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關(guān)注 | 塞拉菲尼 天書與秋千哲學(xué)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本刊記者 劉玨欣 發(fā)自北京 / 編輯 鄭廷鑫 日期: 2018-01-03

“我更愿意稱自己是一個詩人,這個詞還沒被金錢層層包圍”

鹿易吉?塞拉菲尼

(Luigi Serafini)

1949年8月4日出生于羅馬,意大利藝術(shù)家、建筑師和設(shè)計師。其作品《塞拉菲尼抄本》由一種未知的語言、未知的文字編寫,并配以奇異的彩色手繪插圖,被認(rèn)為是一部介于超現(xiàn)實主義與虛幻主義之間的作品,是另一個世界的百科全書。

鱷魚

是鹿易吉,不是路易吉

白發(fā)白須的塞拉菲尼在我對面坐下來:“Hello, I’m Luigi.”他舉起手指作犄角狀,擺在腦門上晃:“Lu, a deer.”

通常,意大利名Luigi被翻譯為路易吉,但鹿易吉?塞拉菲尼(Luigi Serafini)不愿意。他跟中國出版商強調(diào),一定要印“鹿”,而不是“路”。我問為什么,他笑得狡黠:“你看我更像鹿,還是更像路?”他自己也記不清楚,他什么時候知道,在遙遠(yuǎn)的中國,這兩個字義的區(qū)別。就像他記不清楚,他什么時候知道了8和6是中國人的幸運數(shù)字。他的腦瓜里,總是塞滿了細(xì)碎的有趣東西。

被問到過去66年里他做過的最有趣的事情是什么,他毫不猶豫地把答案給了面前堆著的大書《塞拉菲尼抄本》。

1976年9月的一天,27歲的年輕設(shè)計師塞拉菲尼,在羅馬圣安德列德拉弗雷特路30號破舊的頂樓,開始繪制他無人能懂的百科全書。他還不知道這本書將會被稱為“世界十大神秘天書”之首。繪制的感覺來得“突然而不由自主”,許多年后他解釋:“對我來說它成了必需品,我必須去做這件事?!彼械阶约夯谢秀便?,卷入其中,根本停不下來,除非完成它。直到現(xiàn)在,他依然以這種方式工作,哪怕是做工業(yè)設(shè)計,他也并不著重于規(guī)劃。他說:“事實上,我不是在工作,我只是在放空自己,想法自會跟著需要而實現(xiàn)?!?/p>

繪制《塞拉菲尼抄本》的過程持續(xù)了近三年,塞拉菲尼過著苦行僧的生活,杜絕了社交,整天坐在兩扇窗之間的桌子前描繪著他的幻想世界。惟一陪伴他的是一只白貓。他一連三天在羅馬街頭遇見它,便把它帶回了家。白貓常爬在他的肩膀上,蜷著呼呼入睡,尾巴垂到他胸前,時而向左,時而向右,有時還會隨著夢境動彈一下。許多年后,他仍會想起這只白貓,在文章里調(diào)侃“白貓才是抄本的真正作者,而我不過是一個平凡的抄寫員”。

1981年,《塞拉菲尼抄本》在威尼斯首次出版,限量4000套,每套分兩卷。第一卷關(guān)于自然科學(xué)(植物學(xué)、動物學(xué)、畸胎學(xué)、化學(xué)、物理學(xué)和機械學(xué)),第二卷關(guān)于人文科學(xué)(解剖學(xué)、人種學(xué)、人類學(xué)、神話學(xué)、語言學(xué)、烹飪、游戲、時尚和建筑等)。這開啟了神秘世界的大門,塞拉菲尼有了來自全世界的擁躉。三十多年間,《塞拉菲尼抄本》共出版了6次,授權(quán)給7種語言?,F(xiàn)在,在AbeBooks、eBay等可交易舊書的網(wǎng)站上,初版的《塞拉菲尼抄本》價格高達(dá)4000-8000美元。

塞拉菲尼回答問題的風(fēng)格天馬行空,基本很少正面回答。難得一次,他直接提到了“金錢”。他說:“如今藝術(shù)家這個詞包含了很重的金錢暗示,好像你的作品開始賣到了百萬歐元,你才被認(rèn)為是一個藝術(shù)家。這就是為什么我對‘藝術(shù)’這個詞感覺不是很好,我更愿意稱自己是一個詩人,這個詞還沒被金錢層層包圍?!?/p>

鹿

秋千哲學(xué)

塞拉菲尼迷戀變形,迷戀不同事物間交集的部分。正如著名作家卡爾維諾給《塞拉菲尼抄本》的評論里所說:“像奧維德和他的《變形記》一樣,塞拉菲尼相信,在所有存在的事物之間,都存在著一種相互滲透的關(guān)聯(lián)性?!?/p>

塞拉菲尼記得童年時在伯父的圖書館里翻到的東方游記中,有一只植物上長出的小羊,這讓他著迷。他現(xiàn)在還可以隨手畫出它來?!度颇岢尽防铮褐讣椎哪┒耸卿摴P頭;雙腿安在一對輪子上;樹木從土中拔出根來逃跑,游泳去新的地方;鞋帶是一條小蛇,會咬人一口;一片森林的幼苗從人的腦袋上冒出,順著雙腿蜿蜒,掌心被草原覆蓋;最著名的一組圖是,一對情侶在床墊上做愛,漸漸地合成了一只鱷魚。

他在隨身帶的小筆記本上寫下“秋千”兩個漢字,這是他剛剛學(xué)會的漢字。他說:“這是我的哲學(xué)?!?008年,塞拉菲尼在瑞士和意大利交界處的小城參加藝術(shù)會議,兩國交界處有墻相隔。他在墻邊建了一架秋千,白紅相間的框架上頂著《塞拉菲尼抄本》里出現(xiàn)的小人兒。兩塊秋千坐板上,一塊印著瑞士國旗,一塊印著意大利國旗?!笆幍竭@邊就是瑞士,蕩到那邊就是意大利。這是我的哲學(xué)。每一個領(lǐng)域之間都會有一些交集?!比颇嵴f。

他喜愛的鹿對他來說也是一種秋千,因為“鹿的角每年都會掉落,再生長。雖然是動物,但感覺像植物一樣。鹿就相當(dāng)于植物和動物間的秋千”。

中文版的《塞拉菲尼抄本》被要求在意大利本土印刷,再運往中國。塞拉菲尼說,這不是因為擔(dān)心印刷質(zhì)量,而是他喜歡那種蕩秋千一樣的交流感覺。意大利印刷的書登上大船,去往北京,“漂洋過海,魚一樣,來到中國,像絲綢之路。這個是紙張之路?!彼踔料氲搅颂窖笾虚g的那個垃圾島,比整個德克薩斯州都大,來自全世界的垃圾經(jīng)過洋流聚集在那里?!斑@些書可能會從這些垃圾中經(jīng)過,多有意思?!比颇岱_抄本,指著其中一頁,上面畫著戴面罩的魚:“魚可能這樣才能活下來,這是全世界共同面臨的一個問題?!痹瓉?,他的天馬行空里不僅有幻想的世界,還有一點現(xiàn)實的擔(dān)憂。

塞拉菲尼并不愿意詳細(xì)談?wù)?,抄本成書后的三十多年里,他還做了些什么。實際上,他做展覽,做實驗室,為著名的照明品牌設(shè)計燈具,為著名的芭蕾舞者設(shè)計舞臺和戲裝,他還參與制作了著名導(dǎo)演費里尼的最后一部電影《月吟》。他不愿評論,除了《塞拉菲尼抄本》外,他生活中的哪一部分更為有趣,因為他喜歡所有,“要說哪一個最有意思的話,很不公平?!?nbsp;

孩子們在教我們讀這本書

6月,來到北京,塞拉菲尼牽掛著要去的地方是利瑪竇墓。但到那卻遇上鐵柵圍繞、鐵門緊閉。突然,草叢里走出一只白貓,就像三十多年前羅馬街頭的那只白貓。塞拉菲尼開心地跑過去和白貓打招呼,他喜歡這樣的巧遇。沒多久,一行人遇上墓地看管人,又是巧合??垂苋四贸鲨€匙,帶大家進(jìn)入墓地,講解墓碑上每一個圖騰的意味,講述利瑪竇在中國的故事。

塞拉菲尼喜歡講述巧合和偶然。比如《塞拉菲尼抄本》的首版出版商弗朗哥?馬里亞?里奇(Franco Maria Ricci)是利瑪竇的后人,而塞拉菲尼的故鄉(xiāng)就在離利馬竇出生地馬切拉塔很近的地方。再比如,《塞拉菲尼抄本》的中國出版商韓志生于1976年10月,正是塞拉菲尼開始繪制抄本的時候。而韓志的父親,正與塞拉菲尼同齡。

塞拉菲尼還喜歡提起弗朗哥?馬里亞?里奇的迷宮。這位意大利著名的出版商退休后,花十幾年時間在帕爾馬自己的家族故地建造了一座由12萬棵竹子組成的八角星形迷宮,今年剛剛完成。迷宮占地近7萬平方米,里面還包含著一座里奇家族圖書館,除了各種奇異藏品,還收藏里奇出版過的所有圖書。塞拉菲尼在中國幾次講起這個故事,講起竹子作為東方元素,講起這像他作品的來源:“像一棵樹,一株植物,突然就盛開了,你也不知道為什么。就像植物一樣,我們要回到我們的土地當(dāng)中去,回到我們的背景當(dāng)中去?!?/p>

他罩著普通T恤和外套,面料柔軟,有些起皺。初看簡單,細(xì)看卻有小奧秘。T恤領(lǐng)角和胸口印著《塞拉菲尼抄本》里的獨特符號。天色暗下來,它們就開始綠瑩瑩發(fā)光。原來,這些衣服是相戀11年的女朋友每年找同一個裁縫定制的特別禮物。

塞拉菲尼最常被問到,他寫下的那些符號是什么意義。甚至有語言學(xué)家專門研究它們。出版很多年后,保加利亞的語言學(xué)家宣布,破解了《塞拉菲尼抄本》里的數(shù)字系統(tǒng)。塞拉菲尼笑著說:“數(shù)字當(dāng)時是有意義的,但我寫完后就忘記了,語言學(xué)家破解后,我才想起來那些規(guī)則。其他文字是沒有意義的,靠感覺寫下?!?/p>

聽說塞拉菲尼到了中國,話劇導(dǎo)演孟京輝專門趕來參加活動,就為看看他長什么樣子。孟京輝太喜歡《塞拉菲尼抄本》,小心翼翼獻(xiàn)寶貝般,拿給9歲的兒子看。兒子一看,平淡地說很好?!皩π∨笥褋碚f,這很正常,他覺得世界就應(yīng)該是這個樣子。對大人來說,這個酷,這個不一樣,有一些暈眩的東西?!?/p>

討論會上,一位老師詢問塞拉菲尼:“那些圖案小朋友很喜歡,但那些文字,我實在沒有辦法給他們解釋。我不想錯過每一頁的信息。我應(yīng)該怎么去給小孩子們講述那幾篇文字呢?”塞拉菲尼回答:“你應(yīng)該讓孩子們自己當(dāng)老師,而不是你去教他們。我覺得傾聽這些孩子的理解是最好的理解這些文字的機會。這些孩子知道如何去理解,如何去想象,某種程度上,是孩子們在教我們讀這本書。所以這次讓孩子們承擔(dān)他們的責(zé)任吧!”

抄本的最后一頁,所有文字四散逃逸,脫離紙張,化成堆在墻角的塵埃,寫字的手骨散落其中。似乎調(diào)子一下悲涼起來。但塞拉菲尼解釋:“其實并不是,你看這里有一些小昆蟲,蹦來蹦去的,象征著新的生命循環(huán)又開始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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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6期 總第816期
出版時間:2024年12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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