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見花。
殘雪壓枝猶有橘,凍雷驚筍欲抽芽。
夜聞歸雁生鄉(xiāng)思,病入新年感物華。
曾是洛陽花下客,野芳雖晚不須嗟。
——歐陽修《戲答元珍》
歐陽修是北宋文壇標桿式的人物,除了能詩擅文之外,更是粹然儒宗,深刻影響了北宋的風氣。五代時期歷事四朝十君的宰相馮道,自五代到宋初,一直為人稱賞。而馮道本人對自己也很滿意,曾寫下《長樂老敘》,言辭間對自己這一生的際遇頗為自得。歐陽修撰《新五代史》,一改前人的評價,直斥馮道“可謂無廉恥者矣”。司馬光修《資治通鑒》,鈔引了歐陽修對馮道的評價,并發(fā)了一大通議論,稱馮道是“奸臣之尤”。自此之后,馮道就再也沒有從恥辱柱上除名。
學術貴能有益于世道人心。陳寅恪在《贈蔣秉南序》里說:“歐陽永叔少學韓昌黎之文,晚撰五代史記,作義兒馮道諸傳,貶斥勢利,尊崇氣節(jié),遂一匡五代之澆漓,返之淳正。故天水一朝之文化,竟為我民族遺留之瑰寶。孰謂空文于治道學術無裨益耶?”在影響世道人心這一點上,不知今之學者,視古之學者,其相去幾何?
宋代的文壇盟主,都對優(yōu)異的后生進行不遺馀力的獎引。我有一位朋友是大學老師,她曾跟我說,現(xiàn)在有些學生,連唐宋八大家的名字都記不全,這真是令人難以想象,其實他們只需要記住一個歐陽修,就可以順帶記住另外5個人,再加上唐代的韓、柳,這就記全了。
唐宋八大家中,蘇洵、蘇軾、蘇轍、曾鞏、王安石這5個人,都受到過歐陽修的獎掖。只要想想王安石、蘇軾的詩文對當時士子的巨大影響,就可依約想見歐陽修巍然聳立的盟主形象了。
宋仁宗景佑三年,范仲淹因上書批評時政被貶,歐陽修挺身而出,為他辯護,被貶為夷陵縣令。這首《戲答元珍》,就作于歐陽修夷陵縣令的任期內。元珍是他的朋友丁寶臣的字,其時為陜州軍事判官,作品多不傳世。
詩題一個“戲”字,定下了此詩的格調:無奈?!按猴L疑不到天涯”的“疑”字,用得非常巧妙,一上來就能引發(fā)讀者的好奇。句中“天涯”二字,可令人想象到夷陵地僻荒涼。詩不是偵探小說,難以句句設懸,之后作者迅速用“二月山城未見花”,讓這一個“疑”字有了著落。
都已經(jīng)是二月了,這個山城還未見花開,可見春風是到不了這個邊遠小城的。唐人已有“春風不度玉門關”之說,趙宋皇恩浩蕩,能否澤及我歐陽修這一謫臣呢?又是一疑,這才是歐公最大的疑問。
春天雖然疑似未至,然而事實上已經(jīng)來了:“殘雪壓枝猶有橘,凍雷驚筍欲抽芽?!眱删涞膱D畫,都是萬物蘇醒的景象??上У氖?,在這個萬物各展風華的時候,詩人卻只能在一個荒涼偏僻的小城,看著天邊歸雁,徒生鄉(xiāng)思;更糟糕的是,不得不攜病進入新年,以病身來看那天地萬物逢春。
此情此景,怎不有“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的感喟?然而,詩人不想效顰文人的咨嗟怨尤,不愿自己沉湎于這種壞情緒中。于是,他如是開慰自己:怎么說我也曾在洛陽生活過,見識過那百花爭放的盛景;在夷陵這個僻遠之地,還能看到野花,已經(jīng)沒有遺憾了;何況野花只是開得晚了一些,又有什么好嗟嘆的呢?
一般來說,七律的妙處在第一聯(lián)之后方能顯現(xiàn)出來。但歐陽修的這首《戲答元珍》,精華卻在第一聯(lián)。第一句設懸,第二句解懸,流暢自如。從整體來說,此詩的妙處在于圓融。頷聯(lián)反首聯(lián)意而作,謂春天其實已經(jīng)到來;頸聯(lián)寫謫官逢春的復雜心態(tài),末聯(lián)表達了蟄居待時的心志。全詩語言清通,沒有生硬之處,悵惘之中不乏昂揚,又沒有故作達觀的姿態(tài),與他的儒宗身份可謂相得益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