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都拒絕多少次了，拉下臉拒絕，但架不住我這個人心軟嘛，還是對排球有感情。我一直很向往退休的生活，但就是早幾年和晚幾年的問題，在任的時候，多做點兒吧”。本文刊于2013年南方人物周刊
郎平教練在2015年世界杯賽場上提醒女排隊員
恒大女排基地位于廣州西郊的金沙洲，綠樹掩映的窗外就是蜿蜒流淌的珠江，沿著運動中心的樓梯向上，每一層都掛著女排姑娘的大幅照片：周蘇紅、馮坤、楊昊、周媛、尉穎、趙云……這是2009年恒大女排剛成立時的隊員，這一年郎平回國，在很短時間內(nèi)組建了中國第一支職業(yè)排球俱樂部隊并出任恒大女排主教練。
那一年，《體育畫報（中文版）》的封面用“領(lǐng)跑者”形容這位國人心目中的鐵榔頭。1981年到1984年，中國女排連奪世界杯、世錦賽和奧運會3項冠軍，主攻手郎平被授予全國“三八”紅旗手稱號，獲得中國人民解放軍總政治部一等軍功獎?wù)拢斶x為建國35年來杰出運動員。1987年，26歲的郎平告別體制，赴美留學(xué)。在自傳里，她回憶起一次在湖南郴州訓(xùn)練基地的不快經(jīng)歷：基地主任通過郎平向國家經(jīng)委要撥款，卻沒有把錢馬上用來建設(shè)基地，結(jié)果是她因為“伸手要錢”而被嚴肅批評，還要寫檢查。
“這個事件的陰影在我心里好像再也抹不去。有些人是這樣當官的……我當不了這樣的官，我沒這個‘修養(yǎng)’，我心太軟，老同情人，這不是當官的料。我希望自己能學(xué)點實在的、科學(xué)的、真正有用的東西。所以，到美國，我選學(xué)了體育管理?！?/p>
1994年巴西女排世錦賽，進入排位賽后中國連戰(zhàn)連敗，最后一場比賽負于日本，僅列第八。次年郎平回國，出任中國女排主教練，帶領(lǐng)國家隊奪得1996年亞特蘭大奧運會銀牌、1998年世錦賽亞軍。1999年，因身體原因卸任后，赴意大利職業(yè)聯(lián)賽執(zhí)教，拿遍歐洲各大賽事冠軍；2005年，郎平成為美國女排主帥，在2008年北京奧運會上，原先不被看好的美國隊連克中國、意大利、古巴闖入決賽，奪得一枚銀牌，郎平“化腐朽為神奇”的本事再次得到印證。
郎平在廣州出征亞俱杯前（攝影 方迎忠）
4月26日，恒大訓(xùn)練基地排球館，郎平把恒大女排分成主力和替補兩隊進行對抗訓(xùn)練。替補人數(shù)不夠，男排出身的教練李鐵鳴客串主攻，郎平則站在主力隊員一側(cè)的場邊，不時喊兩聲，或者干脆叫個暫停。有一個救球，副攻王婷和自由人張嫻搶在了一起，郎平立刻提醒王婷：“這個球你不要搶，她的腳步比你快。”
之前一天，排管中心正式宣布郎平出任中國女排主教練。時隔14年，郎平再度出山，這次她面對的同樣是一支低谷中的隊伍——2012年倫敦奧運會，中國女排1/4決賽負于日本，兩個月后，又在亞洲杯決賽輸給平均身高比自己矮10公分的泰國隊。
“我覺得還是要安定下來吧，一個女人，老這么漂也不是個事，也挺累的，還是想有個家?！崩善皆诮邮堋扼w育畫報》采訪時曾經(jīng)這樣說。老女排時的隊員，好幾位都走上仕途，只有她還在第一線打拼。
從3月到4月，在排管中心新主任潘志琛的反復(fù)游說下，53歲的郎平經(jīng)過一個月的猶豫、糾結(jié)，決定參加國家隊主教練的競聘，并最終“在離幸福的退休生活還有一步之遙時”（《體壇周報》記者轉(zhuǎn)述語），重新執(zhí)掌中國女排。
這天上午是恒大的公開訓(xùn)練課，第二天郎平便要帶隊飛往越南，參加亞俱杯的比賽。5月上旬回國后，她將再次飛往北京，去國家隊報到并開始集訓(xùn)。8月，世界女排大獎賽是郎平的第一次小考，而從2014年到2016年，世錦賽、世界杯、奧運會將接踵而至。
對抗賽以主力的險勝告終，替補隊員索瑪?shù)热碎_開心心地接受懲罰：由隊友抬著雙腿，雙手撐地在場地上走個來回。短暫的群訪結(jié)束后，廣東本地媒體的記者紛紛拉住郎平合影，仿佛這是一場告別，她則在回答完提問后和他們閑聊兩句：“我在廣州還坐過一回摩的呢，挺好玩的?！?/p>
9月，大獎賽結(jié)束后，身兼兩職的郎平會再次回到廣州，帶領(lǐng)恒大女排準備新一年的聯(lián)賽，“外援現(xiàn)在已經(jīng)開始在談了，內(nèi)援還得等全運會以后?！边^去3年，恒大女排依靠外援和一些從其他俱樂部下隊的老將，拿到了一次冠軍兩次亞軍。
記者半開玩笑問她，“你知道有一些球迷管您叫‘郎圣’嗎？”
“郎什么？”
“圣。圣人的圣?！?/p>
“哎喲，你千萬別給我來這個。我就是一個老百姓，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教練，千萬別給我（叫）什么郎家軍。天哪，中國隊可不是郎家軍，中國女排代表的是全國人民的球隊，千萬別掛上誰的名字?！?/p>
不過多數(shù)時候，她看上去還比較輕松，攝影師拍照時，她舉著排球做了個芙蓉姐姐式的S造型，惹得眾人大笑起來。
郎平指揮廣東恒大女排訓(xùn)練（攝影 方迎忠）
人物周刊：在您最糾結(jié)的時候，周圍的朋友勸進的多，還是勸退的多？
郎平：其實他們都很糾結(jié)，昨天王鏡宇（新華社記者）寫的糾結(jié)的糾、愛護的愛，“糾愛”。
唉，他們說為了中國排球這次你一定要出來，但是為了你的身體啊，你要考慮。我說這話是什么意思，是讓我出來還是不出來？這個就是大家心疼我嘛，又覺得事業(yè)需要我，都是這種狀態(tài)。我昨天（4月25日，排管中心正式宣布郎平出任中國女排主帥）收到的所有信息，都是先祝賀，然后要我保重身體。好像就是大家這種期望吧，你說怎么辦呢？
人物周刊：當時您自己內(nèi)心的聲音是什么？
郎平：跟他們差不多。排球需要振奮、需要改革、需要有一個領(lǐng)頭人物。老女排就剩我還在第一線了，感情上我覺得應(yīng)該為排球出點力。但是我（在恒大）這邊還有工作，工作量是很大的，我擔心身體、精力不夠用。你不能說一高興就上了，關(guān)鍵是你能不能做好，有沒有足夠的精力去做這件事。我一直在跟老板溝通，我能做什么，有些事情能不能給助理呀，包括國家隊這邊，我的團隊能不能多配一些人，很多事交給他們做，那么我就不用每件事都親力親為，反正我們大家都處于一個非常積極的狀態(tài)，我覺得溝通得還比較好。
人物周刊：潘主任（排管中心主任）那邊給了什么承諾？
郎平：整個團隊，包括科研團隊全都上。科學(xué)研究、運動員還有我的康復(fù)、體能訓(xùn)練，反正你提什么要求，為了團隊，中心都是全力支持。
人物周刊：我看您帶的隊基本上傷病都控制得比較好，國內(nèi)有些隊伍，隊員還很年輕就傷得厲害了。
郎平：我覺得還是訓(xùn)練不科學(xué)，另外就是專業(yè)化太早了。我們有一些隊，體能訓(xùn)練的手段我覺得還不夠先進，體能訓(xùn)練就只有一兩種，杠鈴啊什么的，有些小孩的骨頭都沒長好呢，你就讓她死蹲。訓(xùn)練量也得掌握，特別是受傷以后需要治療。受傷后治療不及時，新傷就變成老傷，老傷再重復(fù)受傷，到后來二十五六歲其實還很年輕，正是出成績的時候，哎，她不行了。所以我還是希望國家隊在這方面給我們俱樂部一個示范、引導(dǎo)。就是說我們怎么保護運動員，不是說保護運動員就不練，不要這精神了，這不是一回事。
我覺得我們還是學(xué)習得不夠，要與時俱進。有些東西一定要改，一定要補充。當然，有些國外的打法，你身體素質(zhì)達不到的話，愣去學(xué)也不客觀。但人家訓(xùn)練方法是可以學(xué)的，對吧？包括運動醫(yī)學(xué)這方面也是要學(xué)的。
人物周刊：有沒有人說，體制擺在這兒呢，主教練能做的其實很有限？
郎平：那可不一定。因為國家隊是主教練責任制，所有的訓(xùn)練比賽、人員調(diào)配是主教練安排，我覺得還是可以做點事情的。如果訓(xùn)練比賽都是上級領(lǐng)導(dǎo)安排，那這教練誰去做啊，還要這教練干嘛呀？所以我覺得（現(xiàn)在）還是不錯的?！沂潜容^幸運的，有很多機會。你看有些教練是非常不錯的，但他可能沒這個機會，或者他沒有這個語言的天賦，他沒有辦法去交流。但我比較幸運，因為我在美國讀書，對于美國的排球文化非常了解，對美國的人文也有些了解。包括去土耳其、意大利也教了很多很多球員，應(yīng)該講我的徒弟遍天下了。在這些方面我比他們有優(yōu)勢，比他們幸運些。
人物周刊：您說您很幸運，但您兩次接女排都在女排最低谷的時候。
朗平：哎，那沒辦法，我的命就是這樣。我覺得這是命運安排的。信不信，反正它發(fā)生了，對吧。（笑）
人物周刊：您現(xiàn)在接手女排更多是一種挑戰(zhàn)還是一種承擔？
郎平：現(xiàn)在不能說是挑戰(zhàn)吧，因為經(jīng)歷過了。那就來吧，整治吧。也不就說是承受，承受（是因為）人家覺得你有能力嘛。其實你把這一團亂麻整理出頭緒來了，我覺得也挺有成就感的。別人干不了，你能干，我覺得這就是成就。別人能干，你也能干，那就是正常嘛。
人物周刊：陳招娣（老女排隊友）的去世對您的選擇有什么影響？
郎平：沒有什么影響。她一生都這么熱愛排球，我們就是為排球而生，就是覺得，工作在球場上，不管是國內(nèi)國外，都有很多樂趣。以前不敢說樂趣，以前是壓力、拼搏精神，現(xiàn)在轉(zhuǎn)化成樂趣了。是很苦，但苦中有樂。你調(diào)教一個球員、一個球隊，你看到他們成長的時候你覺得很滿意、很滿足。我覺得這也是種樂趣吧，你要說干什么事都沒樂趣，那你就別干了。
……（陳招娣去世后）那段時間，所有人見了我都說，人生苦短，要保重啊。我覺得這個話得兩方面理解。人生苦短，我們現(xiàn)在都該退休然后享受生活，反正你現(xiàn)在向前邁一步，就是更難的事情，向后退一步就是海闊天空，就是享受，所以就糾結(jié)嘛。
人物周刊：有沒有抹不下面子去拒絕的因素在里面？
郎平：那倒沒有，這么大的事哪有什么面子的事??？這個可不是開玩笑的。我跟你講，我都拒絕多少次了，就是拉下臉，就是拒絕。但架不住（我）這個人心軟嘛，經(jīng)不住人家這么說。（其實）還是對排球有感情。你要愣不干，領(lǐng)導(dǎo)也沒辦法，對不對？但現(xiàn)在這個情況擺在這兒，球隊就是需要你。你就下個決心就行了。
人物周刊：您曾經(jīng)對記者說，想到當國家隊主教練的那種壓力和折磨，想起來就頭皮發(fā)麻。
郎平：就是事情太多。競技體育有勝有負，總是有壓力的，但想到天天耗在那里，那種練呀，就有點發(fā)麻。（這些場景）我都想過了，想好啦，所以糾結(jié)了一個月。你要想不好還是不要去。后來我跟潘主任說，對不住啊，折磨了你一個月。
人物周刊：恒大俱樂部最早亮相時大家還是期望有一個鯰魚效應(yīng)，但從上屆聯(lián)賽看，你們已經(jīng)挺疲憊的了。
郎平：我覺得我們改革的力度還不夠。（排管）中心現(xiàn)在也在慢慢改革吧，也可能我們上一任的領(lǐng)導(dǎo)壓力比較大，對國家隊的任務(wù)看得比較重。但我覺得，包括這一次，國家隊是個表率，真正的問題還是希望中國的排球能更普及，玩的人更多、苗子更多。這是一個最基本的問題。還有一個是我們教練員的培養(yǎng)，現(xiàn)在我們四十來歲的特別出色的教練不多，從教練員到運動員都有點青黃不接。在我還在第一線執(zhí)教的時候，我盡量多做點事情，雖然這個時間不會太長了。我一直很向往退休的生活，但就是早幾年和晚幾年的問題，在任的時候，多做點兒吧。
（實習生梁肇思亦有貢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