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眼 | 復盤一場有心無術的采訪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本刊記者 蒯樂昊 日期: 2018-01-03

“喜歡你們的攝影師,90年代那會兒,北京有好多搞文藝的人都這樣。所以說你們還是一個正經刊物?!?/em>

據(jù)說順利的采訪都是由細節(jié)決定的,所以記者們個個都有自己的一套方法論,對采訪過程也抱有一種奇特到近乎病態(tài)的好奇心。早年易立競寫她那著名的《病人崔永元》時跟小崔聊了7個小時,回來馬上被同事追問:“聊那么久,中途你上廁所了嗎?”

老易也真是厲害,悍然答道:“沒有!我們倆都沒有!”

因為朔爺出了名的不見人,出了名的難采訪,稿子一出來,我也被同行們各種好奇提問微信轟炸。從王朔現(xiàn)任女友是誰,直問到他接受采訪時所穿睡褲的款式質地。

除去那些我承諾不能提供的答案,對這種內部提問我一般都老老實實作答。

“聊那么久?他請你吃飯了沒?”

“吃了。還一起抽了煙喝了酒嚼了大杏仁兒?!?/p>

“你對此人印象最深刻的是什么?如果只用一句概括的話?!?/p>

“害羞。以及為了掩飾這種害羞,張牙舞爪。”

采訪公眾人物常有一種迷思,即:大眾好奇心的邊界到底在哪里?隱私權和知情權發(fā)生沖突時,倒向哪邊?有時聊得投機,采訪對象會把他的秘密傾囊以授(雖然有人第二天會后悔),寫出來必定轟動,也必定傷及無辜,寫還是不寫?

多年來王朔在大眾印象中已經被塑造成了一個言語放誕性情乖戾的人,但我所見的王朔全不是這樣?!拔乙娡暧浾叱3U惶炷X子里會不斷復盤我們說過的話,哪些話又不該說。我怕見記者?!庇谑撬麜诓稍L后時不時追一個電話過來,惴惴地商量,“哎,我說的那句話,還有那件事,還是,別寫了吧?”

在我們聊了又聊的錄音里,有大量精彩的談話內容就這樣被按下不表??上??也不可惜。寫文化類的人物報道,畢竟不是寫事關公眾利益或社會公義的新聞調查。記者生涯里我重復最多的一句承諾,我覺得自己守住了,“我答應不寫的,我就不會寫。”

他不再像幾年前那樣帶著旺盛的攻擊性,也深知自己已經被最大程度地妖魔化了。他拒絕接受拍照,于是徐靜蕾幫我們拍了一組,在老徐的鏡頭下他顯得放松,眼神里有保存完好的少年心性,但在網上能找到的大多數(shù)照片里他微帶猙獰?!八麄児室庥梦夷菢拥恼掌b牙咧嘴的,橫眉立目的?!?/p>

我終于說服他又拍了一組照片,他哀號“我這次丟人算丟到家嘍”。

拍完他語音留言來,“喜歡你們的攝影師,90年代那會兒,北京有好多搞文藝的人都這樣?!彼疽詾檫@樣的人已經沒有了,“所以說你們還是一個正經刊物?!?/p>

但他在鏡頭里依然緊張,眼神警覺,嘴角帶著抗拒之色,像一只長期夜行的貓突然闖進強光時,愣神的那一剎那。

我在觀察他,這個敏感的貓科動物當然也在觀察我。采訪有時就像兩只螞蟻在宏大的世界里偶然碰面,以觸須相握,交換信息,如果頻道對上,對方就會把一輩子的秘密托付給你。每逢這樣的時刻,我常會回憶起以前那些把秘密交給我的人,為他們的際遇再次鼻尖一酸。

王朔是什么時候開始選擇相信我的?我的復盤能力不如他。但我覺得也許是在他試圖描述,為什么這些年來他不想見人,為什么不愿出席活動,為什么避世而居,伶牙俐齒說話不打磕楞的朔爺停頓一秒,想要尋找一個準確的說法時,我說了一句,“因為在社交中你會用別人的眼光評價自己。”那是我進屋后他第一次正眼看了我一眼,勺子挖水般的一眼,覺得我可能并不是一個頻道沖突的人。

第二次再去見他,他生怕我找不到他的家,在微信里留了言,還是不放心,又打了字,詳細解釋了應該告訴司機怎么走。我們約的是下午兩點,但我顯然嚴重低估了北京的交通情況。我告訴他,堵車。天氣灰暗肅殺,很冷,沿途樹木伸向天空,像剝剔掉肉的骨架。下車后我走進他家小區(qū),不用敲門,還隔著老遠就看見他已經站定在玻璃落地門邊要幫我開門。天氣不好,屋子里光線很暗。他有時連續(xù)很多天都不見人,后來我想,在我晚到的這一個多小時里,老王一定是,隔一會就到門口看看,隔一會就到門口看看,張望一個從外面世界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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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6期 總第816期
出版時間:2024年12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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