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
午夜時分,我坐上了開往意大利的火車。確切地說,是開往威尼斯的火車。它將在茫茫黑夜中,翻越阿爾卑斯山,凌晨4點多,在烏迪內(nèi)停上兩分鐘。我得在那段時間下車,再轉(zhuǎn)車前往的里雅斯特。烏迪內(nèi)恰好位于威尼斯與的里雅斯特之間。
二等車廂里響著鼾聲和磨牙聲,拉開車廂門,有一股長時間未通風的溫吞味。我勉強把行李塞進行李架,在屬于自己的角落坐下。對面,一個留著絡(luò)腮胡的男人透過站臺的光線盯著我。此前,他一直舒服地把腳擱在我的座位上。旁邊,一個西班牙女人在夢中嘟囔了句什么,繼續(xù)酣睡。我喝了口白蘭地,看著窗外漸漸沉沒在一片黑暗中。
曾幾何時,我大概不必如此周折。那時,的里雅斯特是奧匈帝國的惟一港口,像一個大家庭里最小的兒子,受人寵愛。無論是從格拉茨,還是維也納,都有數(shù)量可觀的火車直達此地。作為帝國最南端的領(lǐng)土,的里雅斯特也自然成為了任何鐵路的終點。對旅行者來說,這意味著一旦在維也納上車,就可以喝著咖啡,看著風景,等待抵達的時刻了。
如今,我卻沒有了這份運氣。奧匈帝國解體后,的里雅斯特的歸屬搖擺不定,被南斯拉夫一度吞并后,最終被意大利收入囊中。然而,一旦失掉大陸帝國出??诘纳矸?,的里雅斯特也就走上了下坡路。在良港眾多的意大利,的里雅斯特不過是一座中型海港城市,既無威尼斯的風光,也沒有熱那亞的繁忙。它偏安于亞得里亞海的一角,被斯洛文尼亞包圍著,冷戰(zhàn)時代,正是丘吉爾所謂“鐵幕”的最南端。的里雅斯特隱姓埋名,“遺忘了世界,亦被世界所遺忘”。有一則玩笑說,無論展開哪國地圖,的里雅斯特無不處在書頁的夾縫位置。甚至到了1999年,這種曖昧感依然存在。一項調(diào)查顯示,約70%的意大利人還不知道國境內(nèi)有這樣一座城市。
然而,的里雅斯特卻引起我的興趣。部分原因當然是由于簡·莫里斯的那本《的里雅斯特:無名之地的意義》。在書中,莫里斯將其稱為“流亡之地”、“烏有之鄉(xiāng)”。
現(xiàn)實也確實如此。僅僅是近一百多年,的里雅斯特就收留過普魯斯特、里爾克、喬伊斯、普寧、理查德·伯頓、弗洛伊德……這份名單還可以開得更長,因為有太多國籍不明、身份不清、離經(jīng)叛道的作家、藝術(shù)家、革命者在這里游蕩、定居,把“他鄉(xiāng)”認作“故鄉(xiāng)”。
在《對地域感到麻木》里,君特·格拉斯談到德語中“Heimat”(故鄉(xiāng))一詞。他說,心懷叵測的政治家(如納粹),往往利用流行文化,將“Heimat”書寫成一個大寫的“我們”,用于區(qū)分和對抗移民與陌生人。
的里雅斯特卻表現(xiàn)得如此大方,它脫掉了“故鄉(xiāng)”的政治外衣,甚至連道德的遮羞布也棄之不顧。那些游蕩的靈魂,得以在廣場與雕像、噴泉與壁畫、小酒館與妓院、亞得里亞海與皚皚雪山間,安放掙扎的欲望和青春?;蛟S,這也正是的里雅斯特吸引簡·莫里斯的原因?
我坐在火車上,終于昏昏睡去。醒來時窗外依然一片黑暗。我看了下表,即便算上晚點時間,我很可能也已經(jīng)過了烏迪內(nèi)。也就是說,我正朝著與的里雅斯特相反的方向飛馳。
我急忙站起來,從行李架上拔出行李,踉蹌中踢到一條腿,還險些坐到西班牙女人身上。幸好,這位女士睡得像一座安穩(wěn)的碼頭。我拖著行李,站到走廊上,如果有乘務(wù)員出現(xiàn),我會問問他到哪兒了,可是連個人影都沒有。
火車停在一個陌生小站,我成了惟一跳車的人。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站牌,上面寫著一個陌生的地名。在經(jīng)過大半夜的煎熬后,我到了這里——烏迪內(nèi)與威尼斯之間的某地。周圍一片漆黑,鐵道那邊是叢生的荒草。站臺上什么都沒有,卻有一臺臟兮兮的投幣咖啡機,看來果然是意大利。我掏出一枚硬幣,買了一杯espresso,站在夜風中把它喝完,并且感到一絲自暴自棄的滿足。沒錯,我拋棄了威尼斯,而選擇了這里。這就像一個男人拋棄了年輕美貌的妻子,而選擇了年老色衰的娼婦。我想到旅行本來就是一種悲傷的快樂,甚至帶點自找苦吃的快感,而抵達一個晦暗不清的地方,正是旅行者隱秘的樂趣之一。
我找到一個像是賣票的地方,敲了敲窗戶,工作人員正趴在桌上睡覺。我告訴他,我要買一張去的里雅斯特的車票。
“Are you a traveler?”
“算是吧。”
他把票遞給我,告訴我20分鐘后會有一輛火車經(jīng)過。和去威尼斯的車相比,這趟車人少得驚人,卻種族混雜。我看到一個酷似金正日的家伙,留著金正日的發(fā)型,戴著金正日的眼鏡。我看到兩個土耳其人,一個猶太人,還有幾個斯洛文尼亞農(nóng)民。我找了個沒人的包廂,把書包墊在腦后,躺下來。不知過了多久,我被黎明前的寒氣凍醒了。
窗外已漸漸發(fā)白,可以看見一排排黃色的房子。丘陵間散落著葡萄架,遠處的山巒則是一片光禿禿的褐色。我大概正經(jīng)過戈里齊亞附近,我想,這里出產(chǎn)意大利最出色的灰皮諾葡萄酒。我第一次知道這個地方,還是很多年前讀海明威的小說《永別了,武器》,這是意大利和奧匈帝國作戰(zhàn)的地方。
我渴望眼前突然開闊,看到亞得里亞海,那意味著的里雅斯特快到了??芍钡交疖嚲徛嘏实巧隙乓林Z-奧里西納,我才終于看見一片灰色的大海。這是威尼斯灣,幾乎是最后一小塊意大利了,而巨大的斯洛文尼亞就在左側(cè)窗外。
列車員推開包廂門,接過我的票,在上面剪了個孔。我問他還有多久到的里雅斯特。
“很快!”他打了個手勢。
這時,火車響起了最后的鳴笛,伴隨著吱吱作響的剎車聲。當它最終停在的里雅斯特中央火車站時,我注意到這里有近一打鐵軌:它們伸向遙遠的喀爾巴阡,伸向波西米亞,伸向巴爾干半島,也伸向威尼斯、米蘭,伸向曾經(jīng)的奧匈帝國。這也正是的里雅斯特最好的隱喻:日爾曼、拉丁和斯拉夫文化的交匯點。
“金正日”下了車,即便在火車站,他的發(fā)型依然顯眼。那幾個斯洛文尼亞農(nóng)民正查看列車時刻表,準備轉(zhuǎn)往下一個目的地。一些難民模樣的人,目光憂傷地坐在長椅上,身邊堆著行李包——他們要去往何處?
石板路盡頭的小教堂
碼頭
站在海邊的碼頭上,我終于感受到布拉風(Bora)的力量。這股吹襲亞得里亞海沿岸的季風,的確針砭入骨。理查德·伯頓曾毫不掩飾對布拉風的痛恨。有一次,他坐的馬車險些被大風吹進港口。這位沉迷于阿拉伯文化的英國外交官、間諜、旅行作家,渴望被派駐大馬士革,但事與愿違。他來到的里雅斯特,租下一套寬敞的公寓,用于貯藏那些奇奇怪怪的阿拉伯藝術(shù)品。正是在這里,他度過了無數(shù)個“阿拉伯之夜”,將《一千零一夜》翻譯成了英文。
與伯頓的時代相比,的里雅斯特冷清了不少。那時,作為維也納的出???,這里的碼頭上泊滿了大大小小的船只,海面上行駛著雄偉的帝國艦隊。洛伊德商船隊從1836年就開始駐扎于此,到1913年已經(jīng)擁有62艘船只。在埃貢·希勒的畫里,仍可看到的里雅斯特當年熱鬧非凡、充滿海港氣息的景象,有點像威尼斯,但更具中歐風情。
的里雅斯特本是帝國的產(chǎn)物。1719年成為自由港后,商人成了這座城市的主宰。為了滿足帝國的需求,來自東方的貨物源源不斷地通過貨輪運到這里,再靠陸路轉(zhuǎn)運至奧地利、匈牙利、波西米亞,乃至整個中歐。它被稱為“蘇伊士運河的第三入口”,那是的里雅斯特最輝煌的時代。
如今,站在碼頭上,我只能看見一些斑駁的小船。布拉風掀動著它們,仿佛隨時可以將它們傾覆。幾只海鷗從頭頂飛過,叫聲凄厲,它們落在碼頭上,踱著步,又突然毫無征兆地飛走。我的目光移向南部的穆賈一側(cè),那是的里雅斯特的工業(yè)區(qū),距離斯洛文尼亞邊境只有5公里,最著名的企業(yè)是咖啡烘焙商Illy。一艘大型貨輪正在進港,上面也許載著石油——如今,的里雅斯特和中歐的最后聯(lián)系是一條通向德國的輸油管道。
一座城市的命運,說到底與一個國家相連。尤其是在我旅行的這片土地,因為大戰(zhàn)的爆發(fā)、帝國的瓦解,太多城市成為了時代的孤兒,的里雅斯特只不過是其中之一。1970年代,由于傳統(tǒng)鋼鐵業(yè)和造船業(yè)的危機,的里雅斯特失去了大約1/3的人口。這似乎合乎邏輯——那是冷戰(zhàn)時代,誰也不愿意在意識形態(tài)搖擺不定的地區(qū)投入太多的資本和熱情。
現(xiàn)在,盡管有不少斯洛文尼亞、阿爾巴尼亞、克羅地亞的移民加入,的里雅斯特的總?cè)丝跀?shù)仍在減少,并且是意大利自然出生率最低、老齡化程度最高的城市之一。沒人愿意說出原因,因為原因不言自明。幾天后,當我開著租來的Fiat 500前往威尼斯時,我看到出城的路邊有不少人豎起大拇指,舉著Venezia的牌子。他們似乎在提醒我:“既然威尼斯不過兩小時之遙,為什么要留在的里雅斯特?”
站在伸向海面的碼頭上,感覺像站在世界盡頭。我將大衣的領(lǐng)子豎起來,系緊圍巾。我發(fā)現(xiàn)即便在這樣的天氣里,碼頭上仍然有一些游蕩者。他們不是游客,而是當?shù)鼐用?。他們都穿著黑色的大衣,邁著緩慢的步伐,沒人說話,也沒人交談。他們只是站在碼頭上,望著大海,望著雪山,神色嚴肅,不像意大利人,更像德國人或奧地利人。
一個穿著麂皮大衣的女人,站在堤岸盡頭抽煙。我只能看到繚繞的煙圈,從遠處雪山的背景上升起。只有她穿了黃色大衣,于是從黑色的人群中脫穎而出,海鷗鳴叫著……那畫面真像是一部文藝片里的鏡頭。以至于我感到這些游蕩在碼頭的人全都有一種審美上的自覺——他們出現(xiàn)在這里,并非有任何事情要做,而僅僅是出于美學的需要。
“在的里雅斯特,碼頭游蕩是必不可少的,或者說具有符號意義的活動,”簡·莫里斯寫道。很多年前,剛做完變性手術(shù)的她,就坐在碼頭其中一根系船柱上,想寫一篇關(guān)于“懷舊”的散文,但終于沒能寫出……
穿麂皮大衣在碼頭抽煙的女人
喬伊斯
走在的里雅斯特的街頭,很難意識到這是一座意大利城市,我不時感到自己正走在維也納的環(huán)形大道上?;疑墓妓贡そㄖS處可見,穩(wěn)重,憂郁,每一棟都像是保險公司總部。Fiat在路上飛馳,路邊停滿小摩托車,這又是非常意大利的一面。還有古羅馬的劇場,塞爾維亞的東正教堂,猶太教堂,巴洛克教堂,拜占庭風格的教堂……種種元素混搭、共存在這座并不算大的城市里。
從碼頭穿過海濱大道,是精心規(guī)劃的統(tǒng)一廣場,同樣來自帝國的饋贈。噴泉汩汩作響,咖啡館飄出咖啡的芳香,周圍是歷盡滄桑的19世紀建筑,曾經(jīng)的總督府,如今的市政廳。青銅底座上站著早已沒什么人認識的皇帝雕像,他俯視著海港——正是從那里,哈布斯堡的王公大臣們,喝完杯中的咖啡,登上甲板,開始海上的旅程。
從外表看,統(tǒng)一廣場的變化不大。在那些描繪帝國海港的油畫中,它幾乎就是現(xiàn)在的樣子。但歷史有時只是一種氛圍,不僅存在于大理石柱上,也存在于飄蕩其間的空氣中。走在廣場上,我能感到有些東西不見了。比如,廣場的西南角,曾經(jīng)是洛伊德船舶公司的總部——的里雅斯特的象征,現(xiàn)在卻被無足輕重的官僚機構(gòu)占領(lǐng)。熱鬧的海港,變得冷清。工人和窮文人熱愛的咖啡館,已經(jīng)中產(chǎn)階級化。如果喬伊斯不幸晚生一百年,他很可能無力負擔這里的消費。
即便在當時,喬伊斯也一直在舉債和還債中度日。他經(jīng)常上午還了一小筆錢,下午又不得不把它借回來。他在貝利茨學校教英語糊口,盡管他痛恨那里的“小暴政”,但為了45克朗的月薪不得不忍氣吞聲——這比他在都柏林千方百計掙到的稿費還多點。
在的里雅斯特,喬伊斯似乎悶悶不樂,但這里卻帶給他靈感。他喜歡看街上走過的希臘人、土耳其人和阿爾巴尼亞人——他們的衣著帶有東方色彩。他也常常去東正教堂觀看儀式——和天主教的儀式顯著不同。到了晚上,他流連于咖啡館、酒吧和妓院。有很多次,他醉倒在陰溝里不省人事。還有很多次,他被家人從勾欄瓦肆中找回。
喬伊斯在的里雅斯特生活了近十年,寫作進行得頗為順利。他習慣于“早上瀟瀟灑灑,下午忙忙碌碌,晚上亂亂糟糟的生活”。他每天10點醒來,躺在床上“陷入沉思”。11點前后,起床、刮臉,然后坐到分期付款買來的鋼琴前。他的琴聲往往會被上門索債的人打斷。
家里人問他怎么辦。
“讓他們進來吧,”他會說,然后嘗試把話題由催債引向音樂或政治。
在一封發(fā)自的里雅斯特的信中,喬伊斯寫到他給一個叫埃托雷·施米茨的學生看了《死者》的手稿——這是他最著名的短篇小說之一。結(jié)果,這位人到中年的學生,羞澀地拿出了兩本自費出版的小說——他的筆名叫伊塔洛·斯維沃,后來被譽為20世紀意大利最出色的作家。喬伊斯驚呼他為天才。
伊塔洛·斯維沃常把小說的背景設(shè)在的里雅斯特,街名、地名都很真實。有人說,你甚至可以拿這本書當旅行指南。美國作家保羅·索魯真的這樣做了,發(fā)現(xiàn)完全行得通!
伊塔洛·斯維沃的名作《澤諾的意識》充滿了意識流,而喬伊斯被稱為意識流小說的鼻祖。在的里雅斯特,他寫出了《一個青年藝術(shù)家的畫像》、《都柏林人》,構(gòu)思出了大部分《尤利西斯》。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喬伊斯的“黃金時代”,畢竟他當時還不到30歲,并且時常郁郁寡歡。
我從未刻意尋找,但在大運河邊遇見了喬伊斯的銅像,還經(jīng)過了喬伊斯住過的一處公寓。如今,這里成了一座以作家名字命名的旅館。
“有房嗎?”我問老板。
“有,請跟我來?!?/p>
“我想看看喬伊斯住過的那間。”
“被一個美國作家租下來了?!?/p>
“什么時候空出來?”
“他要在這里過冬,”老板眨眨眼,比劃著,“寫一本書?!?/p>
我走出旅館,經(jīng)過喬伊斯喜歡的蛋糕店P(guān)asticceria Pirona,它仍然營業(yè),于是我進去點了一杯咖啡,要了一份奶油蛋卷(schaumrolle)。我隨手翻著桌上的報紙,上面關(guān)于意大利經(jīng)濟的報道一片沮喪。我想起喬伊斯經(jīng)常在這里買一杯最便宜的咖啡,翻閱報紙上的新聞和招聘啟事。有時候沒錢進咖啡館,就沒有報紙看,他曾在信中抱怨,因此錯失過兩份美差。
我一邊喝咖啡一邊想,這個世界大概本就沒有“黃金時代”,尤其對于作家和藝術(shù)家,生活和偉大的作品之間,總存在某種“古老的敵意”。所謂“黃金時代”,只是勝利者事后的“懷鄉(xiāng)”,只是對過去浪漫主義的懷想,只是一片樹葉或者一粒止痛片,因為現(xiàn)實過于粗糲——而從更廣闊的意義上看,地獄無處不在。
從咖啡館的窗子望出去,城市整潔而喧囂,一隊人馬正在慶祝某個宗教節(jié)日,摩托車轟鳴著駛過。托馬斯·曼曾用“陰郁、混亂、艷俗”形容當年的城市,但正是這種混雜、自由、寬容以及文人尚可承受的生活成本滋養(yǎng)著喬伊斯。
在都柏林時,喬伊斯是個憤怒青年,對什么都憤憤不平。在這里,他被漸漸磨平。他的憤怒情緒慢慢冷卻,他的政治狂熱漸漸黯淡,他開始致力于創(chuàng)造一種微妙而精巧的藝術(shù)。通過《尤利西斯》(他在這家蛋糕店開始寫作《尤利西斯》),他把的里雅斯特這個地中海世界帶到了暗淡的都柏林。等他搬到巴黎時,已經(jīng)成為一代大師。
運河邊的喬伊斯像
餐館
我住在大運河畔的一家閣樓旅館,主人是一對40歲左右的夫婦。丈夫Mario在政府工作,懷孕的妻子Sandra在家打理客房。他們還有一個七八歲的女兒和一只黃貓。每天早上,黃貓總是悄悄潛入我的房間,跳到窗臺上瞭望。越過磚紅色的瓦片,可以看見城市正在檸檬色的陽光中鋪展開來。
我下樓和主人一起吃早餐。Sandra挺著大肚子忙里忙外,Mario穿著白襯衫坐在桌前。在意大利,女人主內(nèi)的情況相當普遍,她們勤勞而權(quán)威,有點像過去的中國。
Mario告訴我,他們是弗留利人。的里雅斯特方言是弗留利方言的一支,但是滲透了更多斯洛文尼亞語、德語甚至是匈牙利語的詞匯。弗留利方言并不屬于拉丁語,而是凱爾特語的一支,有著不同于意大利語的語法和拼寫規(guī)則?!岸?zhàn)”結(jié)束后,包括戈里齊亞在內(nèi)的一部分弗留利領(lǐng)土一度被劃給了南斯拉夫。至今,這仍是弗留利人心頭的一段傷痛回憶。
作為弗留利—威尼斯朱利亞大區(qū)的首府,的里雅斯特在冷戰(zhàn)時代卻因為一篇關(guān)于“鐵幕”的演說再度“成名”。
從波羅的海邊的什切青到亞得里亞海邊的的里雅斯特,一道橫貫歐洲大陸的鐵幕已經(jīng)拉下。
——丘吉爾
當時,只有鐵托領(lǐng)導的南斯拉夫與蘇聯(lián)貌合神離。對于歐洲社會主義陣營的百姓來說,從南斯拉夫的邊境,可以相對輕松地抵達資本主義世界的“前哨”——的里雅斯特。
“我記得小時候,的里雅斯特的黑市橫行,最搶手的商品是T恤和牛仔褲,” Mario說,“當然,人們也把更值錢的外匯、黃金、電器帶到邊境的另一邊?!?/p>
蘇東巨變后,有過幾年“真空期”。的里雅斯特的黑市發(fā)展壯大成合法的巴爾干市場。匈牙利人、捷克斯洛伐克人、羅馬尼亞人、保加利亞人和南斯拉夫人蜂擁而至,搶購電水壺、電視機、衣服等日用品。每天傍晚,長途汽車站都堆滿編織袋和等待回家的人。
“那時候,大家都說的里雅斯特會重新成為這一地區(qū)的中心,” Mario說,“但很快那些國家也開始實行資本主義,那些人在自己國家里也能買到日用品了?!?/p>
巴爾干市場的人越來越少,最后關(guān)門大吉。又一次,因為歷史的風云際會,的里雅斯特先被寵幸,又遭拋棄。
“可能這就是我想來的里雅斯特的原因,”我安慰Mario,“它的歷史感和那些曲折的故事?!?/p>
“我們也驕傲于這里的歷史,”Mario微笑著。
吃過早餐后,我和Mario一起下樓。他開著一輛Mini Cooper上班去了,而我沿著運河一直走。我經(jīng)過咖啡館和塞爾維亞教堂,經(jīng)過一家魚仔店,里面正販賣剛剛打撈上來的海貨——這的確是一座海濱城市!
我經(jīng)過羅西尼大道上的博物館,進去看了威爾第、普契尼的手稿,然后繼續(xù)沿著石板路往小山上走。我走過古羅馬時期的殘垣斷壁,經(jīng)過一座教堂。教堂里正舉行儀式,人們穿戴整齊地魚貫而入。教堂門口,志愿團體正提供免費的Illy咖啡。
我迷路了,但并不感到慌張。的里雅斯特不大,而在這樣的上午無所事事地走走,是一件愜意的事。太陽高高掛在天上,雖然有風,但是并不太冷。我一直走到山下,走進餐館林立的商業(yè)區(qū)。我看到一家掛著Buffet牌子的餐館,那是奧匈帝國留下的“遺跡”之一。
這家餐館有點像北京的老字號,有一種油乎乎的古老感。柜臺里擺著各種香腸、煮肉、內(nèi)臟,還有碩大的啤酒桶。我要了一份內(nèi)臟、一份酸菜、兩片面包,又要了一杯250ml的啤酒。出乎我的意料,這里不算便宜,而且就像日本的立吞酒館,如果你想坐下來而不是站著吃,還需另交費用。
伙計和切肉師傅都戴著白帽,像又高又壯的日耳曼人,卻講意大利語。這家餐館給人的感覺,就像那種在殖民地長大的白人孤兒,長著西方的容貌,卻講一口當?shù)卦挕?/p>
我小口呷著酒,想找到一些不同尋常之處。一個大媽進來要了一杯啤酒,然后坐下來拿出賬本記賬。這里肉香撲鼻,并不適合嚴肅工作,可她似乎不為所動。這時,一位八十來歲的老太太顫抖地走了進來?;镉嫼退蛄藗€招呼,熱火朝天地聊起來,顯然是熟客。
“我今天沒什么食欲,”老太太莊嚴宣布,“和平時一樣,但是少來一點。”
“沒問題?!?/p>
可過了一會兒,伙計卻端上一個由煮肉、香腸、內(nèi)臟組成的大拼盤和一大杯啤酒。和這位胃口不好的老太太相比,我頓時相形見絀了。
“尿,”伙計突然跟我打招呼,他的意思是說“你好”。
“尿,”我回答。
“這是傳統(tǒng)的里雅斯特食物,喜歡嗎?”他指著我的盤子。
“不錯,盡管胃口沒這位夫人好?!?/p>
“這位夫人啊,在的里雅斯特長大的,來這里用餐有70年了,”伙計以一種近乎平淡的口吻說。
“70年?”
“是的,不過和我們店的歷史比,70年不算什么。”伙計的嘴角露出一絲微笑,“我們是1897年開張的,每周營業(yè)6天,星期天休息——主人當年定下的規(guī)矩。除了1914-1918年因為戰(zhàn)爭關(guān)過門,其余時間一直這么營業(yè),直到今天。”
“所以這位夫人是從小就來了?”
“小時候和父母一起,然后和她先生,”伙計說,“去年她先生去世了——一位非常好的紳士。”
“你是這家店的主人吧?”
“No,”伙計的嘴角又露出一絲微笑,這次略帶神秘,“我只是在這里打工?!?/p>
正午的光線從明亮的窗子射進來,我看著那位老太太埋首肉間,刀叉靈動,不時抬起頭,喝上一口啤酒。另一側(cè)的大媽,兀自翻著賬本,啤酒幾乎沒動。
坐在她們之間,我覺得自己像個“入侵者”。我想著這家店的歷史,算著有多少人在這里用過餐。食物的生命力似乎遠大于一切政治,盡管窗外的世界早已變遷。
經(jīng)過一家魚仔店,里面正販賣剛剛打撈上來的海貨
咖啡館
的里雅斯特已經(jīng)習慣了變遷。一百年來,這里發(fā)生過多少故事?
記得一次旅行中,遇到一位美國小鎮(zhèn)的哥們。他說,他們小鎮(zhèn)一百年來最大變化是倒了一根電線桿,然后又豎了一根新的。他說話帶著濃重的南方鄉(xiāng)村口音,而且談話中肆無忌憚地放屁。我覺得他是一個由于生活過于平靜而喪失了敏感度的人。他不在乎和誰說話,也不在乎說話時的禮儀,因為他生活的地方出門就能聞到牛糞,開車半小時都見不到人。
而我出生在一個巨變中的國度,成長階段所熟悉的一切都已物是人非。我不得不接受或大或小的變遷,并且樂于像幽靈一樣在廢墟間游蕩。這片廣袤的歐洲腹地,為我這樣的幽靈提供了游蕩之所。我不時唏噓于它們的變化,同時也試圖發(fā)現(xiàn)那些被時光留下的永恒之物。
屹立在海邊山崖上的米拉雷城堡
在的里雅斯特的最后一個夜晚,我去圣馬可咖啡館喝酒。那里曾是喬伊斯以及后來一眾文人雅士的聚會之所。的里雅斯特當代作家Claudio Magris,曾在《微型世界》(Microcosm)一書中為圣馬可咖啡館立傳。這里是的里雅斯特的精神象征,或許也是離開前消磨時光的最徍去處。
我點了一杯Aperol spritz,賣酒的小姑娘說,這是的當?shù)刈盍餍械娘嬃稀?/p>
“可能也是整個意大利最流行的,”她打著手勢補充說。
“它是怎么調(diào)制的?”
“Aperol利口酒和普洛塞克氣泡酒,加冰?!?/p>
“普洛塞克,那個村子,好像離這里不遠吧?”
“離的里雅斯特幾公里?!?/p>
環(huán)顧四周,我發(fā)現(xiàn)咖啡館已經(jīng)座無虛席,幾乎所有女孩手中都有一杯Aperol spritz。盡管枝形吊燈依然明亮,厚重的桌椅充滿帝國風情,可這里顯然已不再是喬伊斯當年牛飲的地方。Claudio Magris為它立傳,某種程度上也是為他所鐘愛的時代寫下挽歌。
我知道我的旅行即將結(jié)束。第二天上午,我打算租一輛Fiat 500。我會開著它穿過威尼斯,穿過托斯卡納,翻越亞平寧山,然后沿著海岸線,一直開到羅馬。這大概還要花費兩天兩夜的時間??刹恢獮槭裁?,我卻總有一種感覺:就在此刻,就在這里,旅行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我點了一瓶普洛塞克,看著身邊年輕的姑娘、打著領(lǐng)帶的老人、留著古怪發(fā)型的小伙子、復習功課的學生,還有一個在本子上寫寫劃劃的中年男人——我猜他可能是作家。我看著他們,喝著酒,然后又要了一瓶。
“為什么會來的里雅斯特?”上酒時,賣酒的姑娘問。
“想考慮一個對自己很重要的問題,”我說。
“考慮出來了嗎?”
“Not yet?!?/p>
她點點頭。
“那祝你喝完這杯就考慮出來?!?/p>
可是,喝完這杯,又喝了一杯,我依然沒有答案。大腦仿佛黑洞一般,充滿沒有交集的圓環(huán)。我有點懷念當年的的里雅斯特,可那和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我依然需要活在此時此地。除此之外,別無選擇。
我買了單,走出門,雙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濕冷的海風突然迎面而來,像姑娘們涼薄的嘴唇。我沿著大街往回走,想著喬伊斯,想著理查德·伯頓,想著里爾克和弗洛伊德。他們當年各自走回自己公寓的時候,是否想出了什么?
我不知道。走了一會兒,似乎也忘了想知道什么。
我就這么沿著大街一直走向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