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背影
記憶中爸爸最后的背影,是他騎單車揚長而去的畫面。
那是1989年農(nóng)歷五月初四,端午節(jié)前一天。早上,我跟幾個小伙伴在離家不遠的曬谷場玩,忽然耳邊傳來對話:“今天還去做工呢?”“是啊,他們?nèi)牖鸬臅r間就到了,不趕一點來不及。”
答話的是我爸,他準備去隔壁村幫人建房子。我剛想叫他,他大力一蹬腳踏,人車沒入一片竹林。
當天下午,一個村人匆匆跑進我家,說我爸從二樓樓頂?shù)粝聛恚壳霸卺t(yī)院搶救。后搶救無效,于當晚死亡。爸爸就此從我生命中消失,留給我一個騎車匆匆遠去的背影。
一別26年,我挺掛念他。
作為嚴父的爸爸
一次,弟弟拿火炭在雪白的墻壁上涂鴉,畫了一個人像。媽媽見了,夸獎弟弟有天賦;爸爸問“誰干的!”弟弟弱弱地承認了。爸爸一巴掌拍在弟弟屁股上,厲聲說,“馬上擦掉,晚上我回來看到還有污影,你沒飯吃!”說完就去做工了。
弟弟哭了,我趕緊幫忙打水,哥倆一起擦。忙活了一下午,也沒有將墻壁恢復原樣。晚上,弟弟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縮在墻角,爸爸沒說什么,叫弟弟坐上桌子吃飯。弟弟遂笑逐顏開。
還有一次我打爛糖罐,也招致一頓好打。糖罐高,夠不著,我就搬凳子墊腳,踩上去把糖罐捧下來。很不幸,我捧不住,失手打破了。爸爸怒不可遏,拿小棍子著實抽了我一頓。
父愛如山,在一個幾歲孩子眼里是壓力山大,那時就盼望這座山啥時候被搬走。這種復雜感情,讓我講了一句我銘記一輩子的話。
爸爸去世后,循例要做一些法事。來圍觀法事的小伙伴有點幸災(zāi)樂禍,嘲笑我從此以后無爸爸。我聽了不怒反喜,說了一句:“他那么兇,我巴不得他死,以后就沒有人打罵我們了。”這都是小兒間的斗氣之言,本無什么,可我就是記住了,直到現(xiàn)在,當時說過的話依然深深刻在我心里。
寫到這里,我略感不妥,貌似有點黑他的意思,所以我決定講一個他不那么嚴厲的故事。還是在離家不遠的那個曬谷場,我跟小伙伴玩耍,不小心把鼻子撞流血了。我爸剛好路過,手里提著兩塊豆腐!天吶,我感到一股烏云正在飄來,嚇得“哇”就哭了。爸爸一邊吩咐我把頭往上仰,一邊吩咐小伙伴打一盆水過來。鼻血倒流進喉嚨,我不由得吞了幾口。爸爸說,“不要吞下去,否則會變成‘血龜’,養(yǎng)在你肚子里,到死都拉不出來?!蔽覈樍艘惶s緊把血都吐出來。
處理完畢,爸爸說,“回家吧,我撈豆餅生給你補血,吃完就好了。”自始至終沒罵過我一句。我受寵若驚。
多年后想起這件事,有兩個疑惑:吞了人血,肚子里真的會一輩子養(yǎng)著“血龜”嗎?豆腐生真的可以補血嗎?不知道。
與爸爸的 “陰魂” 對話
跟爸爸再次“相逢”,已是9年后的1998年春。那天,媽媽突然問我,想不想跟她去見一見爸爸。我嚇了一跳,隨后激動地想,果然沒猜錯,原來爸爸沒有去世,只是出遠門做生意了,現(xiàn)在功成名就,要衣錦還鄉(xiāng)了……可這都是瞎想,實際情況是,媽媽要去會爸爸的“陰魂”,會晤地點,是隔壁村一個神婆家里。
神婆很年輕,目測只有三十多歲,人稱“雷打妹”,擅長問陰魂和家宅。她問了爸爸的生辰八字以及墓地地點之后,莊嚴地燃起了長香,隨后閉起眼睛念念有詞。一會兒,她突然開口問,“是誰叫我上來的?”我心里一緊,不敢應(yīng)聲。媽媽在一旁說,是你的嬌妻與貴子。隨后,他倆交談起來。
“我今年讀幾年級了?”很明顯,我內(nèi)心并不相信這種事,于是突然問他。他略停,答:“你是老二,今年讀初二……”我大吃一驚,還不及對答,他又說:“你媽媽最近身體不太好,夜里總睡不著,你要多關(guān)心她……”說完之后不理我,跟媽媽交談去了。又過一會,他說要下去了,媽媽說你難得上來一次,再多聊一會吧。他搖了搖頭,指著那柱燃著的香說,你看那香灰,燃盡后直直挺在那里,都不掉下來,意味著下面在催我了……說完,他不再發(fā)一言,只是口里念念有詞。突然香灰整根斷了,掉在地上,“雷打妹”恢復了正常人的說話聲。
爸爸下去了。
作為爺爺?shù)陌职?/strong>
又一晃,17年過去了。我們?nèi)值芫褳槿烁福职忠惨焉壆敔敔?,在祠堂中有了一席之地。因為他去世時太年輕,據(jù)說逢年過節(jié)燒給祖宗的祭品他是沒資格分享的,因此每次正常拜完祖宗,我們?nèi)值芏家獑为毩粝聛?,把供桌稍微移動一下,重新上香燒紙,告知列祖列宗這是特供給爸爸的,希望先人念及兒子們的孝心,恩準他領(lǐng)取供品。
我依然十分懷疑這個說法,相信以爸爸的力量和人品,即使分不到供品,即使浪跡天涯,他也能開辟出一個小宇宙,就像《三體》中云天明幫程心建造的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