寫,“那從袖口出的靈感/沒完沒了,你/日夜穿行在長長的句子和 /胡同里,你/生下來就老了/盡管雄心照舊沿著 /禿頂?shù)倪吘壣L/摘下假牙,你/更像個孩子?!?/p>
這正是北島的自我寫照,一個童心未泯的大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