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中國的召喚
“每個人心中都藏著一段諱莫如深的愛情。我們就想拍一部優(yōu)質(zhì)的愛情電影，講一個簡簡單單的愛情故事。”制片人竇霞說。這位從電視劇轉(zhuǎn)戰(zhàn)電影的女制片人，為公司選擇的首部長片項目改編自同名網(wǎng)絡(luò)小說《第三種愛情》：有一種愛情，停不下，也到不了。
無論網(wǎng)絡(luò)點擊量還是熱搜指數(shù)、話題度或者是粉絲數(shù)量，《第三種愛情》都已具備熱門IP良性改編的項目潛質(zhì)。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她需要的是一位能夠?qū)充N文字轉(zhuǎn)化成大銀幕故事的優(yōu)秀導(dǎo)演。
在眾多十大經(jīng)典愛情片的盤點中，竇霞都看到了同一部作品：《我腦海里的橡皮擦》。在她眼里，這部電影也是“以唯美影像和動人情節(jié)成為十余年來愛情電影領(lǐng)域的扛鼎之作”。不過更打動她的是這位導(dǎo)演的另一部作品：《再見，總有一天》?！霸趯Ρ攘苏麄€亞洲群的導(dǎo)演之后，我認為他真的很擅長用影像表達細膩的情感，于是我們選擇了他”——韓國導(dǎo)演李載漢。
見面時，李載漢剛剛下飛機。清瘦的他一身筆挺黑西服，跟助手說話時聲音不大，坐下后問我能不能抽煙，煙身很細，很像韓劇里常見的愛喜。整個人就像他的電影一樣和風細雨，潤物無聲。
《第三種愛情》門第懸殊、相愛坎坷的故事模型對很多韓劇觀眾來說并不新鮮，我很好奇一位韓國電影導(dǎo)演如何找到改編的興趣所在。
“今天所有我們講的故事，在古典文學或者戲劇里，都能找到模型?！崩钶d漢掐滅手上的煙，“我不看韓劇，這么說的話肯定有很多人會恨我，但這真的是我個人意見。連續(xù)劇是工業(yè)流水線上的產(chǎn)品，而我對電影的理念，就是要像一個匠人一樣去做。我不認為一個愛看韓劇的觀眾會把一部劇看十年二十年，但一部好的電影，生命力可以延續(xù)一百年?！?/p>
《第三種愛情》講述的是職業(yè)律師鄒雨（劉亦菲飾演）眼見妹妹鄒月暗戀公司老板林啟正（宋承憲飾演）不成而自殺，為了不讓妹妹越陷越深，她為妹妹辦理離職。在妹妹公司，她與林啟正結(jié)識。隨后她所在的律所拼盡全力爭取到的大客戶，正是林啟正的公司。在相互接觸中，二人相愛。當家族事業(yè)遭遇危機之際，林啟正必須接受父命，和一個門當戶當?shù)呐⒀杆偻昊?；鄒月發(fā)現(xiàn)了姐姐的情感秘密，走上了天臺……
“這個故事充滿了矛盾，身份的，階層的，家族的……在我所有的電影里，拋開戰(zhàn)爭和槍戰(zhàn)題材，這是悲劇色彩最重的一部。這個故事里的悲情，對我而言充滿了魅力。”李載漢解釋，除了故事層面，中方投資人的友善和誠意帶來的“人情味”，還有中國這個龐大的市場，都在發(fā)出一種召喚，讓他跟隨指引來到了這里。
44歲的李載漢至今一共拍過5部長片，除了《喋血雙雄》和《到炮火中去》，為人熟知的《我腦海中的橡皮擦》和《再見，總有一天》都是愛情題材。從寂寂無名到在忠武路站穩(wěn)腳跟，再到獲得中韓投資人的青睞，這位正值盛年的導(dǎo)演像他片中的主人公在情感路上的命運一樣，走得并不順利。
在馬里蘭的孤獨
1983年，12歲的李載漢隨家人一起從出生地漢城（2005年改稱首爾）搬到美國馬里蘭州的郊區(qū)。陌生的環(huán)境里，找不到朋友的少年在流行文化里打發(fā)時光，陪伴他最多的就是電影?！稇嵟墓！?、《奪寶奇兵》、《星球大戰(zhàn)》、《超人》、《第一滴血》、《鳥人》、《異形》……那也是好萊塢和“電影小子”又一個佳作頻出的黃金時期。“在我人生最重要的成長階段，可以大量接觸先進的電影文化，對我來說是一種幸福?！?/p>
電影為他打開的另一個世界是古典音樂。直到現(xiàn)在，他依然喜歡聽莫扎特。家人并不理解，甚至關(guān)掉了他的錄音機。
“古典音樂會讓人的靈魂更加純凈，會給人一顆真誠博大的心。它讓我了解到，詩不單單是寫在紙上，它可以存在于這個世界任何可以找到的地方。一個敏感的孩子在接觸到古典音樂之后，他的整個世界都變得更加詩意。”李載漢說，“那時我是一個孤獨的孩子?！?/p>
經(jīng)常會有一些非常形而上的問題占據(jù)這個十幾歲少年的腦子，“我說的孤獨，不是說我身邊沒有朋友，而是來自于我希望獲得一種有質(zhì)量和深度的溝通。早上出門看見鄰居，一般人會說你好，可是我可能很想問他，為什么我們會在這個世界上。我有很多這種問題想和身邊的人說，但總是被他們嘲笑。我的態(tài)度越是認真，他們越是嘲笑得厲害?！?/p>
進入紐約大學的時候，李載漢是建筑系的一名新生。但他卻瞞著父親，把夏季課程全部換到了電影方向?！拔矣X得我要是一直學建筑，到死的那一瞬間，我肯定會非常后悔?！碑厴I(yè)來臨，他沒有聽從父親的意愿去讀建筑系研究生，那幾年父子關(guān)系幾近冰點。女友也不支持他做一個電影導(dǎo)演，但如果是廣告導(dǎo)演，她會接受。和女友分手后，他也很長時間沒有和父親聯(lián)系，“后來我就在貧困里度過了很長時間?！?/p>
畢業(yè)前的一個學期，一種莫名的危機感突然襲來：馬上就要發(fā)畢業(yè)證了，但手里什么都沒有。和家里的關(guān)系也中斷很久。“像我這種窮學生，誰會給你劇本拍呢？”他開始自己寫劇本，這就是《深深的傷口》。
16歲的Ben是韓、匈混血兒，他厭倦了在紐約的中餐館送外賣的生活，認識了當?shù)氐捻n國黑幫頭領(lǐng)。因為成功幫助頭領(lǐng)逃脫FBI的追捕，他正式加入黑幫。從此他的生活里開始有了毒品、暴力和性。他一步步成為黑幫頭領(lǐng)的親信，同時慢慢愛上了以前經(jīng)常光顧自己打工餐館的一位妓女Mina。
這個一看便出自移民之手的故事充滿了青春的迷惘和身份的困惑，還有孤獨的心靈對愛的渴求。它艱難地拿到了50萬美元的投資，和他同齡的一位同學做了制片人，電影還沒有錢拍完就已經(jīng)花光。關(guān)機時李載漢26歲，等到片子制作完成，他已經(jīng)29歲。那3年，他迎來了更加潦倒的時光。
李載漢四處打工，什么活都接：給人寫劇本，拍結(jié)婚的錄影帶，去片場做小工，當MV的燈光師或者攝影師。因為學過建筑，還做過木工。他在朋友家的沙發(fā)上度過了那3年?！艾F(xiàn)在想想那個階段，就是貧窮，痛苦，努力，然后拒絕，和被拒絕?！?/p>
《第三種愛情》 制片人竇霞認為，李載漢很擅長用影像表達細膩的情感
站在忠武路
亞洲金融危機席卷而來的時候，長期低迷的韓國電影居然迎來了突飛猛進的發(fā)展期。在政府加大投入、放寬審查、調(diào)控票價、實行配額等民族保護政策之下，韓國幾代影人空前團結(jié)，用豐富的類型嘗試和新銳的作者風格重新找回了本土觀眾。電影資本在那個階段，向所有熱血涌動的優(yōu)秀導(dǎo)演敞開了懷抱。李載漢在處女作關(guān)機3年之后，有機會回到韓國開始做后期。
“上映的時候，我做了一個決定，我要留在這里，拍一部韓國的電影?！崩钶d漢沒有去好萊塢，用他的話說，他“站在韓流的中心，和韓國明星成為了朋友”。
回國之后，他準備了3部影片，因為各種原因沒能啟動。他一直認為，回首爾他會拍大規(guī)模的戰(zhàn)爭、武打、動作或者科幻題材。很遺憾，等待他的是繼續(xù)貧困和落寞的另一個3年。
艱難的日子總是比想象的還要長。我問他：在那些年，靠什么讓電影夢不死？
“正面的思考，還有堅定的信念，和不顧一切的莽撞。所有的這些，還是夢想的力量最強大?！彼f，“我還是夢想用電影改變世界?！?/p>
“對我來說，韓國其實是國外，所有的事情我都要重新熟悉?！崩钶d漢介紹，在韓國電影的中心忠武路，他作為外來客，是一個邊緣人。韓國電影圈非常排他，對他充滿了警戒?！霸陧n國拍一部電影，比在美國還要難?！?/p>
和民族電影一起騰飛的還有勢不可擋的韓劇以及音樂唱片工業(yè)共同締造的娛樂圈韓流，李載漢在那個階段賴以為生的工作是拍攝MV。當時韓國樂壇流行在5分鐘的篇幅里放進一個愛情故事，他在不知不覺中準備了自己回國的首部作品。
《我腦海中的橡皮擦》講述的是健忘的富家女秀真不顧家人反對和建筑工人哲洙相愛的故事?；楹蟛痪?，秀真被確診患上阿爾茨海默綜合征。哲洙用各種方法，努力減緩她喪失記憶的速度。李載漢自己擔任了編劇，壓抑已久的創(chuàng)作沖動借助這個愛情題材噴薄而出，畫面清新而唯美，故事虐心又催淚，孫藝珍和鄭宇成兩位明星參演加磅，影片大獲成功。
李載漢曾經(jīng)問這部影片的制片人車勝宰，為什么會選擇他。答案是“看到你，就感覺到了那種氛圍”。
“這感覺就像是命運的安排。其實我從來不看言情小說，我也是為了生存拍了很多5分鐘的愛情故事，沒想到能得到一個機會，把一段一段的愛情故事，做成了一個長片。”李載漢說。
《我腦海中的橡皮擦》在日本上映首周，便成為票房冠軍?！对僖?，總有一天》的合作機會變得順理成章，這部日韓合作、在日本和泰國取景拍攝完成的影片由中山美穗和西島秀俊主演，講述一個男人在即將完婚前被公司外派，在曼谷邂逅一個風情動人的女人并與之生情，最終分手的二人在多年以后再度相遇。
韓國電影圈一位知名編劇說，不管怎樣的故事，李載漢總是要在劇本里找一個本質(zhì)的東西。這一點在他那里獲得了認同和驗證。
“我拍《我腦海中的橡皮擦》，就是拋出提問：存在是什么？記憶是什么？存在是以記憶來定義的嗎？如果沒有了記憶，是不是靈魂也不再存在？《再見，總有一天》就更具體了，它提出的問題是在死亡面前，你是會想起被愛的時光，還是愛過的時光？還有一個問題，對人生也很重要。如果人生有一條世俗但平凡的路，還有一條是通往自由的路，你會選擇哪一條？”李載漢解釋。
同樣，在戰(zhàn)爭題材片《到炮火中去》，他提出的是一個倫理問題：戰(zhàn)爭爆發(fā)后，一個16歲的少年為了保衛(wèi)國家拿起槍，他還是不是一個軍人？如果那個少年拿槍指著我，我能不能開槍？
電影《第三種愛情》劇照
《我腦海中的橡皮擦》
在別處的故鄉(xiāng)
隨著實力不斷被證明，李載漢不再擔心片約。來中國拍片也是他一直的心愿，他對中國文化的底蘊充滿興趣，以竇霞為代表的中方團隊也對韓國影人的專業(yè)和豐富的類型經(jīng)驗充滿認可?！跋啾容^而言，中國目前對外國的文化，表現(xiàn)得最積極和開放。反而現(xiàn)在閉關(guān)鎖國的傾向，韓國是最重的?！崩钶d漢說。
聽說我很喜歡《辯護人》，他告訴我：雖然你們看到有一些關(guān)于曾經(jīng)的韓國司法體系的電影，但它們爭取投資還是很困難。全世界的大制片公司都傾向于掙錢，在娛樂性之外，觀眾想看到的是一些能夠讓他們因為感動而落淚的故事，這也正是李載漢深受投資人和觀眾喜愛的原因。
我們在“中國電影也會像韓國電影一樣類型豐富品質(zhì)優(yōu)秀”的問題上毫無分歧，彼此關(guān)心的是時間需要多久。
“技術(shù)上的差距很快可以拉近，重要的是創(chuàng)作的層面。我知道你們很關(guān)心獲得表現(xiàn)的自由，但這個事情需要官方、電影人和觀眾一起去推動。一個人本身也自帶審查，可能中國近幾年也會有輿論讓事情一點點改變。韓國用斗爭爭取到了創(chuàng)作的自由，美國和平地改變了審查制度，中國會用什么方式，我不知道，但我非常希望看到用和平的方式去改善它。當主創(chuàng)的眼光高度、觀眾的審美高度一起發(fā)生作用，中國的電影質(zhì)量會上升得很快，迅速就會出現(xiàn)好電影賣錢，爛電影被淘汰的局面，那個時候促進的不僅是電影的質(zhì)量，審查的制度也會自然而然松動?！彼f。
12歲那年，《星球大戰(zhàn)6：絕地歸來》公映，李載漢在影院里反復(fù)看了很多次。最后一個鏡頭結(jié)束時，畫面隱黑，出現(xiàn)了一行字——編劇、導(dǎo)演：喬治?盧卡斯。編劇是他當時能夠理解的一項工作，但導(dǎo)演是什么呢？在圖書館里，他了解到了director的含義。后來，他就知道了很多很多名字：斯坦利?庫布里克、弗朗西斯?科波拉、馬丁?斯科塞斯……
“我從12歲時就已經(jīng)了解到，電影并不是什么演員或者其他的藝術(shù)，電影就是一個導(dǎo)演的藝術(shù)。這對我來說，是人生當中最大的發(fā)現(xiàn)。雖然你看見海報上貼了一個大頭，那是演員的畫面，但其實這并不是他們的藝術(shù)。在海報的下面，有一個小小的名字，寫著導(dǎo)演誰誰誰。這是他的藝術(shù)，導(dǎo)演就是整個劇團的指揮?！崩钶d漢說。
“12歲那年的孤獨，現(xiàn)在還在嗎？它們有沒有變成另外的樣子？”我問。
“沒有，我依然孤獨?，F(xiàn)在還是?！崩钶d漢一邊回答，一邊拿著筆在自己的本子上作記錄，我們好像在互相采訪。“但我找到了電影，我可以用它跟人們、跟世界溝通?！?/p>
現(xiàn)在的苦惱是一個創(chuàng)作者永遠需要承受的那些煎熬?！氨确秸f素材的枯燥性，要和韓劇、和自己創(chuàng)作習慣里的陳詞濫調(diào)去斗爭，還有藝術(shù)家永遠無法克服的煩惱。”李載漢解釋，“我們總是想把很多類型的東西拍得很快。人生很有限，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總是想多拍一些作品，所以總是希望拍得再快一些。但一個優(yōu)秀的藝術(shù)家，又不想品質(zhì)被傷害，不想妥協(xié)?？偸怯刑嗟默F(xiàn)實，不能滿足導(dǎo)演的野心和欲望。”
我看了看他一直記錄的筆記本，那上面有英文，也有韓文，現(xiàn)在他在和一個中國人聊天?！拔业侥睦锒际且粋€外國人。在美國時他們說我是韓國人，回到韓國他們又覺得我是個美國人。其實這個世界所有的地方，都一樣排外，不過我已經(jīng)習慣了。我從小的時候，感受到的孤獨，就已經(jīng)包含了這一部分，所以遇到這些我并不生疏。我回到韓國，或者去到日本，去泰國，來到中國，都是拍電影。我在拍攝中認識你們，用電影度過這些時光，然后用它們和世界各地的人交流，這其實會讓人的孤獨感好很多。人需要自己找到故鄉(xiāng)?！?/p>
“那你心中的故鄉(xiāng)是哪里？”我問。
他停下來，想了一會，“現(xiàn)在我的故鄉(xiāng)是北京?！?/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