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友陳建華是海外漢學界知名學者。前兩年從香港科技大學退休后回到上海,在交通大學人文學院擔任講席教授。他早年在復旦大學跟隨章培恒研究古典文學,后來到哈佛大學李歐梵門下攻讀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博士。他的研究領域包括明清文學、都市及大眾文化等,主要著作有《十四至十七世紀中國江浙地區(qū)社會意識與文學》、《革命的現(xiàn)代性》、《帝制末與世紀末》和《革命與形式:茅盾早期小說的現(xiàn)代性展開》等。
我和建華相識不算早,但此后就成為至交。1991年9月31日是我在美國UCLA上學的第一天。搬進寄宿的猶太老婦家才知道離學校很遠,根本無法每天騎自行車去學校上課。在走投無路的時候,同學劉昶把我介紹給剛來UCLA讀博士的陳建華。我和建華素不相識,但他接到電話馬上一口答應。到了建華家才知道,他們的住處也不寬裕,一家三口只有一室一廳。他的夫人是畫家,所以客廳要兼作飯廳、畫室和建華的書房??蛷d的兩面墻上整齊地堆放著裝滿各種中外書刊的牛奶箱,一直堆到天花板。我在客廳里打個地鋪,總算解決了燃眉之急。第二天和建華一起去學校。下課后,我不想打攪他們一家的正常生活,留在圖書館直到深夜關門。誰知此時已經(jīng)沒有校車,只能走路回家,直到凌晨兩點鐘才摸到建華家。遠遠看到他家的燈光,原來他們夫婦倆一直沒有睡覺,在焦急地等我。以后建華每天都和我同進同出,深怕我再迷路。他在我最困難的時候伸出援手,此恩此情終身難忘。
1994年,我離開美國的那個暑假,建華也跟李歐梵去哈佛繼續(xù)念博士了。當時他已經(jīng)47歲,且已有了一個復旦的博士學位,還要去做“老童生”。這在旁人看來是不可思議的,但建華的人生屬于學問。他的學問根底在我們這一代學者中少有人能比肩。建華自青年時代起就博覽群書,精通英法日三國外語,既具豐厚的古典文學基礎,又深受西方文學熏陶,擅長靈活運用當代文學理論,開拓跨領域的研究視角,整合文字、影像等不同類型的研究素材,在細讀文本的基礎上,對研究課題進行宏闊精深的論述。李歐梵在為建華著作寫的序文中曾特別提及其治學“匯文學與歷史于一爐”的特點。
洛杉磯一別,我倆各奔東西,但仍有書信往返。只要我去美東,無論是順路,還是繞道,總會去波士頓探訪建華一家。眼看白發(fā)已經(jīng)慢慢爬上了建華的兩鬢,但他還在那里辛苦地過著學生生活,我心里總有一絲酸楚。但建華卻總是興致勃勃地談論在哈佛學到的新東西,似乎其樂無窮。
2002年,建華從哈佛大學畢業(yè)來香港教書后,我們的來往更密切了,在一起時幾乎是無話不談,但我對他以往的歷史了解不多。直到2006年《陳建華詩選》在花城出版社出版,我才知道原來他曾經(jīng)是一位著名詩人。1960年代中期,“文革”正如火如荼地展開,戰(zhàn)斗詩篇和革命文藝的紅色海洋淹沒了中國大地。陳建華這個青年鍛工在上海的一個亭子間里卻沉浸于內(nèi)心憧憬與幻滅的沖突中,寫下了一首首與那個時代格格不入的詩篇。有評論家寫道:“《陳建華詩選》的出版具有改寫中國當代文學史的重要意義。早在40年前,在紅色口號詩鋪天蓋地的年代里,陳建華以訴諸內(nèi)心晦暗的象征主義寫作開創(chuàng)了當代中國現(xiàn)代主義詩的先河。這些埋沒了數(shù)十年的詩作的問世,讓讀者看到了一個滾滾洪流中的文化獨行者形象。”
在那個年代,陳建華因詩得禍,被隔離審查后到一家船舶修理廠做工,成為“被改造對象”。他練就了一手鍛工的絕活,能掄起十來磅的鐵錘,360度揮舞手臂,朝鐵砧錘打。但放工回家,他爬進那個伸不直腰的小閣樓,便進入了另一個人文世界,如饑似渴地讀書,日復一日,完成了“我的大學”。1969年起,他跟隨一位圣約翰大學畢業(yè)的老先生學英語。每星期一兩個晚上去老師家,與70年代相始終。在這十年里,不僅學英語,還學了法語和日語。他自己說:“從寫詩轉(zhuǎn)到學外語,好像是轉(zhuǎn)移一種精神寄托?!薄拔母铩苯Y(jié)束后的1979年秋,建華憑著他扎實的外語基礎和淵博的文學知識,以同等學力直接考上了復旦大學中文系研究生,開始了他的學者生涯。在我認識的學者朋友中,陳建華可說是一個有詩人氣質(zhì)的學者和有學者風度的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