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歲瀟湘重九時。滿城風雨客思歸。
故山此日還佳節(jié),黃菊清樽更晚暉。
短發(fā)無多休落帽,長風不斷且吹衣。
相看下視人寰小,只合從今老翠微。
——朱熹《九日登天湖,以“菊花須插滿頭歸”分韻賦詩得歸字》
朱子是孔孟之后最重要的儒學宗師。談起朱子,自不免談到理學,那聲名遠播的“存天理,滅人欲”六個字,成了后人攻擊朱子的一個把柄,一些人樂于把朱子的地位拉低,而不去探究這六個字是什么含義。此外,關于朱子和嚴蕊的故事,早已被考證出是潑在朱子身上的臟水,卻一點也不妨礙很多人據此攻朱——正如那些大義凜然地批判理學家倡導女性裹腳的人,是不去理會宋代理學家二程的家鄉(xiāng)是不裹腳的事實一樣。歷史總是讓人慨嘆。
宋末元初的詩人方回認為,朱子這首詩作于宋孝宗乾道四年,此前一年,朱子到訪長沙,是以起句說到“瀟湘”,這時他38歲,待闕于家。所謂待闕,就是等待政府的補缺任命。詩題中的九日是指重陽節(jié)。至于“天湖”在何處,則有多種說法,其中一種是朱子的出生地福建尤溪縣。分韻賦詩是古代文人的游戲,即一群人相聚時,大家隨意拈出一句詩,每人分領其中一個字,然后根據這個字所在的韻部作詩。在這里,朱子領到的是“歸”字,此字屬上平五微韻,所以他這首詩押了上平五微韻。
此作沒有什么難懂的典故,卻詞淺旨遠?!岸贪l(fā)無多休落帽”用了孟嘉落帽的故事?!稌x書?孟嘉傳》:“孟嘉為桓溫參軍,九月九日與溫同游龍山,風吹嘉帽墮落,嘉不之覺。溫命孫盛作文嘲嘉,嘉以為,其文甚好。”此后,“落帽”成了文人雅集的佳話,為歷代詩家喜用。“長風不斷且吹衣”點化了陶淵明《歸去來兮辭》的“舟遙遙以輕飏,風飄飄而吹衣”,扣住了第二句的“客思歸”三字。
最后一句“只合從今老翠微”,翠微是指青山,朱子似乎是感慨在政治上沒有作為,但更可能是在表達對隱淪生活的向慕。在仕途上,朱子屢次辭官,曾寫下“不為明時堪眷戀,久知歧路不如歸”這樣的詩句。為公務所役還是從吾所好,在這兩種生活中,朱子希望過的是后者。
理學家往往不近辭章。宋人袁文的《甕牖閑評》記載了程頤和秦觀的一個對話:“程伊川一日見秦少游,問:‘天若有情,天也為人煩惱。是公之詞否?’少游意伊川稱賞之,拱手遜謝。伊川云:‘上穹尊嚴,安得易而悔之?’少游慚而退?!背填U和秦觀的認真與可愛,讓人哭笑不得。如果以程伊川這種眼光去衡詩論文,那么多數作品都不足觀了。
不過,理學家對詩的態(tài)度又很有意思,他們一方面認為文學害道,另一方面卻忍不住寫詩。然而文學才能是一種天生的特殊能力,理學家往往缺乏這種能力。比如程顥,學問精深,詩卻不足觀,看看他寫的《和堯夫打乖吟》:“打乖非是要安身,道大方能混世塵。陋巷一生顏氏樂,清風千古伯夷貧??颓笠酌疃鄶y卷,天為詩豪剩借春。盡把笑談親俗子,德容猶足畏鄉(xiāng)人。”這首詩句句合律、對仗工穩(wěn),然而全無興味,沒意思極了。詩主性情,想要表述道理,宜用文章,若是發(fā)而為詩,則會使詩顯得面目可憎。嚴格來說,程顥這篇作品不是詩,而是劉克莊所說的“語錄講義之押韻者”。
在詩方面,朱子是理學家中的異數。他這首律詩清勁、闊遠,馀味悠長,完全沒有理學家的頭巾氣,盡是詩人本色?,F存的朱子文集中,錄有一千一百多首詩,數量幾乎是李商隱的兩倍,總體質量也很高。今人熟知的朱子詩句“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盡管大名鼎鼎,然而從藝術上看,依然屬于押韻的語錄,遠遜于這首律詩。朱子是理學大家,同時深具詩性,可以想見其氣象之宏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