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子拉碴、自詡“長得像個將軍”的臺灣作家駱以軍,能侃會道,每每成為公共場合的焦點。他與同道時常在臺北酒吧小聚,“個個都是能說的人,每個人的生命經(jīng)驗說出來都可以嚇壞人?!钡J(rèn)識陳雪后,卻成了她的“擁躉”。
2008年的農(nóng)歷年初,在臺南的友人家客廳里,他第一次聽陳雪講述了比白天看到的巨型傀儡神怪更加驚心動魄的“附魔故事”——幼年飽經(jīng)傷害、純真和妖艷并存的女子琇琇,如何以自身為潘多拉之盒,溫柔而殘酷地誘使和操控迷戀她的男子,卻并未獲得想象中的自我救贖。
“那些故事如同妖異的煙花,一篷一篷冒出來,不可思議?!瘪樢攒娐牭脺I水滿面,其他人也都靜默無言,只能渾身發(fā)抖地抽煙。
北京今夏的幾場沙龍,也成了陳雪的故事會。她把巴厘島的奇遇,與“早餐人”,和比自己大19歲的老爹、比自己小16歲的愛人的故事全都娓娓道來。
“敢愛,敢做,這些沒什么稀奇,并不太能滿足我。但她在洋洋灑灑的講述中,經(jīng)常只說,‘我也不曉得當(dāng)時怎么搞的’……沒有對自己往日行為做一個邏輯整理?!睅еd趣而來的網(wǎng)友阡陌有點失望。
參加了媒體沙龍的一位同行說,見到陳雪這種滿口都是“我我我”的講述者,他怕會陷入到對方的個人經(jīng)歷中,而忽略作家的文字本身。
陳雪小說的反饋確也呈兩極。豆瓣讀者長襪子皮皮表示,她完全沒辦法體味《附魔者》里那些因為感情而幾近瘋魔、吃安眠藥、內(nèi)心自殘、囈語的人物形象,也無法理解作者為何要纖毫畢現(xiàn)地將種種心理無限放大。
我跟駱以軍提起這種意見,他頗為不忿?!靶≌f有個魔術(shù)的過濾閥,很像京劇舞臺上那些符號化了的觀眾默契。陳雪的小說愛用多重敘事者,它形成一種對‘惡之花’或人類瘋狂面貌的藻井、回旋。我不知道在文學(xué)上,還有‘過于細(xì)膩繁復(fù)’(‘纖毫畢現(xiàn)’)這種評論方式,那幾乎可以套用在包括普魯斯特、曹雪芹、杜拉斯,太多太多的小說家身上了?!?/p>
有趣的是,長襪子皮皮在看到《附魔者》的最后一章后,完全改變了看法:“這一章完全燎燒了前文的平庸。她仿佛回答了我一直的疑問:我們沒有那么重要,最終還是塵歸塵土歸土,平靜后終于從自己內(nèi)心的焰火外看到了整個世界。從這個角度來看,陳雪好像從爛菜葉里趕出了金馬車,讓我驚喜又震撼般的微微顫栗。”
阡陌和母親向明也告訴我,她們在讀了陳雪的書之后,感覺比現(xiàn)場聽她講故事要深邃、立體得多。
說陳雪不善于,不如說她從來不打算用邏輯來梳理自己,也不覺得有向旁人解釋什么的必要。
“為什么,你能有那樣驚人的坦誠,把和自己相關(guān)的絲絲縷縷都寫出來,幾乎不做隱瞞地剖析,不管他人的聯(lián)想和猜測?”我問她。
她說,“也許因為我們家有太多的秘密?!?/p>
有些事,終究還是不可說透。采訪結(jié)束,在化工大院外的街道上,她問我:“你剛才是不是聽得有些(心疼)?”
我點點頭。她什么也沒說,給了我一個擁抱。
在最后一場沙龍,我見到了留著寸頭的女孩北北,她說自己當(dāng)年為性傾向困惑、恐懼時,便在網(wǎng)上搜到了陳雪的《惡女書》和改編電影《蝴蝶》?!澳莻€時代,陳雪和內(nèi)地作家陳染的寫作,像打開了冰山之下的潛意識。那種震撼,不光只是探求同性之愛那么簡單?!?/p>
“惡又怎么樣?我反而覺得惡女更可愛,更真實。”北北說。
當(dāng)有人為著陳雪今時“踏實穩(wěn)固”的婚姻而振奮,北北卻因為陳雪居然回歸到“一夫一妻”這種她無法認(rèn)同的桎梏里,感到了一絲價值觀受挫的失落。
“陳染在中年后說過,她感到了自己衰老,因此學(xué)會平靜生活,不再折騰。這是一種對生活的妥協(xié)。而事實上,我們這些人還有很多沒被釋放出來,但原來你所仰望的人,卻回歸到了安全的、主流認(rèn)可的狀態(tài)里。說到陳雪,她說自己和別人一直無法建立長久親密的關(guān)系。但對于薩特和波伏娃而言,首先要問的是,這個親密關(guān)系有沒有必要維系?當(dāng)然,我有些強(qiáng)加于她了。她沒有必要符合我的心理預(yù)期,還是祝她幸福吧。只是對我而言,有些東西是終生無法化解的?!?/p>
我把北北的這段話發(fā)給了陳雪,她說,“很好,我也會思考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