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8月4日,安徒生離開我們已經(jīng)140年了。
“原來人們慣常喜歡把他描繪成一個把一生都奉獻給了童話創(chuàng)作的和藹可親的紳士,但事實上恰恰相反,他是一個神經(jīng)質(zhì)的脾氣暴躁、雄心勃勃、自我中心的詩人,他的一生危機不斷?!备倒饷飨壬谄浞g的安徒生自傳《我的童話人生》序言中這樣寫道。
但是,這樣有意的“印象校正”,似乎無法令人完全信服——它未免有些矯枉過正、嘩眾取寵之嫌。真正的安徒生,究竟是什么樣子的?我們已經(jīng)知道,他不僅寫童話,在世時更是以詩人、戲劇作家、游記散文家聞名,然而,他所做的事情,并不足以定義他作為一個鮮活的人之存在。140年過去,或許已經(jīng)沒有人能給出所謂的“真實”;當然,就算在當時,又何謂“真實”?
能為后人呈現(xiàn)的,永遠只是有關(guān)安徒生的許多側(cè)面。正如拉爾斯·西貝格在安徒生誕辰200周年慶典上所說,“孩子坐在膝上的天真的老童話作家的光輝形象,應該讓位給全面的、人性的肖像?!?
安徒生童話
邊剪紙邊講故事的“大學生”
“為什么花兒都凋謝了?”她向坐在沙發(fā)里的大學生問道。她十分喜歡他,他會講最最好聽的故事,還會剪十分有趣的紙畫;心形剪紙上面有跳舞的夫人、花和門能打得開的宮殿。他是一位無憂無慮歡快的大學生!
——童話《小伊達的花兒》(1835)
與安徒生相處過的一個孩子曾回憶,對她來說,安徒生就是《小伊達的花兒》里那個大學生。其實,在安徒生的不少童話里,都塑造或提到了這樣一個人物:會講各種各樣的故事,會即興剪各種各樣的剪紙,十分討得孩子的歡心,卻為成人所不屑。不消說,這些人物的原型,正是安徒生自己。
安徒生終生未婚未育,但在吸引孩子注意力方面,卻像有著與生俱來的天賦。憑借一雙大手,一把很大的剪刀,他能靈巧自如地在紙面翻飛游走。長篇小說《兩位男爵夫人》中,他借主人公之口說:“我懂得用一把剪刀在紙上剪出可愛的東西;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就會這樣剪了。許多家庭還保存著我的剪紙?!卑橹@一刀一剪,加上豐富跳脫的天才想象力,從安徒生口中,故事的角色落地了,開始互動,對話,發(fā)展情節(jié),直到結(jié)局來臨的前一刻——停,最大的懸念來了。此時,似乎可以想象圍著安徒生的孩子渴盼好奇的眼神,要知道,剪紙在最后完全展開之前,通常很難看出剪的究竟是什么,更何況,安徒生的剪紙,從來都和規(guī)規(guī)矩矩的剪紙不一樣。而展開剪紙的最后一刻,也正是揭開故事謎底的一刻。正如安徒生自己的詩句所說:“從安徒生的剪刀下,猛地蹦出一篇童話?!?nbsp;
里格默爾·斯坦普是安徒生最喜歡的教女,與安徒生共處的機會也更多。長大后,她在《安徒生和最接近他的人》中寫下自己的回憶:“安徒生一面講,一面疊起一張紙,拿剪刀來回地剪,鳥、棕櫚樹、宮殿、廟宇、魔鬼、愛神、天使、美人魚、巫婆、清真寺、人形風磨、法國啞劇中的丑角皮埃羅等等多姿多彩的主體?!睆倪@些剪紙形象中,你可以看到安徒生童話的影子。還是那些安徒生最愛寫的人物、最愛設(shè)置的場景,只是變成了靜態(tài)的最終呈現(xiàn),而故事的曲折淵源,全在當初邊剪邊講的過程里?;蛟S可以說,它們根本就是未寫成文字的安徒生童話番外剪紙版。
安徒生的許多天才,留在了這些脆弱的紙上。雖然不少已湮沒在歷史煙塵中,但慶幸的是,如今,在安徒生博物館、丹麥博物館,以及特地搜集出版的畫冊(如《阿斯特麗德·斯坦普的畫冊》《克里斯汀妮的畫冊》)中,我們還能看到一個剪紙里的安徒生,看到拼貼畫里的安徒生,看到繪畫里的安徒生……依舊能為他文字之外的才華與情調(diào)而感到折服。
然而,打動人的不僅是這些造型藝術(shù)作品本身,更是安徒生在所有這些給孩子們的禮物背后的真摯。無關(guān)名利,無關(guān)出版,無關(guān)攀附權(quán)貴,安徒生用剪紙和故事與孩子相處的行為,幾乎是出于一種本能:他單純地享受其中的樂趣,全身心地沉浸在幻想和付出的滿足感中。他曾經(jīng)連熬幾夜做拼貼畫冊,送給一個孩子當生日禮物;他在游歷歐洲的途中,一路上都在收集可以用作拼貼畫的素材,報紙、廣告?zhèn)鲉巍⒁盎ǎ凰雅笥阉偷陌松绕溜L,用拼貼素材重新裝飾,讓人瞠目結(jié)舌……大部分剪紙或拼貼畫上,安徒生都會配上自己即興創(chuàng)作的一首小詩,嵌入相關(guān)的故事,也常常嵌入要送孩子的名字。那些充滿童趣的小詩,總會讓人想到一個為討孩子開心而把自己裝扮成小丑的好心叔叔。
哪怕是幫老太太設(shè)計胡椒點心花樣,安徒生也在想:“將來他們在列克桑的胡椒點心就會是這些樣式的。我懷疑會不會叫安徒生的胡椒點心!……這就是說一個人可通過很多種方式成為不朽!”
活在他人眼光里的天才
親切有趣,只是安徒生和孩子、熟悉的友人相處時的模樣。出身低賤,心比天高,或許用這8個字形容安徒生也并非不妥。這便注定了他在成人世界拼搏時,是不甘湮沒在平庸無為中的。傅光明先生說安徒生“雄心勃勃”,某種程度上說,的確如此。“與世有爭”,才是安徒生入世的姿態(tài)。
安徒生小有名聲之后,似乎一直都在與批評的聲音斗爭?;蛟S事實并非如此,但從自傳的內(nèi)容和書寫口吻來看,你會感覺到,這是一個非常在意外界眼光、非常敏感的人。對批評失望憤慨,對溢美之詞心滿意足,種種情緒都流露在其自傳的字里行間。
安徒生曾因為向劇院投稿屢屢不中,故意匿名投稿,最后頗為得意地發(fā)現(xiàn),匿名劇本大獲好評。自傳里,他寫自己自得地享受著一種秘密快感:大家在真正的作者面前猜作者。這樣的試探比較對安徒生來說并不少見。每次試探,似乎都讓人窺見安徒生的小心思:懷疑他人給自己穿小鞋的猜忌。
而丹麥對安徒生的認可總是比國外晚幾拍,這幾乎是安徒生在世時的一個心結(jié)。1835年出版第一本童話集《講給孩子們聽的童話》之后,在丹麥充盈于耳的皆為“童話這種幼稚之作”“沒有天賦”“與時代不符”之類的論調(diào),甚至連安徒生的朋友也加入了反方陣營。當時丹麥的文學期刊選擇了無視與沉默,唯一一篇評論,來自約翰尼斯·尼科萊·霍斯特《丹諾拉》:“這些童話也許能逗逗孩子,但不會對孩子有什么教益,而且,當今評論界也不能保證這些童話對孩子不構(gòu)成傷害。”至于《豌豆上的公主》,“不僅談不上文雅,甚至是不可原諒的。因為孩子們看完童話以后得出一個錯誤印象,即像公主這樣的高貴女士一定都非常脆弱,容易悲傷”,“以后別再把時間浪費在‘獻給孩子的童話’寫作上?!?/p>
安徒生在自傳里寫:“這篇評論現(xiàn)在看起來極為可笑了,可當時卻折騰得我心煩意亂?!钡鋵?,何止是出版后的評論讓安徒生心煩,早在為書定名時,他就開始考慮讀者的眼光。這本童話集嘗試把自然的口語用在書面語言中,像給孩子講故事一般娓娓道來;或許是害怕這種嘗試遭到不明不白的非議,他直截了當?shù)卣f明,這是“講給孩子們聽的”,在自傳里進一步解釋,“為了一開始就給讀者一個正確的印象”。不過,安徒生逐漸發(fā)現(xiàn)這種語言風格老少通吃,才在1852年出版童話總集時,斟酌過后,把書名改為《故事》。
從《講給孩子們的童話》到《故事》,稍事琢磨,我們便可以揣摩到安徒生的匠心:在嘗試之初、被認可之前,把握解釋的主動權(quán),留好得體的退路;得到讀者的積極反饋之后,便逐步把自己作品的意義從兒童層面擴展到成人審美層面,畢竟,在我們這個世界里,成人才是真正掌握話語權(quán)的人。
不過在乎歸在乎,安徒生還是沒有停下筆。用他自傳里的話說,是根本停不下筆。大概這是一種“非寫不可”的欲望,故事里那些小人、場景都鮮活地歡蹦在安徒生的腦中,或許就像精靈被困在局促的筆桿里,唯有讓他們隨墨水流淌出來,在紙上孕育成形,靈魂才能得以釋放。
丑小鴨的驕傲與自卑
安徒生與部分編輯的關(guān)系似乎也不甚和平。年輕時被退稿,編輯的常用措辭是“有基本的拼寫、語法錯誤”,建議他先去接受文法學校的教育。但在安徒生看來,編輯對他似乎已經(jīng)形成了某種偏見,只要他粗心犯了一點語言上的錯誤,就會遭到不屑的嘲笑與非議。他卑微的出身、缺失的基礎(chǔ)教育,是他的阿喀琉斯之踵,是他本就不強大的自尊心最薄弱的一環(huán)。
這時候,再去讀《丑小鴨》,才會明白,安徒生在丑小鴨身上寄托了多少憤懣與抗爭的渴望。丑小鴨所經(jīng)歷的一切嘲諷、不屑,都是安徒生自己最切身的體會。而丑小鴨從一開始,就不屬于鴨群,而是天鵝——這不正是安徒生對自己的期待和想象嗎?丑小鴨是意外混進鴨群里的天鵝,而安徒生何嘗不希望,自己也是不小心落入底層的貴族。也許,他是因為天性心氣甚高,所以會這樣幻想;但又或者,這樣的想象也確實弱化了他對底層的歸屬感,同時強化了他對于融進上流社會的渴望。140年前,重病的安徒生寫下“我的另外一個名字是克里斯蒂安九世”,與其說這是某種真實的身世之謎,不如說,這是他終其一生的執(zhí)念。
但不可否認,正是這樣心比天高的執(zhí)念,才一步步把他推向了社會的上層。從奧登塞小城的鞋匠之子,到14歲堅持獨自離家闖哥本哈根、追逐戲劇夢,到連連投稿受挫卻不屈不撓地敲開了文化名流的聚會之門,再到貴人相助得到國王批準的教育資助,到為了輔助創(chuàng)作向國王申請旅行資助……無疑,這是19世紀丹麥真實的“屌絲青年逆襲記”。一直追逐遠方、疏離故地,這背后最強大也最本能的驅(qū)動力不是其他,正是不甘平庸的野心。
晚年,安徒生出版了一本給大人看的童話——《月亮看見了》。其中的“第十三夜”,還有意調(diào)侃了挑語言刺、認為年輕作者“狂妄”而進行打壓的編輯們。編輯們的喧鬧看起來不過是笑話一場,而此時,“受人贊譽的、謙虛的詩人”卻是“得到了所有賓客的尊敬,心滿意足”,另一位被認為狂妄的年輕人則正在接受恩主的召見。恩主雖也看到了他的狂傲,卻依舊因為賞識其才華,對年輕人表示了尊敬。故事的最后,是這樣一首短詩:
塵土埋沒的是屬于天才的榮譽,
津津樂道的永遠是平庸的材質(zhì)。
這原本古久以前的故事,
卻在生活的劇場中每天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