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李娜——打網(wǎng)球的那個——捧起第一座大滿貫獎杯時,她已成為巨星。連香榭麗舍大街上某著名奢侈品的旗艦店也在7層高的擁擠建筑里專門為她開辟VIP包間,她光臨之前,經(jīng)紀人問她:要不要清場?她帶著羅蘭·加洛斯的榮耀走入歷史,成為中國網(wǎng)球第一位世界頂尖球員。故事僅僅是這樣,已算喜劇。
當卡洛斯——教網(wǎng)球的那個——看著李娜捧起人生第二座也應該是最后一座大滿貫獎杯的時候,李娜的故事變成了扎實實現(xiàn)夢想、成就自我的歷史正劇。
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強。你不知道,但你必須知道
卡洛斯·羅德里格斯2011年就來到北京居住,工作,在京郊的一家私人網(wǎng)球?qū)W校。他把自己在比利時創(chuàng)辦的網(wǎng)球?qū)W校留給了他的學生賈斯汀·海寧,2011年宣布徹底退役的前世界網(wǎng)球一姐。說“留給”,意思就是“給予”,不是“賣”,“沒有錢”。
他坐在網(wǎng)球?qū)W校二樓的辦公室里對我說。窗口望出去就是場館外觀最大的一塊廣告墻,上面掛著巨幅的海寧與卡洛斯的照片(海寧曾與該網(wǎng)球?qū)W校有過合作)。
第一次見李娜,卡洛斯說,你心理不脆弱,事實上,你內(nèi)心太強大,以至于你不愿意讓別人去幫你分擔,所以當你出問題的時候,你的團隊并不知道你怎么想。
那是在2012年英格蘭惱人的雨季,羅蘭·加洛斯的新貴折戟溫布爾登公開賽第二輪。人們始終不相信,這個亞洲女球手找到了長久屹立于世界之巔的良方。法網(wǎng)或許是個偶然。
對于卡洛斯的“見面禮”,李娜不接受?!八f的不對。他根本就不了解我?!边@個武漢姑娘是這樣的人:絕不輕易接受別人給自己下的結(jié)論。
她找對人了。這個阿根廷教練是這樣的人:“不輕易給別人下命令,不管你是Top10的職業(yè)球員,還是周末偶爾來球場消遣的中產(chǎn)階級老太太,或者被父母強行送到網(wǎng)球?qū)W校來期盼出人頭地的孩童,我能給的只有冷靜的分析,主意,你自己拿?!?/p>
他們磨合了3個月??逅故裁淳唧w指導也沒做,只是觀察。李娜之前接受的訓練,跟卡洛斯的方式完全不同;而他又想在“盡可能多地尊重球員的原有習慣”的基礎上,“我努力去為你增加一些讓你精進的元素?!?/p>
還要處理跟團隊的關(guān)系。一年半來,李娜的成績不好,壓力和陰影籠罩在團隊上方?!拔业牡谝豁椆ぷ魇锹コ钅群蛨F隊的恐懼感,我努力去融入,把七零八落的團隊凝聚起來。”
當他看到她跑動時的呼吸,就知道“她當時體能不好”。
“當我們談論李娜這樣的球員時,說她體能不好,不是說她沒有處于良好的狀態(tài),而是還不夠好。你發(fā)揮了自己潛能的60%,你想把另外40%也發(fā)揮出來,你就得更勤奮。但我沒有告訴她這個,我試著用事實向她解釋、證明,她的狀態(tài)不夠好。”
試用期結(jié)束時,卡洛斯交給李娜和她的團隊一份計劃。在11月份的賽季前準備開始時,他們要決定是否長期合作。李娜點了頭,卡洛斯指著計劃說,“這個就是我想跟你們一起完成的。”“我們就要開始冒險了,我不能保證什么,不知道將來會出什么狀況,我相信你能做到這個和那個,但我不保證什么,因為我對你還是不夠了解,3個月太短了。我只獲取了基本信息。如果你信任我,我們就開始吧。其實你也不夠了解我。但你沒有選擇了。你要么拒絕,要么相信我?!?/p>
那個冬訓剛開始3天,李娜就給丈夫姜山打電話,告訴他,“卡洛斯瘋了。”原來冬訓一個計劃只有3組,卡洛斯給李娜加到8組,一天有16個計劃。李娜覺得卡洛斯忘記她幾歲了。
“李娜不止一次地告訴我,我得找到如何提高(的方法),我要做到這個那個。我說,問題是你的潛能還沒有發(fā)揮出來。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強。你不知道,但你必須知道。”
魔鬼訓練的成果是2013年的澳網(wǎng)。半決賽2:0橫掃莎拉波娃。李娜改進了發(fā)球,并更加強調(diào)相持中的主動進攻。
合作似乎進入甜蜜期??删驮谶@一年的福地巴黎,李娜第二輪就被淘汰。眼看著20天后的溫網(wǎng),李娜說,不想打了。她又一次考慮退役。
卡洛斯不同意。
“因為她當時沒有給出很充分的理由?!痹诳逅箍磥?,僅僅因為“對自己輸?shù)舯荣惛械椒浅J辈蛔阋灾我粋€終結(jié)職業(yè)生涯的決定。他對她放了狠話:“如果你放棄了,你一輩子都會后悔。因為你現(xiàn)在表現(xiàn)出來的就是,一旦困難出現(xiàn),你就逃跑了。”卡洛斯說,“你停下來,并不是你真正想停下來,而是你不愿意去面對現(xiàn)實?,F(xiàn)實是,羅蘭·加洛斯之旅非常糟糕。但地球照舊轉(zhuǎn),全世界都知道你退役是因為你在羅蘭·加洛斯輸給了舍夫多娃。”末了,也沒忘記鼓勵:“你已經(jīng)足夠強大去渡過難關(guān),你足夠強大去證明自己,作為一個活生生的人和作為一名球員。你為什么找我來?如果是因為這個。(對于現(xiàn)在退役的問題)我可以給你些建議——這是個錯誤的決定。當然了,這件事你說了算,你想停就停。對我來說,有你沒你,我的生活都會繼續(xù)。但對于你來說,有沒有網(wǎng)球卻是截然不同的?!?/p>
李娜給卡洛斯回了封郵件,說,愿意相信自己一次,“也希望你不要放棄我?!痹谑潞蟮牟稍L中,李娜回憶說,卡洛斯回她郵件:“我什么時候說放棄你了?”
阿根廷人不缺耐心。而李娜也不再介懷初次見面時教練下的結(jié)論,“以前,我有很多情緒,但不知道怎么說出來,現(xiàn)在,我的很多內(nèi)心想法,都可以和卡洛斯說,他總能幫我很好地分析,這讓我感覺非常不同?!甭?,“我學會了釋放自己。”
2014年5月24日,巴黎,李娜備戰(zhàn)法網(wǎng),卡洛斯指導其訓練
你必須找到自己憤怒的源頭
卡洛斯從訓練場出來,他剛剛給湖北隊的男雙選手做了指導。走廊上坐著一排等孩子下課的家長,挨著順序向他微笑、點頭、問候。他也一路鞠躬。這家網(wǎng)球?qū)W校既接待專業(yè)網(wǎng)球運動員特訓(內(nèi)訓),也為城市居民自我拓展提供培訓(外訓)。
“我的外訓都是飽和的?!笨逅乖洪L的助理邵鵬說。他也是一名網(wǎng)球教練?!熬W(wǎng)球流行起來了。因為李娜。”邵鵬說,卡洛斯與中國傳統(tǒng)專業(yè)隊的網(wǎng)球教練不同之處,一在于技術(shù)細節(jié)精鉆,二在于與球員的場上互動。“除了外國人本身的性格原因外,就是他的教學自成體系?!?/p>
卡洛斯與李娜的互動,在球迷眼中,最明顯的效果就是,娜姐終于懂得情緒管理了,不再沖著姜山大吼大叫。李娜不那么憤怒了。她曾對別人憤怒,怒斥觀眾,冷臉對媒體。
耐心的阿根廷人問她,當別人不同意你的時候,你怎么辦?李娜說,別人說別人的,我不在乎。阿根廷人說,不對,“為什么當人們不同意你的時候,你的反應是關(guān)閉溝通之門呢?”你要聽他(她)解釋,也要解釋自己。因為別人的解釋,你可能看到事情的另一面;即便你依然沒法同意對方,但“如果你不去做解釋,你就不會從生活中學到東西?!?/p>
心理按摩的結(jié)果是李娜意識到,父親的早年離世讓她逼迫自己外表強大、自我封閉。她跟卡洛斯聊到父親,“我當時……不太愿意在人們面前表現(xiàn)出軟弱的一面。和人交流,第一反應就是豎起保護傘,到現(xiàn)在也是那樣?!?/p>
“嘗試著讓自己(對溝通)感興趣?!笨逅箤λf,媒體在做他們的工作,也多虧了有了媒體的報道,贊助商才會付錢,人們才趕來看你的比賽。這是一個利益共同體。人家來問你問題,你就得回答;人家批評你,你可以說:嗯,今天打得很艱難,也許下次我會努力打得更好。
“不要急躁不要恐懼,那解決不了問題?!?/p>
她的硬傷是更深層次的對自身的憤怒。
“球沒有按照自己希望的那樣走,你就大發(fā)雷霆,為什么?因為你不能接受自己不完美。”卡洛斯對李娜說,是人都會犯錯,犯錯是我們生而為人的權(quán)利,“我也會犯錯,但我不會懲罰自己……要試著去理解自己,讓自己冷靜下來。”
卡洛斯說,你必須找到憤怒的源頭。
李娜說,從12歲到21歲第一次退役, 她沒有聽過一次表揚,“很長時間的積累,會認為自己一直就不是優(yōu)秀的?!?/p>
“你現(xiàn)在做的是你早年的教練對你做的,你在延續(xù)(那種懲罰)。一旦你丟球了,教練就會說你是個糟糕的選手,你年復一年聽這種話,自己都被說服了——當你打得好,那是應該的;當你打得不好,那簡直是天大的過錯。在你學習的過程中,從來沒有折衷項,只有兩個極端。做得好,理所應當;做錯了,罪不可恕。打網(wǎng)球的過程中,就是有好有壞,這就是網(wǎng)球。”
“在她的生活中,一直都非黑即白,沒有灰色。但生活不是那樣的。”聽從卡洛斯的建議,李娜去找早年的余麗橋教練,心平氣和地談了20分鐘。
“這個包袱不用再跟著我了?!崩钅日f。
網(wǎng)球讓你成為更好的人
網(wǎng)球?qū)W校收發(fā)室的更夫也能一眼看出我是記者,特別熱情地給我指院長卡洛斯的辦公室位置。從他辦公室窗口望出去的那個巨大墻體廣告上寫著,這所學校是一座“夢工廠”。
“但其實它不是?!笨逅箵u著頭,“夢是什么?顧客們對夢的期待是什么?我不是很同意學校(與客戶)交流的方式。李娜可以說,自己的夢想成真了,但來這里的其他孩子呢?這是做生意的手段,但我非常理性。我們教網(wǎng)球,也傳遞一些價值觀念。但夢想呢?夢想更個人化。……網(wǎng)球是發(fā)現(xiàn)自我,讓你最大限度地做好自己,開發(fā)自己的潛力,如果這么說,就對了?!?/p>
理性的阿根廷人已經(jīng)適應了中國的生活,除了道路太復雜不敢自己開車,以及霧霾嚴重。雖然這里的冬天又干又冷,而比利時的冬天很濕潤,但在歐洲小國居住了二十多年的卡洛斯還是更喜歡中國。
“比利時太小了,我在那里沒法去超市。中國就很大,我可以過正常的日常生活?!彼惶P(guān)心外界對他的評價,也不讀媒體寫他的報道,因為他覺得身為教練,球員才最有資格評價他。
專注自身,也是卡洛斯向李娜反復強調(diào)的一點。
“對她來說,重要的不是奪取羅蘭·加洛斯或澳網(wǎng)公開賽的冠軍,她獲得了,但新的一天來臨的時候,她并不快樂。”
他說第一個大滿貫后,李娜并沒有找到最好的自己。
“人們常常忽略了‘選手’這個身份背后的那個活生生的人。選手很優(yōu)秀,可以贏得大滿貫,但這無法對一個人蓋棺論定。冠軍只是一個頭銜,所有這些的目的是開發(fā)你自己,作為一個活生生的人?!闭腔谶@一點,“對我和她來說,澳網(wǎng)冠軍比法網(wǎng)冠軍要重要,是因為她完全意識到了,自己是憑借什么拿到了大滿貫的冠軍。她知道從什么地方出發(fā),她知道怎么一點點取得進步,并最終贏得比賽,獲勝并獲得自己想要的東西。這種味道是(與第一次獲得大滿貫)完全不同的?!?/p>
2014年9月,李娜宣布退役。那是她人生最緊張的一次新聞發(fā)布會,她哭了。但卡洛斯相信,積分清零以后,回歸的是一個比賽場上更真實的李娜。
他們還會交談。這個喜歡思辨的阿根廷人對她說:“你生活中發(fā)生的事情,都是有原因的。有時候你不得不去接受一些看上去難以接受的東西?!北热缒俏挥嗯浚蛘咧袊W(wǎng)球管理中心的領導,“他們當初對你做了一些不好的事情——可能今天還讓你隱隱作痛——但當多年過去,多虧了這些,你成長為你今天這個樣子。我并不是說,他們做的就是對的,但這些經(jīng)歷鑄就了你,成為你的財富,把你推向了更好。從心理學角度來說,人要內(nèi)心平靜,就要接受那些難以接受的東西。今天,她接受了難以接受的東西,如今她內(nèi)心平靜,快樂,生活得以繼續(xù)?!?/p>
“其實每個人都是這樣。我也是這樣過的?!彼f。
他堅信網(wǎng)球可以幫助一個人發(fā)現(xiàn)或者發(fā)展出更好的自己,是因為他也這樣經(jīng)歷過。他的童年與父母不和,七八歲時經(jīng)常在街上瞎晃,“網(wǎng)球把我從街上拉了回來?!?7歲的時候他從家里搬出來,“可以選擇販毒,也可以選擇做良民”。
“我選擇了一種健康的、有支持性的、尊重人的方式。不要問我為什么,盡管我已經(jīng)51歲了,但我還是不知道為什么自己當初會這么選擇。當時我有那么多選擇,但我選了這個。”
他為網(wǎng)球而受教育、跟高素質(zhì)的人接觸,學習禮儀,剖析自我?!霸诖蚓W(wǎng)球上,我不夠優(yōu)秀,不能成為職業(yè)球員,但我愛網(wǎng)球勝過其他人,我還要繼續(xù)做跟網(wǎng)球有關(guān)的事,按照自己的方式。這就是網(wǎng)球如何幫助我走過一生。讓我從一無所有的生活廢墟上建立起尊嚴和家庭,讓我成為更好的人。多虧了網(wǎng)球,我在這一生中,才能抵達那些美妙的地方,遇見那些卓越的人。人生是由經(jīng)過的地點和遇到的人構(gòu)成的。在遇到李娜之前,我在中國的生活是一個樣子,在李娜之后,我在中國的生活是另一個樣子。李娜也是成就我人生的人?!?/p>
(實習記者周甜、黃昕宇亦有貢獻)