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不多的幾次“臥底”采訪之一,并且預謀已久。在QQ上,我提前跟一個備孕媽媽取得了聯系,出發(fā)之前,我甚至特意仔細檢查了自己的說辭,還檢查了背包,拋下礙眼的東西——我在忙活那個關于不孕癥和輔助生殖的題目,要去幾個備孕媽媽合伙租的小屋里住一夜。
在那之前,我跟幾個不孕論壇著名的壇主聯系,有的在國外,有的沒有回信,也有的回答,“電話?哦我最近帶娃比較忙,這樣,你看看我寫過的經歷帖吧?!贬t(yī)生們并不特別熱衷于向采訪者介紹他們的就診者,畢竟,他們需要尊重病人的隱私。而即使是那些同意接受我采訪的就診者,也會很謹慎地只答應接受電話采訪。這里面的幾個原因,有人給我解釋:備孕或是剛剛懷孕的,會害怕接受采訪這類事情影響到自己的精神狀態(tài);而那些孩子已經出生了的家長,則不希望孩子知道自己是“非自然”方式出生的,也不希望別人知道這事。
我很理解這些顧慮,就在這一年6月,一次由某醫(yī)院主辦的試管嬰兒大聚會就被質疑:“侵不侵犯隱私權?”一位評論員說:“參加這次活動之后,學校的老師會知道他們是試管嬰兒,學校的同學會知道他們是試管嬰兒,他們的鄰居會知道他們是試管嬰兒。在今后的生活中,他們就會迎來異樣的目光,甚至會成為同學取笑的對象……如果不是實在沒有辦法,沒有多少夫妻愿意實施試管嬰兒手術。為什么很多這樣的夫妻都是以外出打工的名義去做手術呢?就是為了不讓別人知道實情……”
所以,那是一次很沒底氣的暗訪——它與為了公共利益去造假窩點暗訪不同,我去暗訪的原因只是,我對那些隱私感興趣,希望知道更多她們的故事,親眼看到一些細節(jié)和親自接觸到這些人……她們中的大部分是為了能有一個孩子,不過,也有晚上會跟家里小姑娘通話的二胎媽媽。
她們的朋友圈里歌舞升平,還會放些在上海各處景點快快樂樂的照片,仿佛這只是一次游玩。而私下里,備孕的小屋是她們的“姐妹會”,她們相互極其熟稔,交流各種心得,從主治醫(yī)生到送子觀音,互訴家庭里的煩惱,互講各種只有圈內人才懂的笑話。她們幾乎清楚每個同伴各個就診節(jié)點的日期,互相代掛號或是互相打夜針,決定放棄的姐妹會把沒用完的藥免費傳給類似情況的同伴,而那個同伴,如果前者回家后后悔了,也會把剩下的藥品再給她寄回去。最后一天早上,我第一天見過的一個蘇州姑娘很熱情地和我打個招呼,“不對呀,你不該今天吧,是出什么事情了嗎?”她很關切地問我。那天中午,我落荒而逃,沒有勇氣去告訴她們,我是個記者,于是,把那些故事掰成了碎片,埋彩蛋一樣埋在了文章里。
寫文章之前,我也不免想過那個問題——人一定要有孩子嗎?很明顯,有能力卻不要孩子與忽然間發(fā)現自己沒有能力,或者如某醫(yī)生所說的“不可能擁有自己的孩子”,那是兩碼事兒。求不得,這是人生八苦之一。為了在有限篇幅里裝下所有的話,我需要做些取舍——一個女人因年輕時的卵巢囊腫手術導致卵巢功能損傷、做了七八次試管手術、執(zhí)著地想要個自己孩子的故事,被篩選后拿掉了。
文章刊出后,一位接受我采訪的德高望重的老醫(yī)生給我回信:如果文章可以“正告一下青年男女謹慎處理自己的性關系,因為多次人流及粗糙的人流技術也是造成輸卵管狹窄和子宮內膜不可逆轉損傷的主要因素,其結果就是不孕癥”,那就更好了——這一部分被我舍掉的原因是,不希望透出不孕癥與個人行為之間的關系,引發(fā)過多不必要的聯想。
之后,我在微博上收到一個姑娘的私信,她自稱24歲,說自己卵巢早衰,問我文中提到的那個卵巢早衰的姑娘后來怎么樣了?很謹慎地回復了姑娘的來信,我好奇去她的主頁上看了看,那是個快樂的24歲姑娘的微博,沒有談到過自己的病,也沒有轉載過我的文章,挺好——就像一個朋友給我分析,正在備孕和真正關心這個問題的讀者,也許他們只會偷偷看這篇文章。這是她們隱私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